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诗画融通的理论基础
第一节 诗歌和绘画是两门不同的艺术
诗歌和绘画是两种不同门类的艺术。
绘画是造型艺术,它的构成要素是线条、色彩、笔墨、静态物象、明暗光线、布局构景等,靠着众多物象构成画面、画境,给人以直接感觉,塑造人们可以直接见到的二维空间形象,是一种诉诸视觉器官的艺术,一种“有形的”、“无声的”艺术。古希腊诗人西摩尼斯德说:“画为不语诗。”(艾德门茨《希腊抒情诗》引)意大利画家达·芬奇说:“画是哑巴诗。”(戴勉译《芬奇论绘画》)宋黄庭坚说:“淡墨写作无声诗。”(《次韵子瞻子由憩寂图》)画论家郭熙说:“画是有形诗。”(《林泉高致》)张舜民亦有相同的说法。南宋赵孟溁说:“画谓之无声诗,乃贤哲寄兴。”(朱存理《铁网珊瑚》引)明人吴宽说:“观画者则曰无声诗。”(李佐贤《书画鉴影》引)诸家的说法完全一致。
诗歌是语言艺术,它的构成要素是文字、词汇、诗行,它并不给人以直接感觉,不能直接作用于读者的器官,不能直接给人以物象和画面的视觉形象,而是通过读者的视觉,将文字符号输入大脑,依靠联想和想象,转换成诗歌意象,并由若干意象构成艺术形象,组合成诗歌意境,供人欣赏。语言文字供人阅读,有韵律节奏,具有音乐美,所以诗歌是一种“有声的”、“无形的”艺术。古希腊诗人西摩尼斯德说:“诗是能言画。”(艾德门茨《希腊抒情诗》引)意大利画家达·芬奇说:“诗是盲人画。”(《芬奇论绘画》)宋画论家郭熙说:“诗是无形画。”(《林泉高致》)张舜民亦有相似的主张。明人吴宽云:“至今读右丞诗者,则曰有声画。”(李佐贤《书画鉴影》引)诸家说法一致。
以上仅就诗歌与绘画的不同媒介,考察了它们的差异。诗歌和绘画还有艺术特质上的差异,这是它们更为重要的差异。
首先,绘画是造型艺术,空间艺术,受自身艺术特质的制约,它只能表现视觉范围内的并列物体、静态事物,表现事物静态中的美,通过画面表现生活中的一个断面,一瞬间的人与物的形象及其动作。总之,绘画只能表现“可以眼见的事物”。莱辛《拉奥孔》说:“绘画在它的并列的布局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它应该选择孕育最丰富的那一顷刻。”“由于造型艺术的局限,它们所表现的人物都是不动的。”简言之,绘画是瞬间艺术。
诗歌是语言艺术、时间艺术,不仅可以表现生活中一瞬间的人和事,表现静态美和视觉范围的并列物象,而且可以超越视觉范围,超出生活断面,延伸时间和空间,化静态为动态,表现人和物的持续性动作,事物先后承续的发展过程。浦江清先生说:“惟诗词更为自由,既可以移动空间,也可以移动时间。”(《浦江清文录·词的讲解》)莱辛《拉奥孔》说:“动作是诗所特有的对象。”“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和艺术争胜,还可用另外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动态中的美。”“他(指诗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就他的每个情节从头说起,通过中间所有的变化曲折,一直到结局都顺序说下去。”
其次,绘画艺术不能表现“非图画性”的事物,如议论、叙事、人的生活体验、内心活动等。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云:“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泉者不能绘其声,绘人者不能绘其情,然则言语文字,固不足以尽道也。”“绘其清”、“绘其明”、“绘其馨”、“绘其声”、“绘其情”,都是非图画性的事物,自然画不出来。明张岱《琅嬛文集》卷三:“‘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则如何入画?又《香积寺》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声’、‘危石’、‘日色’、‘青松’,皆可描摹,而‘咽’字、‘冷’字,则决难画出。”“咽”,是听觉形象,“冷”,是感觉体验,绘画艺术都无法表现出来。
