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旧金山来的先生
从旧金山来的先生——他的姓名无论在那波利还是在卡普里没有一个人记得——正带着妻子和女儿前往旧大陆去住上整整两年,目的仅仅是为了消遣一番。
他深信自己完全有权利休息、玩乐,做一次各方面都极其舒适、愉快的旅行。他所以如此深信不疑,有两点理由:首先,他是个富翁;其次,他虽然已经五十八岁,可是才刚刚尝到生活的乐趣。过去他并不曾生活过,只不过是生存而已,虽说日子过得十分优裕,但还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未来。他毫不懈怠地工作——他所雇佣的数以千计的华工深知这意味着什么!最后,终于发现他积敛的财富之多,几乎已经可以同他当年奉为楷模的那些人相埒,便决定歇一口气,舒坦舒坦。他所属的那个阶层的人,往往都是以游览欧洲、印度、埃及开始享受人生乐趣的。他决定也照此享乐一番。当然,这首先是为了要报偿一下自己多年的辛劳,不过他也很乐于犒劳一下他的妻女。他的妻子对于山水景色一向无动于衷,但是要知道,所有上了年纪的美国女人无一不是旅游迷。至于他的女儿,一个正当青春、常常要闹点小毛小病的姑娘,旅游对她来说正是必不可少的:且不谈旅游有益于她的健康,旅途中机缘巧合而缔结良缘的事不也是常有的吗?旅游期间,有时候你可能同亿万富翁共桌用餐,或者肩并肩地观赏壁画。
从旧金山来的先生所做的旅游计划是雄心勃勃的。在12月份和1月份,他打算尽情享用南意大利的阳光,欣赏那里的古迹、民间舞蹈、行吟歌手的小夜曲,以及领略像他这样年纪的人特别心向往之的艳福——那波利[12]妙龄女郎的爱情,即使她们的爱情并非不论代价;狂欢节他预备在尼斯和蒙的卡罗[13]度过,每逢这个佳节,上流社会的闻人都云集于这两个城市,其中一些人狂热地醉心于汽车竞赛和帆船竞赛,另一些人迷恋于轮盘赌,还有一些人则忙于那种被称为吊膀子的事,也有些人热衷于猎鸽,白鸽从鸽舍中飞出来,在色如勿忘我花的大海的映衬下,优美地翱翔在碧玉般的草地上空,突然被一弹击中,立即变成一团白色的东西,坠落到地上;3月初,他想到佛罗伦萨[14]去观光,基督受难日前夕,则赶往罗马去恭听Miserere[15];他还计划去威尼斯,去巴黎,去塞维利亚西班牙城市名。观看斗牛,去英伦三岛游泳,去雅典、君士坦丁堡、巴勒斯坦、埃及,甚至日本——当然是等到归途中再去……总之,开始时一切都进行得称心如意。
现在是11月底,在抵达直布罗陀海峡前,轮船自始至终不是在冰山的黑影下,便是在湿漉漉的暴风雪中航行,但是却航行得十分平稳。船上乘客很多,熙熙攘攘。这艘船就是大名鼎鼎的“大西洋号”邮船,好似一家豪华的大旅馆,各种设备,像夜总会啦、东方式浴室啦,应有尽有,而且自己还办了份报纸——然而船上的生活却是极其有规律的:凌晨,当天色还朦朦胧胧,晨曦刚慢慢破晓,怏怏不乐地映照着在雾中波浪起伏的、如荒漠般的灰绿色海洋时,尖厉的号声就响遍各条走廊,唤乘客起床。乘客们在号声中披上法兰绒睡衣,起来喝咖啡、巧克力或者可可,继而洗澡、做操,以激起食欲和增进健康感,然后换上白天的服装,去进早餐;十一点钟以前,乘客们精神抖擞地在甲板上散步,呼吸海面上寒冷、清醒的空气,或者玩掷木盘或其他能激发食欲的游戏,到了十一点钟,便就着鸡汤吃几片火腿面包充饥;然后,心满意足地开始浏览报纸,静待午餐。午餐要比早餐更丰盛多样。餐后两个小时用于休憩。这时,上下前后的甲板上都摆满了藤睡椅,旅客们裹着方格毛毯躺在睡椅上,或者仰望云天,或者眺望船外稍纵即逝、泡沫飞溅的浪峰,或者甜蜜地打着瞌睡。五点钟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精神倍爽,心情愉快,吃着饼干,喝着芬芳的浓茶;七点整,号声响了,通知乘客那件事开始了,正是那件事构成整个生活的最高目的,是这种生活的桂冠……于是从旧金山来的先生便急忙走回他豪华的房舱里去换装。
一到晚上,“大西洋号”邮船各层船舱便灯火通明,就像在黑暗中睁开了无数火红的眼睛,侍役多如过江之鲫,在厨房里、洗碗间里和酒窖里忙碌。船体外的海洋是凶险的,但是谁也不曾想到它,全都信赖船长能够驾驶这艘船。他是个长着火红色头发的高大得出奇的人,总是睡眼惺忪,穿着一身镶有阔边金绦的制服,就像一尊巨大的神像,难得从他神秘的居处走出来;强音雾笛不时在艏楼上极度阴郁、恼恨地嘶叫、狂吼,但是宴饮的人中很少有人听到,因为技艺高超的弦乐队的乐声盖过了雾笛声;弦乐队正在有上下两排窗户的宏伟的餐厅内不断地演奏着清越悠扬的乐曲,厅内满是袒胸露臂的女士、穿燕尾服或晚礼服的男宾、体态匀称的侍役和彬彬有礼的侍役领班,其中有一名领班专司定酒,颈上甚至戴着项链,俨然像是一位美国的市长。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穿着晚礼服和僵硬的衬衫显得年轻多了。他瘦瘦的,个子不高,虽称不上仪表堂堂,却相当强壮。在这座宫殿的珠光宝气的氛围中,他端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一瓶葡萄酒、几只大小不同的精致的高脚酒杯和一束花叶繁茂的风信子。他那略微泛黄的、蓄着修剪过的银色上髭的脸上,含有某种蒙古型的东西,他的两排大牙齿中间镶嵌着闪闪放光的金牙,他的结实的秃头发出老象牙的光。他的妻子,一个高大、肥胖、沉静的妇人,穿一袭虽然富丽,但是和她的年龄相称的礼服。她女儿的衣着繁复、轻盈、透明,虽然颇有点儿浪漫,却是天真无邪的。这是个修长、苗条的女郎,一头华美的鬈发梳理得十分典雅,由于嘴里含着紫罗兰的口香丸,呼出的气息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在嘴唇旁边和薄施脂粉的肩胛中央,有几粒极为柔媚细小的玫瑰色的朱砂痣……晚餐吃了一个多小时,接着舞厅里的舞会就开始了,这时男宾们——不消说,从旧金山来的先生也在其内——便抬起腿来,纷纷到酒吧间去,由穿着红背心、眼球好像剥壳的熟鸡蛋似的黑人侍候,抽着哈瓦那雪茄,喝着烈性甜酒,脸熏得和醉得像马林果一样红。船外,洋面上波涛汹涌,卷起万千黑色的峰峦,暴风雪刮在因吃足了水而变得沉甸甸的缆索上,发出尖利的啸声。