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历史观:天理视域下的历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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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生物之具

“气”是朱子哲学的两个基本支点之一,虽然这个支点可能没有“理”更重要。这一论述参见〔日〕小野泽精一、福永光司、山井涌编:《气的思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7月,第411页。朱子对于气的属性、性质等有着很多具体论述。在山井涌等日本学者看来,朱子把很多前人的相关论述最终综合在一起,使气的思想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构筑了前人没有达到的体系。同上书,第343、345页相关论述。在朱子对这个世界的构成性分析中,气是其物质性基础。朱子对于这点有着详细的论述,从天地日月到人体构造,分析十分细致。金永植先生在《朱熹的自然哲学》一书中,用了大量图表列举朱子讨论的以气、阴阳、五行为基础的物质构造金永植先生认为,在朱子哲学那里“‘气’甚至算不上是一个专门概念。……朱熹与别的新儒家经常随意用‘气’这个概念来讨论其他成问题的概念,如理、心、性”。见[韩]金永植著,潘文国译:《朱熹的自然哲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1月,第38页。这一观点与山井涌等日本学者的看法有所差别。如果我们分析朱子哲学的相关问题,可以看到在朱子那里“气”的地位还是十分突出的,他对于气以及属气的概念有着十分细致的论述。关于这点,山井涌等人的观点似乎更为妥帖。,诸如“与阴阳相配的事物”“与五行相配的事物”“与魂、魄相配的事物”等等图表目次见《朱熹的自然哲学》,目录第3页。,本部分对这些具体的构成问题不再列举,我们着重从总体上分析朱子对于气构成世界的论述。《太极图说解》言:


夫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此无极、二五所以混融而无间者也,所谓“妙合”者也。“真”以理言,无妄之谓也;“精”以气言,不二之名也;“凝”者,聚也,气聚而成形也。盖性为之主,而阴阳五行为之经纬错综,又各以类凝聚而成形焉。阳而健者成男,则父之道也;阴而顺者成女,则母之道也。是人物之始,以气化而生者也。气聚成形,则形交气感,遂以形化,而人物生生,变化无穷矣。《太极图说解》,《朱子全书》第十三册,第74页。


《太极图说解》是朱子本体论的重要文献,强调理的“本体性”地位,强调理作为气的内在根据。然而,《太极图》以及《太极图说》本身就具有宇宙生成论的性质,因此,朱子在解释时也对人物的创生做了解释。当然,这一解说是奠基在理作为生物之本上的。这段话就强调了理与气合而生成万物的过程,指出了形是由气凝聚而成。由于气化的不停息存在,人物的化生也不停息。

《语类》当中有一些更为生动的论述,如:


太极所说,乃生物之初,阴阳之精,自凝结成两个,后来方渐渐生去。万物皆然。如牛羊草木,皆有牝牡,一为阳,一为阴。万物有生之初,亦各自有两个。故曰“二五之精,妙合而凝”。阴阳二气更无停息。如金木水火土,是五行分了,又三属阳,二属阴,然而各又有一阴一阳。《语类》,第2380页。


阴阳就像是动物界当中的雌雄两种性别,靠着阴阳二气,天地万物不断化生。由阴阳二气构成了宇宙的万事万物。朱子的思想中,有从一气到阴阳到五行再到天地万物的生成模式。这种生成模式既是宇宙生成的过程,也是每时每刻都发生的过程。

关于世界的结构性分析,《文集》中《答黄道夫》也经常被引用: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其性其形虽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间分际甚明,不可乱也。《文集》卷五十八,第2755页。


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阐释这句话的含义,但总体而言,在朱子那里,对于万事万物,凡是形而下的、有形有象的属性,都归因于气。气的清浊厚薄长短昏明等属性直接影响到现实存在的各种属性。

