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出土文獻論《書·洛誥》篇“朕子”當讀爲“沖子”

文獻語言學（6）：7～9，2018

馮勝君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長春，130023）

提要：《書·洛誥》“萬年其永觀朕子懷德”一句中，“朕子”一詞舊不得其解。而在金文以及上博簡、清華簡等出土文獻中，古書習見之“沖子、沖人”有多種寫法。根據上博簡《彭祖》篇“沖子”一詞寫作“朕孳”，則《洛誥》篇中的“朕子”很可能應該讀爲“沖子”。

關鍵詞：《洛誥》；朕子；沖子

《書·洛誥》有如下一段話：

周公拜手稽首曰：“王命予來，承保乃文祖受命民，越乃光烈考武王，弘朕恭。孺子來相宅，其大惇典殷獻民，亂爲四方新辟，作周，恭先。曰其自時中乂，萬邦咸休，惟王有成績。予旦以多子越御事，篤前人成烈，答其師，作周，孚先。考朕昭子刑，乃單文祖德。伻來毖殷，乃命寧。予以秬鬯二卣，曰：‘明禋，拜手稽首休享。’予不敢宿，則禋于文王、武王。惠篤敘，無有遘自疾，萬年厭于乃德，殷乃引考。王伻殷乃承敘，萬年其永觀朕子懷德。”

上引文中“王伻殷乃承敘，萬年其永觀朕子懷德”一句，僞孔傳解釋爲：“王使殷民上下相承有次序，則萬年之道，民其長觀我子孫而歸其德矣。”孫星衍説同。但這種解釋是經不起推敲的。句中“觀朕子”的主語是“王伻殷”之“殷”，即與成王同時之殷民，而此時之殷民如何能觀周之後世子孫？這在文義上顯然是説不通的。故將“朕子”解釋爲“我子孫”的説法是不正確的。章太炎更將“朕子”坐實爲周公的兒子伯禽，尤爲不確。蔡沈謂（第101頁）：“王使殷人承敘萬年，其永觀法我孺子而懷其德也。”朱駿聲《尚書古注便讀》説同。蔡、朱説雖仍拘泥於“朕”爲第一人稱代詞之説，然將“朕子”理解爲指稱成王，從文義上看是非常合理的。牟庭謂（第1335頁）：“朕子，稱成王也。公與成王言，自謂‘乃正父’，故謂成王曰‘朕子’。與康叔言自謂‘乃寡兄’，則謂康叔曰‘朕其弟’，皆不廢家人之禮，所以見親厚之恩。”此説雖然也認爲“朕子”指“成王”，但牟説既誤解“乃正父”爲周公對成王自謂，又在此基礎上將“朕子”理解爲周公稱呼成王爲“我的兒子”，未免於訓詁、禮制均有不合。王國維亦謂“朕子謂成王”，然未作進一步解釋。屈萬里《尚書釋義》云（第146頁）：

周公稱成王曰“子明辟”，曰“昭子”，曰“沖子、孺子”；此朕子，猶後世言吾子，亦謂成王也。

此説雖亦認爲“朕子”爲周公對成王的稱呼，但謂“朕子”猶言“吾子”，仍然是依據文義所作出的推測，並無訓詁學方面的證據。

今按：舊説中認爲“朕子”是周公對成王的稱呼的觀點是正確的。聯繫到周公或稱成王爲“沖子”，則“朕子”很可能當讀爲“沖子”。

《尚書》中“沖子”一詞多見，如：

《書·召誥》：“今沖子嗣，則無遺壽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謀自天。”

《書·洛誥》：“公曰：‘已！汝惟沖子，惟終。汝其敬識百辟享，亦識其有不享。’……王若曰：‘公明保予沖子。公稱丕顯德，以予小子揚文武烈，奉答天命，和恆四方民。居師，惇宗將禮，稱秩元祀，咸秩無文。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旁作穆穆，迓衡不迷，文武勤教。予沖子夙夜毖祀。’”

《書·君奭》：“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于我沖子。”

出土文獻中亦見“沖子”一詞，只不過用字頗有不同，如西周金文它簋銘文中，多次出現“沈子”一詞，董珊，蔣玉斌、周忠兵等先後指出“沈子”即典籍中的“沖子”，確不可易。“沖子”之於“沈子”，猶《盤庚下》《金縢》《大誥》等篇的“沖人”之於清華簡《金縢》《皇門》等篇的“人”（參看《金縢》11、12號簡及《皇門》1號簡）。沖，定紐冬部；沈，定紐侵部。二字聲紐相同，冬、侵二部關係密切，對此董珊在上引文中已有較爲詳細論證，此不贅述。《上博三·彭祖》篇有“朕孳”一詞：

耈老曰：“眊眊余朕孳，未則於天，敢問爲人。”（3號簡）

耈老弍拜稽首曰：“朕孳不敏，既得聞道，恐弗能守。”（8號簡）

周鳳五引《書·顧命》“眇眇予末小子”與簡文“眊眊余朕孳”對讀，並指出“朕孳”當讀爲“沖子”，可信。“朕”與“沈”均定紐侵部字，“朕孳”讀爲“沖子”，與“沈子”讀爲“沖子”，是相同的語音現象。上引《洛誥》文中“朕子”，與《彭祖》簡文中“朕孳”很可能是同一個詞（“孳”爲雙聲字，“兹、子”均聲），故“朕子”亦應當讀爲“沖子”。

主要參考文獻

（南宋）蔡沈《書集傳》，《四書五經》上册，中國書店1985年。

董 珊《釋西周金文的“沈子”和〈逸周書·皇門〉的“沈人”》，《出土文獻》第二輯，中西書局2011年。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中華書局2005年。

蔣玉斌、周忠兵《據清華簡釋讀西周金文一例—説“沈子、沈孫”》，《出土文獻》第二輯，中西書局2011年。

（唐）孔穎達《尚書正義》，中華書局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1980年。

牟 庭《同文尚書》，齊魯書社1980年。

屈萬里《尚書釋義》（第二版），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1995年。

——《尚書集釋》，中西書局2014年。

（清）孫星衍著，陳抗、盛冬鈴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