第1章
1
似乎,还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想跟你们讲讲傩赐庄了。有可能是我半岁那天,我还没学会感伤的眼睛,看到我妈离开我,离开我爸和我哥去另一个男人家里的时候;或许是哪一次,偷偷回来喂我奶的母亲深埋在眼睛深处的忧郁被我看到的那一瞬间;或者是在我第一次过桐花节的那一天;或者是我第一次看到傩赐层次分明、色彩丰富的雾的那个时候;或者是在后来我的那一段上学时光里,在我爸决定用我上学的钱来为我和我的两个哥哥打伙娶秋秋以后。似乎,这个愿望就像我的一块皮肤,与生俱来,和我一同感受着傩赐白太阳下那些故事的美丽和忧伤。
白太阳!
傩赐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里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才有真正的阳光。平时,这里最富有的就是雾。于是,很多时候,傩赐的天空中就会有一轮白太阳,从升起到落下,一直洁白如银,一直那么美丽而忧伤。
看到那一片阳光了吗?那一片,那一片,那儿还有一片。红的,绿的,粉的。什么地方有了这样的阳光,那就是春天已经走到那个地方了。然而,这个时候,我们傩赐还被一片浓雾笼罩着,还被白太阳的那一份忧伤笼罩着。
就是这样的一个日子,有一面山坡,一笔一笔,用金黄色往上铺垫。到稍缓一些的地方,是浓浓的奶白色,在一片青灰色作底的山脸上云团一样浮着。那金黄色的,是油菜花。那奶白色的,是李子花。那青灰色的,是还没能从冬天里彻底醒来的山和竹垄,竹垄下面是一间青灰色瓦房。
这天,秋秋在这间瓦房里出嫁。
秋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要嫁的是三个男人!这样的事情只有我们傩赐才有。不到没办法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更何况是对我们的新媳妇秋秋。
秋秋知道她要嫁的地方叫傩赐,但她不知道那地方在别的地方春天都快要死去的时候还没有油菜花,也没有李子花。没有油菜花,是因为那地方不种油菜。那地方没有种油菜的天气。没有李子花,是因为那地方的李子树还没接到开花的季节命令。听起来,好像我们傩赐不跟你们在同一个星球上。其实,我们傩赐离秋秋家并不是十分遥远。从秋秋家出来,沿坡上一条小路直上,也就是三个半小时的路程。只是,我们傩赐生长在一群离天很近的大山里,连接着秋秋家的这条路,用我们的步子丈量,得花上三个半小时,而且这条路上荒无人烟。像长脖子高粱举着的穗,我们傩赐离天很近,离根却很远。这样,它就显出跟其他地方的与众不同来。
从哪个时候有了傩赐庄,我们没有去认真考证过,只仿佛听说过是很早很早的时候,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一场战乱中逃出来,逃到了这里,就有了傩赐庄。至于是从哪个朝代的什么战乱里逃出来的,说这话的人也不清楚。总之,我们的祖先是看上了这个完全被大山封闭起来的地方,他们对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生活寄予美好的愿望,所以起名傩赐。他们在这儿自由耕作,自由生息繁衍,也还过了一段桃花源似的日子。据说,我们庄上两三个男人共娶一个女人的婚俗,就是从那一段自由日子里产生出来的。但据说后来,山外有人进了傩赐,告诉他们傩赐属于谁,傩赐人又属于谁,又给他们定下一些规矩,硬叫他们把若干个家庭合成一个大家庭,一庄子人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吃饭。后来不在一起吃饭了,还在一起干活。这之间,山外来的人不让傩赐人延用他们几个男人共娶一个女人的传统婚俗,傩赐人也就照着别处的模样过起了日子。但是后来,据说又发生了一些变革,庄上的地又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庄上的人又是一家子一家子地到划给自己的那块地里干活。而这时,到傩赐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叫傩赐人上交的款项也越来越多,傩赐人在地里埋着头从春天刨到冬天,到头来连过年都捞不上一顿干的,才发现傩赐这地方到底跟别处不同,日子自然也不能效仿别处的,就重新把丢弃了的东西捡了回来,重新把它当宝贝。
比如婚俗。
据说,依稀知道一点儿傩赐的人提醒过秋秋,说傩赐那地方可不是好地方。但秋秋不能因为那里不是个好地方就不嫁。秋秋早没了父母,跟着哥相依为伴。秋秋两条腿还不一样长,走路跟鸭子一样一摇一晃。哥早说好了媳妇,但哥要娶媳妇就得嫁秋秋。哥娶媳妇需要一笔钱,嫁秋秋可以得到一笔钱。我哥雾冬去提亲,秋秋哥按照自己娶媳妇和嫁秋秋要花的钱说了个数,雾冬也没太往下杀,秋秋哥就当着雾冬的面儿跟秋秋说,这兄弟长得跟棵松一样,跟了他,天塌下来都落不到你秋秋的头上。秋秋看出哥急切切地要她嫁给这个长得跟一棵松一样的雾冬,也没往深处想,就点头了。