邮船冒着风雪,迎着排空而来的浪峰,浑身颤抖着向前行去,像匹犁似的把一个又一个起伏不定、不时沸腾咆哮、高高地甩起泡沫四溅的尾巴的巨浪翻向两边。被浓雾所窒息的雾笛,怀着死一般的忧郁,痛楚地呻吟着;瞭望塔上的值更员在冰天雪地中已冻得发僵,加之又要超乎人力地集中注意力,都快昏迷过去了;邮船位于吃水线下的内脏就像阴森可怖、烈焰腾腾的最低一层地狱,第九层地狱——在那里,锅炉巨大的炉膛咯咯地狞笑着,张开赤热的血盆大口,贪婪地吞进由光着上身、臭汗淋漓、被火焰照得通红的火夫们訇訇地铲进它嘴里去的一大堆一大堆煤。而这时,在酒吧间里,人们却无忧无虑地把脚搁在沙发椅的把手上,呷着白兰地和甜酒,在香烟缭绕中天南地北地闲聊着;在舞厅里,一切都沉浸在光明、温暖、欢乐的氛围中,对对舞伴婆娑起舞,一会儿回旋着跳华尔兹,一会儿又摇曳着跳探戈,而乐队则再三地用甜蜜、靡靡、哀艳的舞曲央求人们去做那件事,仅仅是那件事……在这一群绅士淑女中,有一位富甲天下的商界巨子,身材颀长,不蓄髭须,穿一件老式的燕尾服,还有一位声震文坛的西班牙大作家和一位名噪全球的美女,此外,还有一对情侣,高雅而漂亮,所有的人都好奇地注视着他俩,而他俩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幸福:他始终只同她跳舞,他俩相亲相爱的样子是那样真挚、动人,只有船长一个人知道他俩是由劳埃德保险社[16]用高薪雇来表演爱情的。他俩不是在这条船上,就是在那条船上表演,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船至直布罗陀,阳光普照,就像是早春天气,这使全船的人都兴高采烈。“大西洋号”邮船上来了个新的乘客,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这人是一个亚洲国家的皇储,隐名旅行,个子矮小,模样呆板,宽脸盘,细眼睛,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两撇长长的唇髭像贴在死尸的脸上,以致使人觉得他有点面目可憎,但总的来说,仍不失为一个温良、质朴、谦逊的人。在地中海,波浪宽阔而绚烂,好似孔雀的尾巴。虽然阳光明媚,蓝天洁净如洗,但是从阿尔卑斯山脉那边欢乐而又发狂似的迎面刮来的山风却掀起了这万顷海浪……后来,在第二天,天空变得苍白了,地平线氤氲朦胧:陆地已经近了,伊斯基亚岛[17]和卡普里岛遥遥在望,用望远镜已经可以看到在瓦蓝色的那波利的山麓下有什么东西像一块块糖似的撒在那里……许多女士和先生已经穿上翻毛的轻裘。总是彬彬有礼、轻声说话的华人侍役——几个罗圈腿的半大孩子,乌黑的发辫长及脚跟,浓密的睫毛像少女一般——正不慌不忙地把乘客的行李搬到楼梯口,其中有方格毛毯、手杖、皮箱、梳妆盒……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的女儿同皇储并肩站在甲板上,昨晚,由于一个幸运的偶然的机会,她得以结识皇储,此刻她装着专心致志的样子,眺望着皇储指给她看的远方,皇储正在向她解释着什么,讲得很快、很轻;他的身材使他同旁人站在一起时就像个孩子,他非但长得一点也不好看,而且有点怪里怪气:戴着眼镜、圆顶礼帽,穿着英国式大衣,他的稀疏的胡髭活像是马鬃,他那平板的脸上,细腻的淡褐色皮肤就像是被人工绷紧后又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漆。尽管如此,女郎还是倾听着他讲话,不过由于激动,没有听懂他在向她讲些什么;在他面前,她的心由于莫名的喜悦而狂跳着:他身上一切的一切,包括他的枯干的手和清爽的皮肤,都不同凡响,须知在那皮肤下面流着的是古代帝王的血液啊;甚至他那一身英国式的服装,尽管极其普通,却也仿佛特别整洁,其中蕴藏着一种难以解释的魔力。至于从旧金山来的先生本人,在鞋子上面裹着灰色的护腿套,正一个劲儿地瞟着站在他近旁的那位著名的美女。她是个高挑个儿,眼睛按照巴黎最摩登的式样描画过,配上一头金发,美到了出奇的地步,手里牵着一条拴在银链条上的拱背、脱毛的小哈巴狗,她一刻不停地对它讲着话。而先生的女儿,出于一种模模糊糊的羞耻感,竭力装作没有看到父亲。
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在旅途中是相当慷慨的,因此深信所有的人一定会殷勤周到地关心他——他们侍候他吃喝,从早到晚周到地服侍他,为他拿东西,喊来脚夫,把他的箱子送到旅馆去。在各地如此,在船上如此,那么在那波利也必然如此。这时那波利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乐师们已经拿着金光闪闪的铜管乐器聚集在甲板上,突然,他们奏起了进行曲,雄壮的乐曲声震得所有的人耳朵发聋。巨人般的船长穿着礼服,出现在舰桥上,就像多神教的一尊仁慈的神像,向旅客们挥手致意。当“大西洋号”这艘满载乘客的巨型多层邮船终于进港靠岸,乒乒乓乓放下梯板的时候,嗬,有多少旅馆的揽客的人和他们的戴着金边便帽的下手,有多少各行各业的经纪人,有多少手里拿着一沓沓彩色明信片的小不点的流浪儿和身强力壮的流浪汉,向这位从旧金山来的先生蜂拥过来,要为他效劳,他纡尊降贵地向这些流浪者微笑,朝着皇储也可能下榻的那家旅馆的汽车走去,同时不慌不忙地、傲慢地时而用英语时而用意大利语喝道:
“Go away[18]!Via[19]”
