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婆子
这个老态龙钟的土里土气的老婆子,坐在厨房里的长板凳上,号啕大哭,泪水像河一样流下来。
圣诞节期的暴风雪发出朦胧的青光,在白雪皑皑的屋顶上,在白雪皑皑的阒无一人的街道上舞旋肆虐,还只下午,天光就昏暗了,屋内更是黑洞洞的。
在那边餐厅里,铺有天鹅绒台布的餐桌旁整整齐齐地围放着一张张安乐椅,挂在沙发上方的那幅油画闪烁出昏沉的光泽,画上有一轮浮游于白云之间的淡青色的皓月,一座茂密的立陶宛森林,一辆由三匹马拉的雪橇,坐在雪橇上的猎人正在开枪射击跟在橇后的狼群,一道道淡红色的弹迹,一只只倒地而亡的恶狼。餐厅的一角摆着一棵栽在木桶里的高及天花板的热带植物,但枝丫已经枯干,树叶也已黄死。另一角摆着一架喇叭像个漏斗似的留声机。这架留声机只有晚上来客人时才转动,那时里边就会有人用一种做作的绝望的腔调,声嘶力竭地唱道:“啊,一辈子守着一个老婆,上帝呀,这种日子真难过!”铺在餐厅窗台上的湿淋淋的碎布片正往下滴着水,在蒙着漆布的鸟笼里,一只患了病的热带鸟,把头伸进翅膀下边,正在睡午觉。它由于不习惯我国圣诞节期的气候,睡得很不安稳,做的梦是忧郁的,非常忧郁。住在餐厅旁边长房间里的那个房客正在鼾声如雷地酣睡。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在初级中学教书,动辄就抓住小学生的头发殴打他们,可在家里却长年来专心致志地写作一部巨著:《论世界文学中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典型》。卧室里,男女主人由于吃午饭时大吵过一场,此刻正憋着一肚子气,在同床异梦地睡午觉。而老婆子则坐在越来越昏暗的厨房里的长板凳上伤心地痛哭流涕。
吃午饭时又是因为她才吵起来的!女主人按年龄来说早应当羞于拈酸吃醋了,可是醋心仍然重得像个疯婆子,以致一意孤行,竟雇了这么一个老婆子来当厨娘。男主人早已垂垂老矣,可是脑袋瓜里整天还在转女人的念头,他已经铁了心,非要把这个老婆子送上西天去不可。这老婆子也的确惹人讨厌:高高的个子,瘦骨嶙峋的肩膀,佝着个腰,耳朵背,眼睛花,胆子小得像兔子,尽管她已使出浑身解数,可是烧出来的菜仍咸不咸淡不淡的,难以下咽。她每走一步路都胆战心惊,为了想讨好东家,她没一天不是累得精疲力竭……她的身世是很凄凉的,嫁的丈夫是个强盗和酒鬼,丈夫死后,她过着乞讨的生活,长年来有一顿没一顿,衣不遮体,连个栖身的地方也没有……所以老婆子对现在又能过上人的日子,有饭吃,有衣穿,有鞋着,屋里又暖暖和和,打心底里感到庆幸,更何况她是在官老爷家里当差!每天临睡前,她都跪在厨房的地上,虔诚地祈祷,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她由衷地感谢上帝降恩于她,苦苦地恳求上帝别收回这个恩典,可男主人却动辄就詈骂她:今天吃午饭时他对她一声怒喝,吓得她手脚发软,一钵子菜汤就此掉到了地板上。这以后男主人和女主人吵得简直不可开交!连那个吃饭时一直在想着普罗米修斯的教员,也受不了,斜着他那对像野猪似的小眼睛,央求他俩说:
“别吵了,天呀,这可是一年中最神圣的节期呀!”
