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衡的“奇缘”
宝玉衔玉而生,已经够离奇也够糊涂的了。玉上写着两行字,“奠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两行字写得俗气,低于曹雪芹的水平。偏偏薛宝钗有一个金锁,“癞头和尚”送的两行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同样没水平的两行字或者可说是“癞头和尚”水平的两行字。偏偏这两行与那两行成对成双,这也是“奇缘”!宝玉立刻天真无邪地说:“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宝钗则回避保密珍重天机,明知是奇缘而不露,嗔着莺儿“不去倒茶”,转移了话题。宝钗俨然长姐风度,笑宝玉说:“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上接着的是宝玉闻到了宝钗身上的香气,要尝尝“冷香丸”。是不是吃药也需要奇缘呢?
在《红楼梦》第五回十二支曲子的《枉凝眉》中,悲叹宝玉与黛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木石前盟,诚奇缘也,《枉凝眉》悲歌一曲,成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插曲中最感人的一支。但《枉凝眉》所提出的关于两个“若说”的问题,却至今无人能够回答。
第五回太虚幻境翻过,第八回回目“贾宝玉奇缘识金锁”又是奇缘!金配玉,“不离不弃”配“莫失莫忘”,“芳龄永继”配“仙寿恒昌”,真配了个天造地设!这一回该唱什么曲子了呢?若说没奇缘,偏偏成对成双;若说有奇缘,偏偏无情无爱!
奇缘是什么?是一种奇妙的机会、机遇、可能性,而这种机会、机遇、可能性是非人为地产生的,是命定的与先验的。木石前盟,绛珠仙草还泪予神瑛侍者,这是前生就已经定下的。这当然是奇缘,所以宝玉与黛玉一相见便撞击出灵魂火花,一见便似曾相识,一见宝玉就发起狂来摔玉砸玉而黛玉也便伤感起来。宝玉与黛玉的奇缘是天生的、非理性的、无法解释的、原始原发原生的。连黛玉袖子里发出的香气也是原生的、自有的。
宝玉与宝钗也是奇缘。这奇缘则是比较合乎逻辑的,能够推理解释的。玉石与金锁从质地到形状,特别是上面的文字,恰恰成对成双,了无疑惑。可以说这种奇缘是文化的、符号的、工艺的、后天的。连宝钗身上的香味也是来自千奇百怪千凑万巧制出来的“冷香丸”上的,是后天的、身外的。
但宝玉与黛玉的缘也有不般配之处,盖宝玉有玉而黛玉无玉,同是“玉”而一有玉一无玉,此宝玉一见黛玉无玉便痛不欲生者也。宝玉与宝钗的缘也有不般配处,宝玉的玉是娘肚子里带来的,先天的,宝钗的锁则是根据“癞头和尚”的指示做的,后天的。好一个癞头和尚!同是“宝”而一天宝一人宝,也是不平衡的。
缘本身就不平衡、不完备,缘与缘之间更不平衡。就选择的窘迫来说,人生的奇缘实在是太少了!有多少“宝哥哥”终其一生也没找到“林妹妹”,有多少“林妹妹”终其一生也没找到“宝哥哥”!就选择的困惑来说,人生的奇缘何其多也乱也。此亦一缘,彼亦一缘,缘与缘不平衡,不但不平衡,简直是悖谬已极!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是互不相容的,命运是互不相容的。都是命,而命与命是打架的,命运也是悖谬的。生活在悖谬的命运与悖谬的缘分之中,人生怎么能够不痛苦呢?原发的缘分与后天的缘分不一致,娘肚子与和尚不一致,前生的公案与此生的遭际不一致,灵魂与符号不一致,人性与文化不一致,人应该怎么自处呢?
如此说来,命运也是多元的了。真是欲百依百顺地听命于命运亦不可得!缘分也是多向的了,真是欲无条件地接受缘分亦不可能!这中间有什么道理吗?玉的出现或不出现有道理吗?金锁的出现有道理吗?没有道理。无理之理是谓理。命与缘就是如此。所以才称作“命”、称作“缘”,而不称作“道理”或“规律”。所以“风流总成冤孽”,所以风月有债难酬,没有还得清的感情,没有还得清的轻松。作者有意为之,作者明知命与缘是说不清道不明理不顺的,作者明知道说不清道不明理不顺的命运与缘分主宰着人,比人的意志、情感、愿望与力量强大百倍千倍!宝玉黛玉,同玉而异宝黛。宝钗宝玉,同宝而异玉钗。这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吗?无意得之吗?这样说来,曹雪芹写《红楼梦》,吾人读《红楼梦》,不也是奇缘吗?理解上不也常是悖谬与分裂吗?不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理不顺吗?
情如此,风月如此,别的又如何呢?所谓“四大家族”的兴衰荣辱,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