生活随即就按照那波利的一套进行了:每天一大清早便到昏暗的餐厅里用早餐,这时空中阴云惨淡,前厅的大门外聚集着一群导游;此后,当和暖、淡红的太阳绽出最初的微笑时,便走到高悬的阳台上去眺望自山巅直至山麓都萦绕着亮闪闪的晨雾的维苏威火山,去眺望海湾中泛着银光和珠光的粼波,以及在天际若隐若现的卡普里岛的轮廓,或者俯视下面堤岸街上那些拉着一辆辆双轮马车奔驶而过的小毛驴和一队队在雄赳赳的军乐声中齐步向什么地方走去的小小的士兵。然后,步出旅馆,登上汽车,顺着人头攒动的湿漉漉的狭街,缓缓地驶过街道两旁净是窗户的高楼大厦,去参观那些洁净得死气沉沉的博物馆,博物馆内的灯光虽然和谐、明快,但是却像雪光一般落寞;要不就去参观那些阴冷的、散发出一股蜡烛气味的教堂,所有的教堂全都是一个模样:大门雄伟庄严,门口垂着沉甸甸的皮门帘,走进里边,却空虚静穆,在教堂深处铺着花边的祭坛上摆着一只可插七支蜡烛的枝形烛台,蜡烛发出幽幽的红光,在一排排深色的木椅中间枯坐着一个孤独的老妇人,地上铺着一块块光滑的石板,盖住下面的棺木,墙上挂着一幅出于某人手笔的《基督受难图》,而这种图无一不是名作。每当钟敲一点,便登上圣马丁山用午餐,中午总是有不少贵人和名流上山来,有一次,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的女儿几乎昏了过去,因为她仿佛看到皇储也在山上的大饭店内用餐,虽然她明明看过报纸,知道他此时正在罗马。五点钟,照例到旅馆豪华的沙龙里去喝茶,那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壁炉里炉火融融,真可谓温暖如春,然后就准备进晚餐——到时,楼上楼下照例又响彻庄严洪亮的锣声,楼梯上照例又响起绫罗绸缎的窸窣声,一面面穿衣镜照例又映出袒胸露臂的名媛淑女如何摩肩接踵地登上楼梯;如宫殿一般富丽堂皇的餐厅照例又大开正门,殷勤款待客人,穿着红色上衣的乐师们在音乐台上奏乐,黑压压的一群侍役则簇拥在领班四周,等候那人以高超的手艺把淡红色的浓汤舀到一只只碟子里去……晚餐照例又是丰盛的、数不尽的佳肴:美酒、矿泉水、甜食、水果,以致每晚十一点,侍女们就把冲满开水的热水袋送到各个房间去让游客们暖胃。
但是美中不足,今年12月份“适值”天气不佳:跟旅馆的看门人一谈起天气,他们就会歉疚地耸耸肩膀,咕哝着说,他们不记得以前有哪一年天气像今年这么糟过,虽说他们咕哝着埋怨天气已经不是第一年了。而且,他们还会举出一大堆例子,说明今年到处都天气反常:里维埃拉[20]遇到自古未有的狂风暴雪,雅典遭到大雪的侵袭,埃特纳火山[21]也被雪封住了,一到晚上就寒光闪闪,在巴勒摩[22],游客为了免遭冻死,都纷纷逃命……虽然天天早上出太阳,可天天都是一场骗局:一到中午,天空必定变灰,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密,越来越冷。这时,旅馆大门口的棕榈树便会闪烁出白铁皮的那种光来;城市分外邋遢、局促;各个博物馆显得千篇一律,单调乏味;披着像翅膀般迎风招展的橡皮斗篷的肥头大耳的马车夫们抽的雪茄烟头,发出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他们在细颈的驽马头上挥舞长鞭,嗖嗖地凌空抽着,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正在打扫电车轨道的意大利先生们的鞋子,破到了可怕的地步;女人们啪嗒啪嗒地踩着泥浆走来走去,全都不戴帽子,露出一头黑发,任凭雨淋,她们的腿无一不是短得不成体统;由于天气的潮湿,漂浮在泛着泡沫的海边的烂鱼的那股腥臭,就更叫人受不了。现在,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和太太每天早晨都要吵嘴;他们的女儿一会儿闹头疼,面色煞白,一会儿又活泼起来,见到什么都高兴,在后一种时候,她是可爱和美好的,因为她那微妙、复杂的柔情是美好的,尽管唤醒她心底这种柔情的不过是同那个并不好看的男子的邂逅,可是那男子的血管里却流着王族的血液,其实归根结底,是什么叩开了这位少女的心扉并不重要,管他是金钱、荣誉,还是显赫的门第……所有的人都担保说,索伦托[23]和卡普里岛的情况跟这里截然不同,那里天气远为温暖,阳光远为充沛,柠檬树都已开花,风气远为高尚,连酒也要纯净得多。于是从旧金山来的先生一家,决定带着他们的全部箱笼包裹去索伦托小住,而在此之前,先往卡普里岛游览一番,去凭吊乱石堆中提庇留[24]皇宫的旧址,去观赏蓝洞[25]的一个个神秘的石穴,去倾听阿布鲁齐位于意大利中部。风笛手们的演奏——在圣诞节前的整整一个月内,这些乐师总是要环游全岛,讴歌圣母玛利亚的。
启程的那天——这是旧金山来的一家人怎么也忘不了的一个日子!甚至连早晨也没有出太阳。浓雾把维苏威火山直至山脚都遮蔽了,灰蒙蒙地低垂在水波起伏的铅灰色的海上。卡普里岛连影子也看不见,仿佛世上就根本不存在这个岛似的,那艘驶往这个岛上的汽船颠簸摇晃得那么厉害,以致从旧金山来的一家人都直挺挺地横倒在寒碜的船舱里的沙发上,用方格毛毯裹住腿,因头晕作呕而紧闭着眼睛。那位太太,正如她所认为的那样,难过得比谁都厉害,她已呕吐好几次,觉得自己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侍女端着水盆赶紧奔到她跟前来,见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好笑。这位侍女长年累月,不分炎夏还是严冬,日复一日地在这风浪中颠簸,却从不觉得劳累。小姐脸色惨白,嘴里衔着一小片柠檬。先生穿着肥大的大衣,戴着一顶大鸭舌帽,仰卧在沙发上,一路上没有开过一次口;他脸孔发黑,唇髭发白,头像劈开来一般疼,这都是因为连日来天气恶劣,他每晚上都喝了过多的酒,并在花街柳巷过多地欣赏了“活人画”的缘故。雨水鞭打着格格发抖的玻璃舷窗,并从舷窗溅到沙发上。风呼号着向桅杆刮去,有时则在一个汹涌而来的浪头的助虐下,把船猛地倾侧到一边,这时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船底下隆隆滚过。当船经卡斯特拉马雷[26]和索伦托,停靠在码头上时,情况稍微要好些;但是即使靠了码头,船也剧烈地晃动着,海岸和岸上的悬崖峭壁、意大利松、花园、玫瑰红的和雪白的旅馆、云烟缭绕的青山,全在舷窗外忽而上升,忽而下降,就好像在打秋千一般;几只小划子不时碰撞着汽船,阵阵湿风穿门而入;在一只摇晃不已的平底船上飘着一面“Royal”[27]旅馆的旗子,一个口齿不清的小男孩站在旗子下面,带着哭腔,一刻不停地尖叫着,招徕顾客。