我哥雾冬同时还是去替我和我同母异父的三十五岁的老光棍哥岩影提亲,之所以要选我哥雾冬去,是因为岩影太老,而且还没有左耳和左手,我又才十八岁,似乎又太嫩,雾冬二十五,最恰当。这件事情是我爸自作主张安排的,事先没问过别人的主意,事后也没告诉过别人。临近开学的一个时间,我爸突然对我说,蓝桐别去上学了,把上学的钱拿去娶媳妇。我爸的样子很像是突然来了这么个想法,但这个决定却根深蒂固地长在我的人生故事里了。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我的前面是拴在课桌边的高三时光。可我爸硬是像掐一棵庄稼苗一样强扭过我的脖子,要我往他们的日子里走。
二月初定了亲,二月尾上大哥就要嫁秋秋。大哥的迫不及待让秋秋有些感伤,还没到哭嫁的日子就落起了泪。她不知道,她大哥这么快就要嫁她是因为傩赐这边的迫不及待。傩赐人找女人都是速战速决,怕的是夜长梦多。当我们家接亲的队伍往秋秋家赶去的时候,我就知道秋秋注定有一场好哭了。
秋秋没有父母,出门时就该拜大哥。发亲的鞭炮一响起,大哥就该到香龛前受秋秋的哭拜。秋秋往大哥面前一跪,眼泪就会如雨一样洒下来。好多好多的话,秋秋都会变成哭歌唱出来,唱给大哥听,唱给亲戚朋友乡邻们听,唱得好多旁边人要跟着流眼泪。负责扶秋秋出门的女人得赶在旁人的眼泪刚刚落下来的时候把秋秋拉起来,拉着她往门外走。这个时候,别人会递给秋秋一小块木柴,秋秋跨出门前反手往身后一甩,身后的大哥接住这块木柴,就算秋秋把这家人的财喜留在家里了。秋秋留下了财喜,就该走出这个家门了。围观的人就会称赞说秋秋心不厚,不是那种要把娘家的财喜也带到自己那边去的人。据说有一种心厚的女人,出嫁时把别人递给她的木柴揣衣兜里,说这样就能把娘家的财喜也带到自己那边去。
跟很多新媳妇一样,秋秋的嫁妆也是三床被子、一间衣柜、一间米柜,清一色的大红。接亲的人抬着这几样东西在前面走,送亲的四五个姑娘媳妇把秋秋护在中间,由后面的唢呐队相送,就朝着我们这个叫傩赐的地方来了。
傩赐在挨着天边的一片大山里,明艳艳的天空,似乎把傩赐推得很远。你能想象得到,秋秋的腿不整齐,这条一心要抛弃一片一片清香扑鼻的油菜花,要抛弃明艳生动的春天,奔向高远的天边的小路,她就走得很艰难。
那天,秋秋穿着一件火红的上衣,后腰上是一朵巨大的粉色牡丹。你还可以想象得到,这朵在鲜亮的春日下开得鲜艳欲滴的牡丹,是那么炫目。它跟太阳交相辉映,把秋秋烤得一身湿。
秋秋的衣衫湿了,背上小孩子脸大的一块颜色显得深一些。山下那一片仿佛十分认真却又没有规则地涂抹上去的金黄色已经被秋秋抛到后面好远好远了。越往上走,风里的花香就越少了,打湿了的衣服贴到背上就显得有些凉了。前面再见不到明亮的色彩,天也似乎就在触手可摸的地方,天空跟前面的路一样,清一色的青灰色。回过头,太阳明明还在天上挂着,可秋秋这边就像有一种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拒绝着阳光,抑或,太阳的法力还够不着秋秋这边。
山风凉起来,秋秋心里的离别愁情就该渐渐淡下去了,出嫁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一种对未来的恐慌会代替离别愁情。
我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秋秋。
接秋秋本来不是我的事儿,秋秋是我的媳妇,我该是在家里等。但村主任陈风水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突然有了这个念头。陈风水是村主任,负责把据说是傩赐人该交的款子收起来交给山外来的人,也负责把山外来的人说的话传达到傩赐人的耳朵里。陈风水的村主任帽子是傩赐人给戴上的,陈风水的爸老得无法把村主任继续当下去的时候,傩赐人就举手选了他,他到现在也老得差不多了,可傩赐人还举他的手。傩赐人心里认他,是因为他的爸当村主任的时候曾指引傩赐人恢复旧时的婚俗,帮着傩赐人开脱掉了很多款项担子。还因为陈风水也像他爸一样,骨子里还保留着一份与乡亲们很亲很近的情怀。
哪一家娶媳妇,陈风水都是要到场的。到场不光是为了吃喜酒,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要问清楚娶来的新媳妇是跟谁办了结婚登记。这个他一定得记准记牢,哪怕之前问过了,这时候还要问,而且还要看结婚证,把这个记牢了,山外的人来了,问起来,他才不会说错。接下来,他得记牢娶这个媳妇的其他男子,以后,他得跟山外来的人说,谁谁谁是光棍,没娶上媳妇,他屋里的娃也是抱养的。或者就说那娃是远房亲戚的,来这里玩哩。
所以,他就来到了我面前。
当时,我正一个人躲在屋后的竹林里幻想秋秋出嫁时的情景。我的想象已经演绎到秋秋走进傩赐,突然看到白太阳的时候了。我想象着秋秋从一片明艳艳的春天突然走进大雾弥漫的冬天里,突然看到头顶炫目的太阳变成了一轮忧郁的白太阳的时候,她惊讶的表情应该是多么可爱。因为眼前的雾障让我看不清我的幻象,我正百无聊赖地挥着手臂劈眼面前湿重的雾障。我这个样子很不像一个新郎,所以,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先让他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开了一会儿会,才往上提着两嘴角问我,这个媳妇也是你的?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我心里很埋怨他打断了我的幻想,而且我认为这个问题他应该去问我爸。