此刻吵架已经停息,宅第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院子里暴风雪发出青色的幽光,雪堆已高过屋顶,淹没了大门和栅栏门……女主人的内侄,一个父母双亡的脸色苍白的大耳朵小男孩,穿着一双毡靴,坐在厨房隔壁斗室内湿漉漉的窗台前,久久地复习着功课。他是个学习勤奋的少年,下定决心要把圣诞节假期内的家庭作业统统背出来。他为了不使他的两个赡养人和恩人伤心,为了告慰他俩,为了报效祖国,竭尽全力地要终生记住两千五百年前希腊人(一般来说,这是个爱好和平的民族,自早到晚都聚集在一起去剧院演出悲剧或者进行祭祀,每有余暇就向神谕宣示所询问吉凶)有一次借助女神雅典娜[53]的神威,击溃了波斯王的军队,若不是希腊人过于娇生惯养,耽于淫逸,毁掉了自己(不过话又要讲回来,这是一切古代民族的通病,他们全都漫无节制地崇拜偶像,沉溺于奢华阔绰的生活而不能自拔),那么本来还可以沿着文明的道路继续发展下去的。他背下这段历史后,便合上书本,久久地用指甲刮着窗玻璃上的冰。后来,他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走到通厨房间的门口,朝那边望了一眼,又一次看到了通常那种情景:厨房间里昏暗朦胧,一只廉价的挂钟,时针虽然不会走动,始终指着十二点一刻,可是钟摆的声音却特别清晰,特别急促。那只在厨房里过冬的小猪站在炉灶旁边,猪头齐眼睛伸进泔脚桶里,用嘴在里边拱着……而老婆子则坐在那里哭泣,尽管不时用裙裾揩着眼睛,可泪水仍像河水一样流下来!
后来,老婆子点亮了灯又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用一把钝刀子在厨房的地上劈小柴火,用来生茶炊。晚上,她把茶炊端到东家的餐厅里,给客人开门后回来,又哭个不休。就在她哀哀悲啼的时候,有个衣衫褴褛的守夜人正沿着遍地是雪的漆黑的街道朝远处一盏给暴风雪吹灭了的路灯蹒跚地踅去,守夜人一共有四个儿子,可四个儿子年纪轻轻的全都死在德国人的机枪下了;就在她哀哀悲啼的时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郊外,村妇、老翁、孩子和绵羊挤在一幢幢臭气熏天的农舍里呼呼大睡;也是在这个时候,在遥远的首都,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娱乐,好似海潮一般汹涌地泛滥着:在豪华的酒家里,那些阔佬正在做作地用酒缸子喝着兑有橙子汁的中国名酒,装出一副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为每一坛烧酒付出七十五个卢布;而在地下室的酒馆里,也就是所谓的“酒肆”里,年轻人吸着可卡因,有时为了使自己能够更加出名,抓过手边的东西就大打出手,劈头盖脸地互相揍着对方涂得五颜六色的脸;他们把自己装扮成未来主义者,也就是说,他们全是未来的人;在大学的一间讲堂里,有名听差把自己装扮成诗人[54],怪腔怪调地朗诵着他关于电梯、长颈玻璃瓶、汽车和菠萝的诗;在一家戏院里,有个脑袋光得没一根头发的人,顺着用硬纸板做的大理石楼梯往上走去,死乞白赖地央求人家给他打开一扇什么门;而在另一家戏院里,一个名角[55]装扮成俄国古代的一位大公,骑着一匹老掉牙的白马,马蹄踩得地板咚咚直响地走上舞台,把一只手按在纸做的铠甲上,唱上十五分钟的歌,却要收两千卢布的包银,而与此同时,五百个秃顶亮得像镜子一样的男人,举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正在用嘹亮的歌声欢送这位大公出征的女声合唱队,而同样数目的盛装的女士则坐在包厢里吃着巧克力糖;在第三家戏院里,一些患有肥胖症的老头子和老太婆装扮成莫斯科老区的男女商人,拼命地号叫着,相互用脚践踏着对方;而在第四家戏院里,苗条的姑娘和小伙子脱得精赤条条,头上盘着一串串玻璃做的葡萄,装扮成森林之神[56]和女神,疯狂地互相追逐……总之,在守夜人孑身一人守夜,另一些人挤在农舍里睡觉,还有一些人寻欢作乐的时候,那个老态龙钟的土里土气的老婆子直至深夜一直在不停地哀哀悲啼,而伴随着她悲啼的是从东家的会客室里传来的用做作的绝望的腔调,声嘶力竭地唱出来的歌声:
啊,一辈子守着一个老婆,
上帝呀,这种日子真难过!
19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