而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呢,则正如他所应当感觉到的那样,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垂暮的老人了,他一想起所有这些贪得无厌、身上发出一股子大蒜味,称作意大利人的家伙,就感到厌恶和愤恨,有一回船靠岸时,他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身子,看到岸边嶙峋的巉岩下,紧挨着海水,有一簇窳陋、低矮的石屋,从上到下都长了霉,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近旁泊着一只只小划子,屋边晾着破衣烂衫,周围地上撂着空罐头和棕色的渔网,他想起了这就是真正的意大利,就是他漂洋过海前来享乐的地方,不由得大失所望……最后,已经暮色苍茫了,卡普里岛黑乎乎的轮廓终于越来越近,岛上山脚下点点火红色的灯光好像把岛镂空了似的,风变得柔和温暖多了,送来一阵阵清香,码头上路灯的光芒犹如一条条金蛇,在微波荡漾、发出黑油似的乌光的海面上浮游……后来突然之间,铁锚哗啦啦地响了起来,随即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划子上的船夫们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狂叫着招徕顾客摆渡——从旧金山来的先生顿时觉得压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连船舱里的灯光也好像明亮多了,他开始想吃、想喝、想抽烟、想走动……十分钟后,从旧金山来的一家人乘上了一只大平底船,又过十五分钟,踏上了堤岸的石路,随即坐进缆索车,灯火通明的小巧的车厢顺着陡坡辚辚地向山上驶去,沿途净是葡萄架,半倾坍的石头围墙和濡湿、多节的橙子树,有几处还用草披遮盖着树身,枝头橙黄色的果实闪着亮光,厚实光滑的树叶朝山下披垂,不时掠过车厢洞开的窗户……在意大利,雨后泥土的香气是何等的馥郁啊,而且每一个岛屿都各有其独特的香气!
这天晚上,卡普里岛潮湿而阴郁。可是此刻却又暂时活跃了起来,有些地方于一瞬间灯火大明。在山顶缆索铁道的站台上,已经有一群人等候在那里,他们的使命就是殷勤周到地迎接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同车抵达的还有其他游客,但他们并不值得去照拂。他们中间有几个是客居卡普里岛的俄国人,一副邋里邋遢、心不在焉的样子,戴着眼镜,蓄着大胡子,穿着老式、蹩脚的大衣,而且还把领子都翻了起来,此外,还有一群德国青年,个个都是长脚、圆头,穿着蒂罗尔[28]地方的服装,肩上扛着亚麻布行李袋,显然无须任何人为他们效劳,而且在花钱上他们也绝不会是无所谓的。从旧金山来的先生不屑同这两伙人为伍,处处避开他们,这立刻引起了注意。人们赶快迎上前去搀扶他和他的太太小姐下车,巴结地跑在他们前面引路,他的周围重又簇拥着一群孩子以及卡普里岛强壮的农妇。她们的头上顶着贵客的箱笼包裹,她们的木屐走在大得如同歌剧舞台似的站台上,敲打出嗒嗒的声音,站台上那盏球形电灯,被湿风吹得东摇西晃,孩子们则像鸟叫似的打着呼哨,翻着筋斗。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好似登台做戏一样,在这群孩子和农妇的簇拥下,向着连成一片的房屋下的中世纪式的拱廊走去,廊外是一条发出回声的缓斜的窄街,通至灯火辉煌的旅馆大门。窄街的左边,棕榈树的阔叶遮掩着一个个平顶屋顶,窄街的上空和前方,漆黑的夜空中嵌着蓝幽幽的星星。此间的一切都似乎在说明,这座筑于地中海内峭壁重叠的小岛上的潮湿的小石城之所以活跃起来,就是为了欢迎这三位从旧金山来的远客,似乎正是他们的光临才使得旅馆老板如此喜出望外,如此殷勤好客,连那面中国铜锣也似乎在特地等候他们,因此当他们刚一跨进前厅,就嘡嘡敲了起来,响彻整个旅馆,召唤住客去用晚餐。
旅馆老板,一位极有风度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地、优雅地鞠着躬,欢迎他们光临。但是这位老板却使得从旧金山来的先生于一刹那间惊得目瞪口呆:他突然记起,昨晚在乱梦颠倒之中梦见的正是这个人,像得简直无可再像,也是穿着这样一身晚礼服,也是这样把头发梳得像镜子般光滑。他惊异得差点没有站稳。但是在他心里,神秘主义之类的迷信想法早已连一丁点儿的残迹都没有了,因此马上就镇定了下来。当他步入旅馆的走廊时,便用开玩笑的口气把这个奇怪的梦兆告诉妻子和女儿。女儿听了却惴惴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她的心骤然被一股愁绪揪紧,觉得在这个陌生、阴郁的岛上,她孤单得可怕……
有位大人物,赖斯十七世,曾在这个岛上住了一阵,不久前刚刚离开。于是从旧金山来的客人们就被安置在他住过的那套房间里。还专门拨出三个人供他们一家使唤。其中一个是侍女中最漂亮、最玲珑的,是个比利时人,由于束了腰,腰肢显得又细又硬,头上戴一顶僵硬的帽子,形似小小的齿形皇冠;另一个是听差中最出众的,是个西西里人,黑得像炭一般,两眼炯炯放光;还有一个是侍役中最机灵的,是个矮胖子,名叫路易斯,曾经在许多旅馆里当过差。一分钟后,餐厅的领班,一个法国人,轻轻地敲着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的房门,想请问一下远道而来的先生女士要不要用晚餐,倘若回答是肯定的,其实毫无疑问,回答必然是肯定的,那么他将报告说,今晚有龙虾、牛排、芦笋、野鸡等等。从旧金山来的先生觉得脚下的地板仍然在摇晃——这艘意大利破船可叫他晕船得够呛——但他还是不慌不忙地,然而又有点不大习惯、不大灵活地亲手把由于领班进来而被穿堂风吹开的窗子关上,打窗子里飘进了远处厨房的气味和花园中润湿的花朵的香味;然后,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明确回答说,他们要用晚餐,为他们预备的餐桌必须离门口远些,要在餐厅的正中央,而且他们要喝本地的葡萄酒。他讲的每一句话,领班都用各种不同的声调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然而这种种不同的声调所要表明的却不过是一个意思: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的愿望无疑是而且必然是正确的,一切都将妥妥帖帖地遵照他的意思办好。末了,领班鞠了个躬,毕恭毕敬地问:
“没什么吩咐了吧,先生?”