大概他已经问过我爸了,问我不过是想得到更进一步的肯定。他又说,你对这件事情有看法是吧?我还是不理他。竹林里的雾比其他地方厚一些,心烦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它像破棉絮一样地难看。我不想看见陈风水,我想看远一些,雾却偏偏让我只能看到陈风水。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从最初的想劈开雾障到最后的发泄心中的郁闷,我把自己弄得很累,大口大口地喘气。
陈风水村主任用一种看孙子的疼爱眼光看了我一会儿,说,我也觉得这件事情你爸处理得不恰当。我以为碰到了一个知己,竟然把眼睛转向他,那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他也从我的眼睛里看懂了我的渴望,并且用一种很明确的态度和我站到了一起。他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用很多皱纹把浑黄的眼珠子埋起来,把脖子伸长,下巴抬起来骂我爸,你爸那娘拐子的,咋能让雾冬去跟新媳妇登记呢?他就没想过你是上过学的,还上到了高中,是我们庄上最有学识的人了,今后我要是跟上面的人说你是个光棍,你的娃是抱养来的,上面的人怎么会相信?傩赐庄的人都知道我们傩赐人住得都靠着天了,凡不是傩赐庄的人都被称作“山下的人”或者“山外的人”。只有陈风水村主任,硬是要把那些来傩赐庄指手画脚的人说成是“上面的人”。陈风水说,你爸应该让你去相亲,让你去跟新媳妇一起登记。他说,登记是要废一大坨的钱,结婚证工本费、介绍信费、婚姻公证费、婚前检查费、妇幼保健费、独生子女保证金、婚宴消费费、杀猪屠宰费、计划生育保证金、晚育保证金、夫妻恩爱保证金,哎哟哟。陈风水一直掰着他糙得像树根一样的指头数,数到后来突然烦躁地握紧拳头挥了一下,好像他这么一挥,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费就给他挥没了一样。挥过以后,他就平静了。他开始慢慢卷烟。一截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烟叶被他放到嘴里含一下,含得湿了,拿出来展开,放膝头上。他一边卷着烟叶一边说,但是这一大坨钱是三个份子凑,娶媳妇的三个男子里有两个儿子是他的,他叫雾冬去登记也是凑两份子钱,叫你蓝桐去也是凑两份子钱,你说他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呢?他的话让我很扫兴,在他认真卷烟的时候,我就想,看来在这儿坐着也不清静,不如去半路看看新媳妇。
我从没见过秋秋,我哥雾冬提了亲回去说,秋秋是个瘸子,但秋秋好看得不得了。岩影听说了就忍不住摸到山下偷偷看过秋秋一回。可我没有,我喜欢想象,雾冬回来大致说一下,我就能想象得出秋秋的模样。而且,这个亲是我爸自作主张定的,份子钱也是他凑的,在我看来,这个秋秋跟我没多大关系。
我绕过屋后,沿一条茅草路往庄外走。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是去年的课本。刚才这本课本被我捂在怀里。我拿着它并不是想努力去实现一个什么远大的理想,不过是因为一种挥之不去的对上学时光的怀念。往庄外走的时候,因为手里抓握着这本书,有一会儿我竟然以为自己这是去上学,脚下居然生起了风,枯死的茅草被我踢得唰唰作声。
当隐隐的唢呐声传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不是去上学,我是来看新媳妇的。不管我的想法如何,这个新媳妇都跟我有关,她从今往后,有三分之一是跟我贴在一起了。
我站下来,站在一片被雾打湿了的空气里,看着送亲的队伍慢慢地向我走近。
送亲的队伍都穿得很光鲜,但队伍里只有一个瘸子,而且也只有这个瘸子生得跟我想象的模样差不多,真是好看得没法说。我就认定她是秋秋了。
2
我出现在这里,接亲的人很诧异,一个个都长着嗓子喊,蓝桐你来做啥?我看他们一眼,连一个笑都懒得给他们。我平时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这时候不张嘴别人也不会怪我。
况且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只装着一个秋秋,我在想,秋秋还真是好看得没法儿说。
如果秋秋不是个瘸子,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朵花儿。虽然秋秋是个瘸子,但秋秋还是一朵花儿。