张岱年先生指出,朱子的气,“是指构成一切有形之物的原始材料,也即是占据一定空间并能运动的客观存在,是表示物质存在的范畴”张岱年:《关于宋明“理气”学说的演变》,《张岱年全集》第五卷,第404页。。日本学者也指出:“气是构成物的物质性根源,……是变化运动的主体,也是产生变化运动的力的根源。”《气的思想》,第344页。气本身就具有伸缩、聚散、升降等等运动属性。正如金永植先生所说:“‘气’无须外部动原便能产生生命,……‘气’本来就有这样的品质。”《朱熹的自然哲学》,第44页。气在朱子那里是“生物之具”“生物底材料”,这点是无疑的。《语类》卷九十四言:“五行阴阳七者滚合,便是生物底材料。”类似“滚合”等方式的表达,提醒着我们,阴阳五行不仅仅是产生万物的质料因,同时也是动力因。(《语类》,第2367—2368页)朱子建构了“一气—阴阳—五行—万物”的生成模式。

山井涌指出,朱子“一气—阴阳—五行—万物”的模式直接继承了周敦颐《太极图说》的思想《气的思想》,第424页。,但在周敦颐的思想中,“‘质’完全没有被提起。明确地意识到‘气’,建立起气生成论(以及存在论)的是张载。在宋学中,气的理论可以认为是由张载确立的。他认为,所谓气,也可以认为是阴阳之气;气聚则生有形之物。物亡则气散。把散的状态称为虚,根源的虚的状态则为太虚。无论虚或太虚,这只是气散,并不是气无……对于气,有‘质’这样的用语(《经学理窟·学大原上篇》),也有‘气质’这样的用语(同上书同篇,《气质篇》),但这近似于‘气的性质’的意义,就像后来朱熹认为的那样,作为物的物质构成要素的质——这样的气质概念尚未产生。但确实,最接近由朱熹集大成的理气论的‘气’的,就是张载的这个气论。”同上书,第346页。山井涌指出了北宋气论的发展历程,指出了张载在北宋气论当中的地位以及其对朱子的影响。的确,在张载的思想那里,“气质”这样的用语和朱子有所不同,然而山井涌似乎没有注意到,在张载那里,气不以“气质”划分,而以“法(形)、象”等概念进行描述。杨立华先生在《气本与神化》中对这点有着明确的说明,他指出在张载哲学那里,“天地之间,只有法和象两种存在样态。而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形与不形”杨立华:《气本与神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11月,第30页。,“形属于气,固不待言。而‘象’同样是气”,“象和形的区分是相当严格的”《气本与神化》,第31页。

显然,朱子对气的划分与张载的划分在类型上是完全一致的。这不能不说是张载对朱子的影响。两者的区别在于,朱子不把无形的“气”作为“形而上者”,而在张载看来,“‘象’是未形者,故是‘形而上者’”同上书,第30页。。这点我们可以在二程和朱子对张载“清虚一大”的批评以及对“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解释中更进一步看到。钱穆先生指出:“至于横渠《正蒙》,则朱子多取其讨论阴阳五行之化生处,而于其言太虚,言清虚一大,则只依二程,谓其下语未莹。”参见氏著:《朱子学提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8月,第32页。


可以说,朱子气论上的很多内容和张载的思想有着密切联系,尤其是在气的一些基本属性上。《正蒙》中,阴气和“凝聚、闭、降(重)、浊、静”等属性密切相关,阳气和“发散、遂、浮(轻)、清、动”等属性密切相关(参见《气的思想》,第400页),这些都被朱子继承了下来。当然,关于气质的刚柔与人性的关系,气质与现实当中人的关系,如不考虑“质”这一名词的使用,周敦颐、邵雍也都有相关论述。如周敦颐有“刚柔善恶”的表述,邵雍《伊川击壤集》卷十九《不善吟》中讲“不良之人,禀气非正;至良之人,禀气清明”。程颐思想中,有的地方也区分“气化”和“形化”(《遗书》卷五)。用气言说人的各种状态和现实过程,在道学中较为普遍。但是,如果考虑到思想的分析性和细致性,张载无疑是朱子“气质”分殊最直接的来源。但是在根源上,尤其是把理和气连接起来时,我们就会发现,朱子的“气的思想”在基础性观点上来自于二程。这种继承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即“形上”“形下”的区分、对“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的继承、对“形溃反原”的批评。这三个方面,有些甚至是对张载的直接批评。下面,让我们对此进行具体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