等到他听到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缓缓回答“Yes”[29]之后,便加补说,今晚他们旅馆的前厅里有塔兰台拉舞[30]——表演者是卡尔梅拉和朱塞佩,他俩是誉满意大利的“整个旅游界”的舞蹈家。
“我在明信片上看到过她,”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用一种淡漠的口气回答说,“这朱塞佩是她的丈夫吗?”
“是她的表兄,先生。”领班回答说。
从旧金山来的先生踌躇了一下,显然在沉思着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把领班打发走了。
然后,他就像去结婚似的打扮起来:把各处的电灯统统开亮,使得所有的镜子里都映着闪闪的灯光、崭新的家具和一只只打开的箱子,开始刮脸、盥洗,并一刻不停地按铃唤人,这时,走廊里还响彻着另外两个更加急不可待的铃声,那是他妻子和女儿在她们的房里按铃。路易斯束着红围身,以许多胖子所特有的灵巧,做了个可怕的鬼脸,一个跟斗就翻到了按铃唤他的地方,逗引得那些手里捧着瓷罐从他身边跑过的侍女笑得迸出了眼泪。他用指关节敲着门,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以诚惶诚恐得像个呆子似的口吻,问:
“Ha sonato,signore?”[31]
从房门里边传出一个慢条斯理的、尖利的、不高兴的,然而却是客气的声音:
“Yes,come in…”[32]
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在这个对他来讲非同小可的晚上,有些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想法呢?他,如同一切备受旅途辛苦的人一样,只是非常想吃东西,因此正怀着喜悦的心情想象着第一匙汤、第一口酒的滋味,甚至连通常的盥洗打扮这类事也使他兴奋不已,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和体味有什么样的感觉了。
他刮好胡子,洗好脸,顺顺当当地装上了那几颗假牙,对着镜子,用一柄镶银的头刷蘸了点水,梳理好残留在头颅四周的几根呈珍珠色的头发后,把一条奶油色的丝织紧身衣套到他那结实的但已经衰老的、由于努力加餐而腰身发胖了的身子上,把黑丝袜和舞鞋穿到他那双干枯的平脚上,然后,往下蹲了蹲身子,理好由丝背带高高吊起的黑裤子,捋平胸部鼓起的雪白的衬衫,扣好袖口上的纽扣,然后就开始那桩活受罪的事:摸索着扣好硬领上的那颗扣子。他脚下的地板还在摇晃,手指尖疼得厉害,那颗扣子好几次夹住了喉结下凹进去的松弛的皮肤,但他是个倔强的人,尽管由于用力过度眼睛直冒金星,由于领口太紧,掐住了喉咙,连脸色都发青了,他终于还是把纽扣扣上了,但人已经给折腾得浑身乏力,瘫坐在穿衣镜前。穿衣镜映出了他的整个身影,而其他一面面镜子又通过穿衣镜把他的身影重重叠叠地反映出来。
“嚄,这真可怕!”他沉下结实的秃头,喃喃地说,同时并不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事可怕。然后,他习惯地端详着他的因患关节炎而变硬了的短短的手指和凸起的、扁桃仁色的阔指甲,又深信不疑地重复说:“这真可怕……”
但就在这时,整个旅馆里嘡嘡嘡地响起了第二遍锣声,就好像在多神教的庙堂里一般。从旧金山来的先生急忙站起来,用领带把领子收得更紧些,将敞胸背心箍紧肚子,套上晚礼服,理直袖口,然后又一次照了照镜子……他想象着这位卡尔梅拉大概长着一对秋水般的明眸,皮肤黝黑得像混血儿,穿一身橙黄色底子的花衣服,舞跳得必定非常之好。他随即兴冲冲地步出自己的房间,踏着地毯,走到隔壁他妻子的房门口,大声问她们是不是快打扮好了。
“再等五分钟!”房门里边传出了少女的回答,声音不但响亮,而且已经变得很愉快了。
“好极啦。”从旧金山来的先生说。
于是,他缓缓地穿过走廊,走下铺着红地毯的楼梯,去寻找阅览室。迎面走来的侍者连忙让到墙根边垂手站着,他则径自往前走去,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人。一位迟了一步去用餐的老太太,都已经弯腰曲背、满头白发了,却还穿着袒胸露臂的浅灰色的丝衣裳,正使出吃奶的力气,迈着可笑的鸡步,急煎煎地在他前面走着,他三脚两步就撵过了她。他走过餐厅的玻璃门,只见餐厅里已宾客满座,开始用餐了。他在餐厅旁一张摆满雪茄烟和埃及香烟的小柜台前站停下来,拣了支粗大的马尼拉雪茄,扔了三个里拉在柜台上后,走进因为过冬而装上玻璃窗的游廊,朝洞开的窗口瞥了一眼;一股凉气从夜空中朝他拂来,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老棕榈树的树顶,树顶的阔叶在星空上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显得异常巨大,从远处传来了均匀的海涛声……阅览室里舒适、宁静,只有一张张桌子上才亮着灯光,一个头发花白的德国人,长相挺像易卜生,有一双像疯人似的令人吃惊的眼睛,戴着一副滴溜滚圆的银丝边眼镜,正站在那里窸窸窣窣地翻阅着报纸。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冷冷地打量了那人一眼,便坐到屋子角落里的一把深深的皮沙发椅上,椅子旁边有一盏绿灯罩的落地台灯。他戴上夹鼻眼镜,使劲地晃晃被硬领憋得喘不过气来的头,然后打开了一张报纸,报纸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他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好几篇文章的标题,看了几行永远打不完的巴尔干战争的新闻,就用惯常的姿势翻过报纸来。突然间,那一行行字在他眼前迸发出玻璃般的闪光,他的脖子发硬了,双眼鼓出,夹鼻眼镜从鼻子上掉了下来……他拼命冲出身体,想吸一口气,结果却发出了一阵嘶哑的怪声;他的下颌脱落了下来,金牙齿把整个嘴巴都照亮了,头侧倒在一边的肩上,不停地蠕动着,衬衫的胸部像个箩筐似的鼓了起来——就这样,他的整个身子扭曲着,用鞋跟抵住地毯,使地毯都弓了起来;他绝望地同某个看不见的人搏斗着,身子向地板上滑去。