我就在认识秋秋的第一时间里,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春情翻涌。
之前,我有过的一些关于女人的遐想,总是被一种自卑扼杀在萌芽阶段。自从我从别人眼里体会到自己作为一个山野穷人的轻贱,自卑就深深植进我的骨髓,美丽女人就成了天上的云朵,离我那么遥远。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爸妈一个独断的安排,让我一下子就走近了一个美丽女人。我还没有想到,在美丽面前,我是那么不堪一击。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的那些因为被迫辍学、被迫跟兄弟打伙娶女人而生出的郁闷全都化成一股青烟飞了。我不是我了,或者,我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拼命压抑着内心狂乱的搏动,看着秋秋,暗暗地希望她也能看看我。
我知道自己虽然是一个山野穷人,但模样长得还不赖。我知道我脸上最有看头的地方就是眼睛,我的眼睛还很年轻,该黑的地方黑得发亮,该白的地方白得发蓝,绝对地清澈明亮。所以我希望秋秋跟我相识的第一时间里能盯着我的眼睛,我希望我的眼睛能争取到她对我的全部承认,就像我因为她的美貌忽略她的残疾而完全承认她一样。
但是,秋秋不看我。
秋秋是个新媳妇,她走路一直埋着头。
一个美丽的新媳妇,一个跟我有关的新媳妇,一个有三分之一是属于我的新媳妇,我看到她走得很艰难。
我说,秋秋,我来背你。我也不知道怎么这句话就冲出了我的口,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打着抖,很像蝉翅在风中扇出的声音。
这个要求于秋秋来说似乎也太突然,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我就看到她脸上红晕深厚,胸膛汹涌起伏。前面接亲的有人喊,新媳妇,他是你弟弟,你就让他背吧,这路难走哩!秋秋又飞了我一眼,我想肯定是第一眼给她留下的印象不错,这第二眼就是表示她并不十分反对我背她。但她还是无助地看着送亲的姐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亲的人们就笑起我来,哈哈哈的,比看戏还高兴。我的脸很热,我知道我的脸也红了,但我坚持着。我说,秋秋你走着困难,我背你走吧。
秋秋如一只山兔子看着猎人一样惶恐地看着我,腿上打着颤,迈不开步子了。
接亲的又有人喊,新媳妇,他叫蓝桐,是你兄弟,他是体贴你走路艰难,你就让他背吧。
接亲的人心里明白我不光是秋秋的弟弟,我还是她的男人,但他们只说我是她弟弟,不会说我还是她男人。
秋秋慌乱得眼神乱飞,似乎逃的想法都有了,却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我的背上了。有上千只吓慌的兔子在撞击着她的胸口,汗水轰的一声暴雨一样地淌,还有她的身体,颤抖得没法停。她没挣。我想她是不知道该挣还是不该挣。其实我身上也发着抖,但我是激动,不是怕。我的抖和她的抖相辉相映,我感觉我和她正进行着一次融汇。这感觉真好,有了这感觉,蓝桐就不是蓝桐了。又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蓝桐。
背着她走,整个队伍都快了许多,接亲的和送亲的,脸上都露出一丝轻松。秋秋就低了眼皮,任我背着走了。
伏在我的背上,秋秋胡乱击打的胸膛渐渐平静下来。路太长,还太陡,我背着秋秋爬了一阵,气就不匀了。一条很瘦很瘦的寂寞孤独的路,弯弯扭扭地蹿向大山,像一条正在飞奔的蛇。
秋秋用一种只有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下来走吧,路好像还远着哩。
我使劲把她往上面送一下,表示我还能背着她走。
我对她说,你抬头看天上。
她真抬了一下头。她肯定看到头顶那一轮白太阳了!我感觉她抬起的头迟迟没有放下来,她看得很痴迷。我说,白太阳,只有我们傩赐才有。秋秋没有听我说话,她还痴痴地看着天空。她把灵魂给了天空的白太阳,把身体留给我,我就感觉她比先前重了。
我的脚步慢下来了,比秋秋自己走还慢。
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这太阳咋就变成白的了?
又是一个好听的声音,看山下,我们那里太阳还好着哩。
难道这天上有两个太阳?
是雾,雾把太阳变白了。
秋秋被这些声音唤醒了,她悄悄地扳着我的肩,把身体往上提着,为我减轻了一点重负。我咬着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艰难地跋涉,但我的胸口一阵阵翻涌的却是无比的甜蜜。
秋秋又一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山突然间放大了,路也没有先前陡了,或许还抬头看到了放大了的白太阳。她悄悄问我,还有多远啊?
