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冠顶

高6厘米

美国青年吉姆·苏德，快乐小伙儿也。值新婚燕尔，忽发奇思，欲做世界古董生意。凑得非洲、印度、土耳其等地丝绣、首饰、银器、烟具若干，余者皆墨西哥木雕石刻，草台搭班，于希斯伯若古董节仓促上场。开幕日，令爱妻坐守，彼自端咖啡一杯，满场周游，广事结交。遇余，谈不数语，即凿凿称有中国古物一件，虽一件，却是明代宝贝，有亚洲权威做证。其后获知，权威即邻位展家，专业柬埔寨龛窟佛头。

随之前往，见玻璃柜上层，一玉雕冠顶峭然孤立投光中。断非明代，实不能晚于金、元。问所来，乃订婚之日，未来之岳祖母馈赠。幸蒙爱妻首肯，今携来以壮阵容。价格经权威代定，不能再低。余当即写付支票。彼单纯人，全不查余之身份信誉，收支票，吻爱妻，转眼又逍遥无踪矣。

玉透淡虾青色，经八百余年血脉喂养，娇嫩灵滴，几入手欲化。底平，有象鼻穿孔四对，以系之冠端。冠顶之形，耸圆如高丘，透雕洞镂，写一隅荷塘秋景：荻苇葭叶，尚葱茏纠织、恣意袅袅，而碧盏翻摇、菡瓣颓扶、蕊菂而莲房子满，残盖折半披离，已见西风凋零意。鹭鸶九，峨冠高挑，长喙尖锐，徜徉水植间，或衔茎，或啄流，或剔翎梳羽，或转项顾盼，或依依喁喁。以鹭喙之细，细如绣针，必中走一刀以分别上下；视鹭眼之微，微如尘粒，必轻划四刀成菱形，以点瞳睛。（图1，图2）堪称承祧两宋玉风：“碾法如刻，细入发丝，无隙败矩，工致极矣尽矣。”

图1 玉冠

图2

图样之名不一，意蕴则两涵，以下分而述之。

一名鹭食青莲，或食鹭清莲，或鹭鹭青莲。谐音取义，或禄食清廉，或仕禄清廉，或禄路清廉，大同而小异。考清廉廉洁之说，初见《楚辞·招魂》:“朕幼清以廉洁兮。”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注曰：“不受曰廉，不污曰洁。”南华《说剑》亦道：“以清廉士为锷。”至宋周敦颐《爱莲说》出，清操节守之思，始托寄讽咏于莲荷。宋瓷，以定窑划花为尤，常绘莲纹，已涵其意。元青花之池莲，明清瓷之束莲，一脉相沿。而鹭禄莲廉，据此玉冠顶，则至迟于金、元时已现。存世之玉冠，是图占十之七八，明示倡廉。

一名鹭序鸳行。传师旷《禽经》云：“寮寀雍雍，鸿仪鹭序。”鹭鸳，水鸟沼禽也，止息有班，行立有序，以喻百官朝班列次。如杜工部《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堂之五》“未息豺虎斗，空惭鸳鹭行”及元宋无《子虚翠寒集·上冯集贤》“玉笋晓班联鹭序，紫檀春殿对龙颜”句，皆此意。此件不见鸳鸯，乃鹭序。

古之名门世家称冠族，达官显贵称冠盖。冠服、冠带，官位仕宦也。玉，贵重物，以制冠顶，初之旧主，当是某俸禄丰而位高官者无疑。冠仕禄清廉于首要，自勉耶？自诩耶？抑或文饰堂皇耶？

夫无腐何必反，皆廉莫须倡。吾中华之国，地广而饶富，民勤而顺忍，而万劫死穴，总在官吏苛暴贪渎。古已肇患，今祸愈烈，孰朝孰代，期之能免！捧观玉冠，感系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