如果在阅览室里没有这个德国人,那么旅馆方面就能迅速地、不露痕迹地把这件可怕的变故掩饰过去,下人就能捧着从旧金山来的先生的头和脚,通过暗道,于一刹那间把他抬到远远的地方去,旅客中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遭到了不测,可是德国人却大喊大叫地冲出阅览室,惊动了整个旅馆,整个餐厅。许多人吓得撂下刀叉跳起来就走,许多人面如土色地朝阅览室跑去,用世界各国语言探问:“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可是没有一个人摸得着头脑,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清楚,因为人们直到今天最感到惊恐的,而且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的仍然是死亡。旅馆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拉住这个顾客,一会儿又拉住那个顾客,竭力想制止人们奔跑,他为了安定人心,急急忙忙地担保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小事情,一位从旧金山来的先生晕倒了……但是谁也不相信他的话,许多人看见侍役和茶房从这位先生身上扯下领结、背心和揉皱了的晚礼服,而且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甚至还把那双舞鞋也从他穿着黑丝袜的平脚上脱了下来。他还在抽搐,还在顽强地同死神搏斗,说什么也不愿意向那个对他发动如此突然和粗暴的袭击的死神投降。他摇晃着脑袋,喉咙口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被宰杀似的,而且不时地翻着白眼,就像喝醉了酒……当人们心急慌忙地把他抬到第四十三号房间——这是在底层走廊尽头的最小、最蹩脚、最潮湿、最阴冷的一间房间——把他放到床上的时候,他的女儿奔来了,披头散发,衣服也没扣好,裸露出被束腰褡托起的双乳,后来,他的妻子也来了,又高又胖,已经完全打扮停当,着好了晚餐的盛装,由于祸从天降,惊恐得圆张着嘴巴……而此刻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已经连头也不再蠕动了。
一刻钟后,旅馆里总算安定了下来。但是这个良宵已无可挽回地被破坏了。有些客人虽又回到餐厅,把晚餐吃完,但是都一声不响,气呼呼地铁板着脸。旅馆老板走到一个个客人跟前,以一种无可奈何而又不失分寸的愤懑,耸着肩膀声明说,他完全理解“这是多么的不愉快”,并再三保证,他必定“竭尽全力”消除这种不愉快的局面;塔兰台拉舞不得不取消,多余的电灯统统熄灭,大部分客人到镇上去喝啤酒了:旅馆里变得那么寂静,都可以清晰地听到前厅里挂钟的嘀嗒声,那里只有一只鹦鹉在毫无表情地嘟哝着什么,它都快要睡着了,却还在自己的樊笼里胡闹,伸出一只爪子抓住笼顶的一根枝条,异想天开地要以这种姿势入睡……从旧金山来的先生躺在一张廉价的铁床上,盖着几条粗毛毯。吊在天花板上的一盏状似漏斗的小电灯,把昏暗朦胧的灯光投射到毯子上。一只冰袋搁在他濡湿而冰凉的前额上。他那发灰的、已失去了一切表情的脸正在逐渐地僵冷,从他那合不拢的、被金牙的反光照亮的嘴里发出的嗄哑的呼哧声正越来越弱。这已经不是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在那里呼哧了——他已不复存在——而是另一个什么人。妻子、女儿、侍女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他。突然间,她们所等待而又害怕发生的那件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像游丝般的呼哧声断了。所有在场的人都亲眼看到一种苍白的颜色在死者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扩散开来,于是那脸的轮廓变得优雅、分明了……
老板走进来。大夫悄没声儿地对他说:“Già é morto.”[33]老板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膀。太太双颊上缓缓地淌着泪水,走到老板跟前,怯生生地说,现在应当把死者搬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唔,不行,夫人。”老板急忙反对说,虽然还是很有礼貌,但已一扫殷勤好客的态度,而且不再讲英语,却讲起法语来了,他现在对从旧金山来的客人将付给他账房间的那一小笔钱根本不放在眼里。“这是断断办不到的,夫人。”他讲道,并解释说,他非常珍视那一套房间,如果他满足了她的愿望,那么全卡普里就会知道这件事,游客们便会嫌弃那套房间。
那位小姐一直惊讶地在望着老板,现在听他这么说,便坐在椅子上,用一块手绢捂住嘴失声痛哭起来。太太的泪水立刻干了,满面急怒。她提高嗓门,用她国家的语言吩咐非这么做不可,她直到现在还不相信,对于他们家的尊敬竟会连一点影儿也没有了。老板以一种客气的、深知自己身份的口吻打断她的话,说:“如果夫人不喜欢鄙店的规矩,我绝不敢强留夫人。”并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尸体必须天一亮就运出旅馆,他已通知警方,警方马上就会派人来办理必要的手续……夫人问:那么在卡普里岛能否买到一具现成的棺材?即使木料不是最好的也行。非常抱歉,一具也没有。至于定做,时间来不及。只好另想他法……譬如说,他订购的英国苏打水是装在又长又大的木箱里运来的……不妨把这样一只木箱里的隔板敲掉……
深夜,整个旅馆都进入了梦乡。茶房进来打开了四十三号的窗子——这扇窗正对花园角落上那堵高墙,高墙的顶上插着碎玻璃,墙脚下有一棵蔫了的芭蕉——然后关掉电灯,锁上房门,走掉了。死者独自留在黑暗中,蓝幽幽的星星从空中遥望着他,一只蟋蟀在墙根以一种忧郁而又无所牵挂的心情唱着歌……在灯光晦暝的走廊里,两个侍女坐在窗台上织补着什么东西。路易斯穿着便鞋,一只手里拿着一大沓衣服,走了过来。
“Pronto?”[34]他两眼瞟着走廊尽头那扇可怖的房门,用一种响亮的耳语,表示关切地问,然后,举起那只空着的手朝那边轻轻地挥了挥,一面用耳语的声调喊道:“Partenza!”[35]就好像在送别火车开出一样。在意大利火车站上,每当发车时,通常都是要喊这句话的。他逗引得两个侍女大笑起来,可她俩又不敢出声,以至于连气都喘不过来,把头扑到了彼此的肩膀上。
然后,他富有弹性地边跳边跑到那扇门跟前,非常轻地敲了敲门,侧着脑袋,用极尽阿谀的语气,轻声问道:
“Ha sonato,signore?”