我站下来,但并不放她下来。我就这么背着她歇了一口气,再背着她往前走。
进了大山,路就显平了,我们的脚下也快了。不多久,我们就听到前面好多人在吵嚷说,新媳妇来了,蓝桐把新媳妇背回来了。秋秋忙往下挣。我不让挣,手像铁钳一样夹着她。秋秋挣不下来,只好把脸埋得更深些,让她的脸烫着我的背。那心跳,像拳头一样打击着我的背。
到了院子里,我才依依不舍地把秋秋放下了。我真希望一直这样背下去,但我又不能不把秋秋放下来,让她去跟雾冬拜堂。原则上,她跟雾冬拜了堂,也就相当于跟我拜过堂了。相亲的是雾冬,登记的是雾冬,拜堂的就得是雾冬,第一个月新婚也是雾冬。我和岩影,得用拈阄儿的方式来决定我们跟秋秋的新婚时间。这个程序是在结婚前就进行了的,阄儿是雾冬写的,由我爸揉成两个黄豆大的小纸团儿,放在他手心里,叫我和岩影去拈。我对这事没兴趣,说先啊后的你们定吧。爸朝我瞪眼,说你自个儿的事儿谁敢替你定啊?我在心里笑我爸,娶媳妇这样的大事你都敢定,这么个小事倒不敢定了。我不拈,我说,岩影大哥先拈吧,剩下的给我就行了。岩影就真先拈了,可他拈的却是第二。就是说,剩给我的是第一,我和秋秋的新婚在雾冬之后的第二个月。岩影因为自己的手气太差而沮丧得半天都不想说一句话,我说要不你占第一吧。岩影正把眼睛睁大,一个惊喜的表情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我爸一棍子打了下来。不能坏了规矩!他说。
这时想起拈阄儿时的场景,我心里有些感激我爸主持了公道,没让我糊涂地把阄儿让出去。我发现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向往和秋秋相守在一起的那种大人过的日子了,那种日子在我的心里,有些像天上突然出现的一个云朵,有时看起来像只美丽的蝴蝶,有时候看起来又似一只善良的母羊。我从心里凝视着这些变幻不定的“云朵”,又突然想到这么个美貌的女人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我的心就在放下秋秋的那一瞬间骤然变冷,激越不起来了。
我不喜欢这样。那么你喜欢怎样呢?我问自己。我一时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回答。因为上学,我的脚走出过山外;因为书本,我的心看到了比我脚下更远的地方。我感觉我的心时常跑到傩赐的那些山尖上站着,孤独地遥望山外。但也就仅此而已,我的脑子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那种叫思想的东西,或者说,我脑子里的思想不过是一些苍白的蝴蝶。平时,我满脑子飘着的都是些如云一样的雾,如雾一样的云。有时候,我长久地盯视着天空中那一轮白太阳,希望透过它看到自己的思想,头脑里就飞出一些苍白的蝴蝶,一些把我的心思带到远方的蝴蝶。
所以我只能回答自己,我想离开这里。
我不喜欢这种婚姻方式,却不能代表我不喜欢看秋秋。虽然我的眼睛已经因为心情的原因不再那么容易点燃了,但我还是无法拒绝秋秋对我的吸引。
秋秋太招眼,一庄子的眼睛都压在她头上,她的眼睛只好看着自己的脚。我希望看到她的脸,我希望她的眼睛能迎接我的眼睛。我把视线固执地放置于秋秋的头顶上,我决定一直等到她抬起头来。
秋秋真的抬头了,因为一个嫂子走过来,把她拉进了屋子里,让她坐在一条板凳上等着拜堂。秋秋抬头只那么一瞬,后来让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低头走路的背影。秋秋还是去跟别人拜堂。我胸口处似乎晕了一下,但随后我又笑起自己来。她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对自己说。
秋秋被安排在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她仍然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但这次她是侧面冲着我这边,虽垂着头,我也能看到她半个姣好的脸蛋儿。不知怎么的,仅这一点,居然让我产生了一份满足。
一群脏猴儿似的孩子,围在秋秋旁边,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儿发磁。
四仔妈的声音在一边响起来,四仔,让新嫂子摸摸你那缺牙,要不长不起来的呀。四仔听了回头瞪一眼他妈,旁边的孩子就嘿嘿笑起来。秋秋飞起眼神儿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个孩子,又忙把头深深埋下。
四仔的妈过来了,拉了四仔,说,他新婶子,你给他摸摸,他摔掉了一颗牙,你摸了,这牙还能长哩。秋秋不敢看这个女人,也不敢不摸,在四仔张开嘴以后,她把手哆哆嗦嗦伸进了四仔的嘴。她的手指刚摸到四仔的缺牙,四仔的牙巴就合上了,像铁钳一样,秋秋痛得一声尖叫。要不是秋秋赶紧把手抽了出来,她的手指可能就断在四仔的嘴里了。
秋秋流下了泪。
四仔挨着打,却不哭,眼睛看着秋秋流泪的样子,打一下,他尖叫一声,像个胶皮娃娃。