随即,挤紧嗓门,伸出下巴,尖声尖气地、慢条斯理地、郁郁不乐地自己回答自己,那声音就像是从门里传出来的一样:
“Yes,come in…”
拂晓,当四十三号的窗户外开始泛白,一阵湿风沙沙地拂动了破裂的芭蕉树叶的时候,当清晨的碧空开始君临卡普里岛,并向周遭伸展开去的时候,当索利亚罗山洁净如洗、轮廓分明的峰顶辉映出从意大利远方的青葱的群山后面喷薄而出的朝阳的金光的时候,当岛上的石匠纷纷上工,为游客们去开山辟路的时候,人们把一只装苏打水用的空箱子扛到了四十三号房间。很快,这只箱子就变得异常沉重,牢牢地抵住了用一辆单驾马车押运它的旅馆跑街的下手的双膝。马车飞快地顺着逶迤于卡普里岛的山坡中间的白色公路向山下驶去,路过了一座座石砌的围墙和葡萄架,一直驶向海边。马车夫穿一件短袖旧上衣和一双破鞋子,萎靡不振,两眼布满了血丝——昨晚他在夜店里赌了整整一夜的骰子,由于宿酲未醒,此刻正闹着头疼。他不时地鞭打着他那匹强壮的马驹,而马驹则按照西西里的风俗给装扮得花枝招展,在扎着五颜六色的绒球的笼头上和高耸的黄铜辕枕上,各色各样的铃铛争先恐后地叮当作响,在修剪过的马鬣上戳出几根足足有一俄尺长的翎毛,随着马驹的奔驰迎风舞动。马车夫一声不吭,他为自己的荒唐和恶习而感到颓唐、沮丧,昨晚上他竟把最后一个子儿都输光了。但是早晨是如此清新,空气是那么凉爽,置身在大海和清晨的天宇之间,醉意很快就消失了,无忧无虑的心情很快又回到心间,再说这笔意想不到的外快也使马车夫转忧为喜,这钱全亏了某个从旧金山来的先生才赚到的,那人已经咽了气的脑袋正在他背后的木箱里左右晃动着……在远处山脚下,一艘汽船像只甲虫似的伏在充溢了那波利湾的轻柔、明亮、蔚蓝的海水上,汽船已经在鸣启碇前的最后几声汽笛——整个岛都生气勃勃地发出了回声。岛上每一处弯曲的地方,每一处山脊,每一块岩石,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而且是如此地分明清晰,仿佛海天之间根本就没有空气似的。在码头附近,驾着汽车疾驰而来的跑街撵过了跑街下手,汽车里坐着小姐和太太,两人都面无血色,由于哭泣和一夜未眠,眼窝凹陷了下去。十分钟后,汽船重又哗哗地冲破海水,重又朝索伦托和卡斯特拉马雷驶去,载走了从旧金山来的一家人,使他们永远离开了卡普里……于是岛上又恢复了和平与安宁。
两千年前,就是在这个岛上住过一个人[36],这人以其淫欲为荣,他的卑劣是无可名状的,不知为什么,他却掌握了对数以百万计的人的生杀予夺之权,他对他们所施的暴政超过了极限,致使人类永生永世都忘不了他,直至今天,世界各地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千里迢迢到这里来,看他住过的那幢筑在岛上最险峻的山坡上的石屋的残址。而在这个美妙的早晨,那些正是抱着这个目的到卡普里岛来的游客还在各家旅馆里酣睡,可是一匹匹灰色的小毛驴却已经给牵到旅馆门口,毛驴背上都套着鲜红的鞍子。过一会儿,当年轻的和年老的美国男人和美国女人、德国男人和德国女人睡醒过来并饱餐一顿之后,必将同往日的游客一样爬上这些鞍子,而穷苦的卡普里的老妇人们也必将用青筋饱绽的手捏着棍子,一路上催赶毛驴,跟在男女游客们身后,顺着石头小径向山上奔去,一直奔到提庇留山的山顶。那个从旧金山来的老人本来打算同这些游客一起骑着毛驴去访古,结果却以自己的暴死去提醒游客们人是要死的,以致把大家吓得魂飞魄散。现在这个死去的老人已经运往那波利去了,游客们也就定下心来,沉沉睡着了,所以岛上直到这会儿还很安静,市镇上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只有设在小站台上的集市已经在买卖鲜鱼和蔬菜。赶集的全是当地的平民百姓,其中有个叫洛伦佐的个儿高高、上了年纪的船夫,像往日一样,无所事事地站在人群中间。他是个无忧无虑的游手好闲的人,又是个在全意大利都有名的美男子,曾给许许多多写生画家做过模特儿。他把昨晚上逮到的一对螯虾拿到集市上来,非常便宜地卖给了旅馆的厨师,就是从旧金山来的一家人投宿的那家旅馆的厨师,于是这对螯虾便在厨师的围裙里簌簌地蠕动着了。而洛伦佐呢,以王者般的威严环顾着四周,来炫耀他那一身破衣烂衫和那个陶制烟斗以及歪戴到一边耳朵上的红呢无檐帽。在索利亚罗山的悬崖峭壁上,有两个阿布鲁齐的山民正沿着山坡上凿出来的腓尼基古道的石级,由阿娜卡普里峰走下来。其中一人的皮斗篷下挂着一只风笛——那是只挺大的山羊皮囊,上面安着两根笛子。另一个人则挂着一件类似木制芦笛似的乐器。他们在那里走着,而整个国家,那么欢乐、美好、阳光充沛的国家,则在他们的脚下伸展开去。构成这个国家的是卡普里岛多石的重峦,整个卡普里就好像横卧在他俩的脚旁;是神话般寥廓的碧海,卡普里岛就漂浮其间;是在炫目的太阳下熠熠闪光的清晨的水汽,水汽在海面上漂荡,一直绵延到东方,太阳则渐渐升高,已经晒得人挺暖和了;是烟雾迷茫的、瓦蓝色的、由于日出还没多久而尚未廓清的大片大片意大利的土地;是它的远远近近的崇山峻岭,这些山岭的美丽是人类的语言所无法形容的。他俩走到半路上,脚步放慢了,因为在路旁的高处,索利亚罗山峭壁的一个石穴中,耸立着一尊圣母像,像的全身都沉浸在温暖的朝晖之中,显得光彩照人,她穿着雪白的石膏衣服,戴着因风吹雨淋而发黄生锈了的皇冠,面容温柔慈祥,举目仰望着苍穹,那里是她备受颂扬的儿子的永恒不灭的、安乐的修身之所。他俩摘下帽子,天真、虔诚、喜悦地赞美着太阳、早晨和她——这个罪恶而又美好的世界上的一切受难者的贞洁的庇护人,赞美那个在遥远的朱迪亚地带,在贫穷的牧羊人的居处,在伯利恒的洞穴内[37],从她腹中降生人世的……