一串鞭炮响起,秋秋就被先前牵她进屋子的那嫂子牵着,到了拥挤着很多人的堂屋。那里燃着一对艳丽的红烛,空气中飘着香火的味道。秋秋站在穿了一身新衣的雾冬身边,眼睛不敢打开,只从眼皮底下放一道眼神儿,弯到雾冬这边,看一眼,又连忙收回来了。我看着穿了一身新衣的雾冬,看着他满身幸福横流的样子,真想一把扯开他,自己站到秋秋身边去跟她拜堂。但我也就是想想而已,并没有那么去做。我捂着发晕的胸口,对自己说,你去拜堂又能怎样?还不是改变不了与两个哥哥共享的现实。
听着司仪的命令,雾冬和秋秋在一片喧闹声中一起磕了好几个头。然后,秋秋就被带进了新房。屋子是新的,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新的。一种强烈的新鲜感激动着秋秋,秋秋的眼睛在屋子里乱飞。好大一堆孩子挤进了新房,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秋秋。秋秋从一个布包里抓出一把糖果、瓜子,分到孩子们的小手心里,把他们打发到门外来,然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新房里。
3
我们的房,一溜并排着三间,厚厚的黄色土墙,没窗,只在屋顶上盖几块透明瓦。这个时候,屋顶上的透明瓦跟一只只瞎眼一样,天已经黑了,它们也没法透出明亮来。厚厚的土墙把三只电灯泡发出的一团可怜的昏黄灯光圈在屋里,还让回绕在屋子里的酒菜味道坚韧地保持着。
中间是堂屋,堂屋两边是厢房。厢房前后一隔两断,后面的用竹篾编成墙隔两间睡房,前面用来做厨房。秋秋和雾冬的新房在左边的厢房后面,和我的睡房仅隔一篾墙。左边的厢房里没设厨房,我们家的厨房在右边的厢房里。虽然别处已经是风和日丽,但我们傩赐,天黑下来时,还得上火炉烤火。我们的火炉,也是土筑的,一个一米见方的土台,上面做一个大火口,堆上大煤块,冬天烧一堆大火,一家人围坐在火炉上,烧饭吃饭都在上面。
门外已经黑漆漆一片,庄上来吃酒的人都各自回家去了,岩影还坐在我家火炉上,坐在我的对面。他抽着一卷草烟,时不时看我一眼。他那样子很可怜,像一只有意见却不敢声张的老羊。这只老羊用他的眼神骂我占尽了便宜。他认为,我的睡房跟雾冬的睡房仅隔一堵篾墙,晚上我还可以打耳朵牙祭。我很想对他说,你来跟我一起住吧。或者说,要不,我去你家里住,你来我这房间里住吧。但是,我又没说。于是,岩影就还是那样带着一点点仇恨地看着我。看一阵,大概觉得我这副样子瞧着太没劲了,就起身走下火炉去了。岩影一走开,我就觉得自己再没有坐在火炉上的价值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让我觉得无聊,但没有一个人关注着你就更无聊。热闹了一天,突然静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一天的热闹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很落寞,就特别希望像一条狗一样回到自己的窝里蜷起来。
我也跟着岩影往左边的厢房里走。岩影说,你跟着我做啥?我说,我去睡觉了。他鼻子里发出一种类似于擤鼻涕的声音,却没有鼻涕擤出来。他站在外屋那本该是垒火炉的地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向他扯出一个干干的笑意,然后顾自进睡房了。
我以为,我充满了疲惫的思想和肉体会在这里得到安宁,我认认真真把自己伸展在床上,闭上眼睛,然而隔壁有一种动静让我陡然间变得炽热起来。
仿佛是一声短促的尖叫,又仿佛是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床、被子被搅进一场战乱时的响动。似乎,还有一种让人发晕的气味。
我感觉我的头在这些声音中渐渐变大,变成了一个胀鼓鼓的篮球,有火焰从我的眼睛里伸出来,烧出一种刺啦啦的声响。火焰把我眼前的黑暗烧成一片蓝色,秋秋和雾冬就在这一片蓝色背景下开始了他们的成人仪式。
仪式很热烈,仿佛充满了仇恨。
雾冬很粗暴,秋秋不断地发出短促的尖叫声。
秋秋说,你慌什么呀?慢点啊!
秋秋不知道,对雾冬来说,面前的这个猎物,是三个人的,他虽然是第一个享用,但他如果不先抢着啃下两口,他就不甘心。
后来,雾冬也尖叫了一声,紧接着秋秋也尖叫了一声。
接下来,我的耳朵里就塞满了一个男人挥洒力气时的粗重的喘息声。一直,一直,好像要没有尽头地挥洒下去、喘息下去。我突然挺讨厌我们睡房间隔着的这一堵篾墙太单薄,它对声音简直没有一点抵御能力。我扯过被子把自己蒙起来,想让声音变得弱一些,然而我没有成功。这种声音有着超常的穿透力,无孔不入。我决定还是回到火炉上去。我下床出了睡房,正好秋秋也从睡房里出来了。
秋秋开门看到岩影杵在面前,吓了一跳。转过头又看到我站在一边,忙埋下头顾自往外走,岩影却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秋秋回头,叫了一声大哥。岩影答应一声,说,黑哩。秋秋没理他,他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跟上去,听到雾冬在里面干咳了一声,才把脚停下了。他又把一双被渴望灼得发红的眼睛投向我,我说,我们去火炉上烤火吧。他怪怪地跟我扯了几下脸皮,说,我要回去了。
秋秋上完厕所回来,还看到岩影和我站在屋中央,忙埋着头进了睡房,哐地关上了门。门的响声把岩影吓了个激灵,但他还往门那边紧挪了两步,好像想去把什么抢到手一样。
秋秋在睡房里说,你们的岩影大哥是个疯子?
雾冬没有作声。
秋秋说,问你啦。
雾冬这才说,他不是疯子。
秋秋说,我去上厕所,看到他在门口杵着,还有你弟弟蓝桐,他们怕是刚才在外面偷听哩。
我和岩影互相看看,就听到门里一阵吧唧吧唧的声音。估计是雾冬弄出来的,很响,像是炫耀,又像是提醒。
我对岩影说,大哥,回去吧。
岩影再一次朝我怪怪地扯了几下脸皮,默默地走向屋外黑暗的深远处去了。
我拿了一本书,躲到火炉上去。吸着酸酸的煤烟味儿,我眼睛盯着书面,脑子里却翻飞着雾冬和秋秋纠缠的场景。而且,幻影中的声音似乎比先前那些真实的声音还要响亮,还要刺人耳鼓。于是,我开始像在学校上早自习一样,举着课本,大声读书。我希望我的声音能把耳边的那些疯狂的声音赶走。我把自己弄得很累,很想休息了,然后又去了睡房。
我刚走进睡房就再一次跌进了那些简单的声音营造出的氛围里,我想象不出这是他们的第几次战斗了。只听秋秋在说,你这人是饿死鬼变的呀?一端碗就要撑死才算。雾冬一如既往地喘息着,一直到强大的睡眠吞没了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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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瞌上眼睛天就亮了,那边又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天亮了就该起床做活儿了,这是庄户人家的习惯。习惯了,有多沉的瞌睡,到了这个时候都睡不着了,心里牵挂着这一天的第一份事。雾冬说话的声音像螺蛳虫一样绵软,又像风一样发着飘。他说,秋秋还睡会儿吧,还睡会儿精神就养回来了。秋秋说,你睡吧,我得起,我怕羞。雾冬说,怕啥羞呢?你是新媳妇啊。秋秋说,新媳妇就可以睡大头觉啊,可没这个规矩。又听到吧唧一声,不知道是雾冬还是秋秋弄出来的。
秋秋起了床,就该去厦房里找活儿干了。庄户人家,女人早上的活儿都是在偏厦房里。
在家里,天刚睁眼她就起床,不等洗脸就得去煮猪食,煮好了猪食,再洗了脸、梳了头,做饭。这个时候,我爸和我妈正一边清理着做酒借来的锅碗瓢盆儿,一边唠叨着这一天要做的事情。爸说,昨儿我跟岩影说好今天来替雾冬垒火炉。妈说,急哩,歇两天吧,秋秋第一天过来,第二天你就要分出去呀?爸说,迟早都是要分的,赶着办了好做庄稼。妈说,这下还得清理碗啦盆儿的,得还人家去。爸说,这事跟那事碰到一块儿也不打架,我们还我们的家什,岩影垒他的火炉。
秋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提了一口气才叫了声妈。不怪她,她已经好多年没叫过妈和爸了,更何况是突然要她管别人的爸妈叫爸妈呢。爸和妈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用两秒钟的时间来看着秋秋。秋秋就又叫了一声爸。这一声叫过,就全活回来了,锅啊碗啊的响声又起来了,于是,秋秋也加入了这个活动。干着活儿,秋秋和这家人就完全融合了,像雪花和水。一个时间,秋秋跟我笑了笑。我从她那笑里读出了两个内容,一是她不讨厌我这个弟弟,二是她感谢我昨天背了她。
雾冬起来时是一双兔子眼,秋秋悄悄笑他的眼睛。正笑,又来了一双兔子眼,是岩影的。岩影来垒火炉。秋秋第一眼就看到岩影的红眼睛,岩影身上这个亮点让秋秋的眼睛在岩影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样她就看到了岩影左边的空袖管儿和左边那只只剩下一个眼儿的耳朵。秋秋有了一秒钟的惊讶,然后,她充满同情地叫了一声大哥。
按照爸妈的安排,雾冬该和我一起去还做酒借来的家什,但岩影要垒火炉,雾冬就不去了,他说他得帮着岩影,垒多大,垒成啥样儿得他做主。我知道他要留下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秋秋被爸妈留在家里了。这会儿正是我们傩赐人抓紧时间翻地的时候,爸妈清理完了家什就要下地,把家里做饭煮猪食的活交给了秋秋。家里只剩下秋秋和岩影,雾冬即使是猪也不放心。按说,秋秋也是岩影的媳妇,雾冬不该多这份醋心。但这阵子秋秋是他的,他也就不能不多这份心思了。我没有醋心,但我也不想去还家什。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想干。自从不上学以来,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懒懒的,总是在一种云里雾里的状态里。我没有跟我爸我妈说我不去还家什。我只是在他们下地以后,懒懒地坐下来,对那一堆被清理在一边儿的家什不管不问。
我们家煮猪食的灶在猪圈巷子里,秋秋一边煮猪食一边做饭,来来回回跑。岩影在堂屋那一边砌火炉,和秋秋隔着一间堂屋,可他却不厌其烦地老往秋秋这边来,总是,愣头愣脑地过来了,在秋秋看到他的时候才突然假装去喝水,或者探着脖子找东西。秋秋是个机灵人,一眼就把岩影看明白了。但秋秋不恼,秋秋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喜欢照镜子,而男人的眼睛就是女人的镜子。