至于从旧金山来的那个已经死去的老人的尸体,则正在漂洋过海回家去,回到新大陆的土地上去进坟墓。一个礼拜以来,这具尸体饱尝了屈辱冷遇,阅尽了世态炎凉,从一个码头的板棚漂泊到另一个,最后重又落到了仅仅在不久前还是如此恭敬地载着他去旧大陆的那艘大名鼎鼎的邮船上。不过这一回他已经不得和活人在一起,而是被封在涂满焦油的棺材里,深深地放进了黑咕隆咚的底舱。邮船重又开始登上漫长的海路。夜间,它驶过卡普里岛,在岛上望着它驶过的人觉得它的渐渐隐没在漆黑的大海中的灯光是阴郁凄凉的。然而在那里,在船上,在悬着许多枝形吊灯的亮得如同白昼的大厅里,这晚却同往常一样,正在举行豪华的舞会。
次日晚上,第三天晚上也依旧举行舞会,虽然其时船又遇到了暴风雪。风雪贴着海面,飞也似的朝前滚滚卷去,海洋发出像做追思弥撒似的轰轰声响,而银沫四溅的浪峰好似送殡的丧服。在漫天大雪中,那个从直布罗陀的悬崖上,从这扇隔开两个世界的石门上监视着邮船驶入黑夜和风雪中的魔鬼[38],好不容易才依稀看到了船上那无数像眼睛一般的灯火。魔鬼是个庞然大物,犹如一座峭壁,然而这艘邮船也是个庞然大物,有许许多多层的船舱,有许许多多的烟囱,它是怀有古老的心的现代人的骄傲的产物。暴风雪猛刮着邮船的缆索和巨大的烟囱,使它们由于积雪而发白了,但邮船却岿然不动,依旧那么牢固、坚定、庄严、威风。在邮船顶层上,有一行舒适的、灯光暗淡的房舱,孤零零地耸立在狂风暴雪之中,就在这里,这条船的船长,那个犹如一尊多神教的神像的巨人,高坐在全船之上,提心吊胆地、时时警醒地打着瞌睡。他听到了被狂风所窒息的强音雾笛发出的吃力的呼号和发狂的尖叫,但是他宽慰自己,那好似蒙着钢甲的电报室就在他的舱外,仅隔咫尺之遥,因此无须着急,虽然电报室归根结底恰恰是他所最不了解的,那里总是响着神秘的隆隆声、战栗声和在戴着金属箍的、脸色苍白的报务员周围突然爆发出来的蓝色火花的干燥的噼啪声。在最底层,“大西洋号”的位于吃水线下的内脏里,好些一千普特[39]重的锅炉和各种各样的轮机闪烁着钢铁的昏暗的光,冒出咝咝发响的蒸汽,滴滴答答地漏着开水和机油,在这个被地狱的火焰把炉底烧得通红的炉灶中,烹煮着轮船的动力——由于集中于一锅之中而强大得可怕的力,正在沸腾喧嚣,力一直传至轮船的龙骨,传至长得没有尽头的暗道,传至灯光朦胧的圆圆的轴隧,在这好似炮筒的轴隧内,巨大的轴就像一个活的怪物,在它的铺着润滑油的眠床上,以一种压抑人的心灵的执拗,缓缓地转动着。而在“大西洋号”的中心,在餐厅和舞场内,却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盛装的男女唧唧哝哝地交谈着,鲜花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弦乐队演奏着清歌妙曲。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灯火、丝绸、钻石和女人赤裸的双肩的光华之中,那一对被雇来扮演情侣的漂亮伶俐的男女,重又叫人心痒难熬地扭动着身子,翩翩起舞,有时还痉挛地相互碰撞着,那女郎露出一副自觉有过的谦卑的神情,垂下睫毛,梳着质朴无华的发式,而那个魁梧的青年,长着一头黑发,光亮得好像是粘在一起的一样,脸上由于扑了粉,显得格外白皙,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漆皮皮鞋,身上穿一件紧身的后襟很长的燕尾服——真是个美男子,活像一条巨大的水蛭,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对男女早已厌倦于在哀艳的靡靡之音下用装扮出来的甜蜜的痛楚去折磨旁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在他们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在那黑咕隆咚的底舱板上,有一件什么东西在同这艘客轮的阴森、灼热的内脏做伴,而客轮则正在吃力地克服着黑暗、海洋、风雪……
191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