秋秋昨天还很怵岩影,今天看到他是个残疾人,同病相怜,她不怵了,心里还多出了一份同情。有一回,岩影来到厦屋,没看到秋秋,正伸了脖子往猪圈的门口看,秋秋正好就撞上来了。两个人差点就贴上了,秋秋也没有生气。秋秋说,大哥,你找啥?岩影说,我找你呢。秋秋说,你找我做啥?岩影说,我问你,你是要好烧的还是要不好烧的?秋秋笑起来,说,肯定是好烧的啦!谁会要不好烧的呢?岩影说,就有人要不好烧的,她们怕好烧了,费煤。秋秋就笑了一会儿这些人,说,我不怕费煤,要个好烧的。可岩影还不走开,眼睛还粘在秋秋身上。为了让自己待在这边有理由,他又拿出皮尺量秋秋正做着饭的火炉。秋秋说,大哥你都量了两回了。岩影说,我记性差,没记住。
量着,岩影的空袖管儿就飘进了火里,一股煳臭味起来,秋秋闻到了,尖叫,大哥,你的衣袖!岩影忙用幸存下来的这只手捏灭袖管儿上的火苗,又把空袖管儿压进裤腰带里,跟秋秋笑。秋秋心里泛上一种温情,问,大哥,你这手,是咋的了?岩影说,挖煤的时候煤块掉下来打掉的,那煤块像刀子一样劈下来,把我的耳朵和胳膊全切掉了。岩影还想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但雾冬在那边扯着嗓子喊,岩影不得不过去了。
我突然就笑出了两声。这两声笑代表什么,我自己后来也没弄明白。笑过以后我的表情还保持着先前的迷茫。我一直坐在火炉上一个最黑暗的角落里,看着秋秋和岩影不断地在面前晃来晃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空茫。他们似乎也把我当稻草人看了,走来走去就像看不见我一样。我的两声干笑引来了秋秋的眼神,她探过头,把眼睛睁到最大限度朝我看。她说,蓝桐你笑啥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笑啥,突然就笑了。秋秋说,爸妈叫你去还家什啊,你不去会挨爸妈骂的呀。我说,我不怕骂。她说,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说,我没有哪儿不舒服,这样蜷着很舒服。秋秋就跟我笑笑,忙自个儿去了。
岩影在我家磨蹭了一天,火炉才只砌了一半儿。晚上吃饭时我爸不高兴了,说,岩影你往回半天就能砌好的一个火炉,咋今儿个用了一天才砌了一半儿?岩影说,叔,往日我是两只手,今日我是一只手哇。我爸皱了眉头,不好说啥了。我妈看看岩影,又看看我爸,脸上表情复杂了很多。
吃着饭,我爸就说要开个会把家分了。我爸看不惯岩影的磨蹭,也看不惯雾冬赖在家跟着磨蹭。他说分了家,他自己耕自己的地,心里不闹得慌。我爸跟我妈生下雾冬和我两个儿子,但雾冬大了以后就当了道士,到处做道场,我又一直上学,他心里老是觉得很吃亏。
我们要分家,岩影觉得在这儿待着不大合适,饭就吃得慌张起来。我妈说,岩影你吃慢点,不慌。又不满地看一眼我爸,说,你那根肠子比鸡肠子还小。我爸瞪一眼我妈,终于还是没能做出什么作为,蔫了眼神儿,但他还是说起了分家的事儿。他不要民主集中,他是家长,一个人说了算。他说,这个家一分为二,一是雾冬的,二是蓝桐和我的。他心里把我妈和秋秋当成客居我们家的流浪人,这句话里就省去了她们。他说雾冬经常出去唱道场,就多给他分一些近的。哪儿哪儿给他,哪儿哪儿又给我。秋秋听着就去看雾冬,看过雾冬又来看我。她是听到我爸说多给一些近的给雾冬,心里不安。可在我们心里,这远的近的地,肥的瘦的地,今后都是秋秋的,就没什么争的必要了。秋秋不知道这一点,她说,爸,不要把近的都给我们。我爸看一眼秋秋,说,雾冬是个道士,常常往外面跑,你一个人做活儿,腿脚又不好,就这么定了。秋秋就又来看我,我没有看秋秋,分家这事儿我一样没兴趣,我甚至觉得,既然两兄弟女人都可以共用,那么土地还要分开就是故意做作。我心里轻视我爸的这种作为,就去看手里的一本书。书是我去年的课本,都给我翻得黑了、皱了,看着,头脑里还是一片如雾如云的东西飘着。秋秋看我不理会她,就把头埋下,静静地听我爸说话。
我爸说到了一棵树,这是一棵油桐树,每年都要为我们创下一点收入。这一棵树长在两块肥地中间的土坎儿上,我们傩赐的肥地不多,我爸不能太不公平,就把肥地平均分给我和雾冬。那么这棵油桐树就出了问题,给谁呢?我们傩赐,没其他树,只有油桐树。我们的地里,哪儿哪儿都是油桐树,哪儿哪儿多一棵、少几棵没个数,也没人计较,但这个坎儿上的这棵树太是问题了。它的树冠很大,既覆盖了上面的地,也覆盖了下面的地,绝对的中立。我爸不好武断,问我们怎么办。秋秋忙说,给爸妈和弟弟吧,我们不要。其实,给谁都会轮到秋秋去享受,既然秋秋都这么说,这事儿就按秋秋的意思定下了。
我们都专心分家,岩影什么时候走的,我们全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没有留下来听雾冬睡房里的那些声音。
那天晚上,雾冬睡房里的声音比头天晚上还要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