诗歌的艺术功能非常全面,它可以抒情、言志、议论、叙事,而这些却正是绘画艺术无法表达的,像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前两句,绘画艺术可以描摹,后两句,就无法表达。唐寅《自题秋风纨扇图》:“秋风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合收藏”、“重感伤”,如何画得?“世情详细看”、“谁不逐炎凉”,如何入画?所以莱辛《拉奥孔》说:“有一些美,是由诗随呼随来的,而却不是画所能达到的。诗往往有很好的理由,把非图画性的美,看得比图画性的美更重要。”
再次,绘画艺术不能表现比喻,不适宜将喻象和被喻物并列在画面上。诗歌可以大量运用比喻,包括明喻、暗喻、隐喻、曲喻、博喻,使诗歌意象更为生动、丰富。莱辛《拉奥孔》说:“诗并不只是用人为的符号,它也用自然的符号,而且它还有办法把它的人为的符号提高到自然符号的价值和力量。”朱光潜作注将“人为的符号提高到自然的符号”解释为“隐喻”。莱辛又说:“绘画不可能运用这种方法。”(承上文,指隐喻而言)对于这段文字,钱锺书先生作了一个很好的说明:“一个很平常的比喻已够造成绘画的困难了,而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特点。莱辛在草稿里也提起绘画无法利用比喻,因而诗歌大占胜著,但他没有把道理细讲。”(《旧文四篇·读〈拉奥孔〉》)
1766年,处在启蒙运动高潮阶段的德国美学家莱辛,发表了著名的美学专著《拉奥孔》(又名《论画与诗的界限》)。他竭力反对诗画一致说,努力阐述诗画的差异性和它们的特殊规律。这些观点,散在全书中。为了便于说明问题,这里将朱光潜先生的《〈拉奥孔〉译后记》(载湖南人民出版社《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中有关莱辛的诗画差异性的论点,摘引如下:
依他看,诗与画的差异主要有这几点:第一,就题材来说,画描绘在空间中并列的物体,诗则叙述在时间上先后承续的动作;画的题材局限于“可以眼见的事物”,诗的题材却没有这种局限。画只宜用美的事物,即可以“引起快感的那一类可以眼见的事物”,诗则可以写丑,写喜剧性的,悲剧性的,可嫌厌的和崇高的事物;画只宜写没有个性的抽象的一般性的典型,诗才能做到典型和个性的结合。第二,就媒介说,画用线条颜色之类“自然的符号”,它们是在空间并列的,适宜于描绘在空间中并列的物体;诗用语言的“人为的符号”,它们是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适宜于叙述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动作情节。第三,就接受艺术的感官和心理功能来说,画所写的物体是通过视觉来接受的,物体是平铺并列的,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整体,借助于想象的较少;诗用语言叙述动作情节,主要诉诸听觉,但因为语言本身是观念性的,而动作情节是先后承续,不是凭感官在一霎时就可以掌握住整体的,这个整体是要由记忆和想象来构造的。第四,就艺术理想来说,画的最高法律是美,由于再现物体静态,所以不重表情;诗则以动作情节的冲突发展为对象,正反题材兼收,所以不以追求美为主要任务而重在表情和显出个性。总的说来,《拉奥孔》虽是诗画并列,而其中一切论点都在说明诗的优越性。它的总的结论是诗与画在题材,媒介,心理功能和艺术理想各方面都有所不同,不能拿画的规律应用到诗,所以新古典主义者所强调的诗画一致说是片面的,甚至是错误的。
莱辛系统地探索了诗画艺术各自的特殊规律和它们的差异,这对于人们认识诗画艺术的特征,是很有启发的。但是,莱辛的理论,又有着无可讳言的弱点。他肯定了绘画表现美的事物,却否定了丑的、可憎恶的、可恐怖的事物在绘画中的地位;他主张绘画只能描写没有个性的、一般性的典型,不能描绘具有个性特征的典型;他论述绘画,主要以故事画为对象,忽视或则贬低描绘自然景物的绘画。莱辛理论的根本缺点还在于他着眼于探索诗与画的差异,却忽视了诗画艺术的联系、融通和它们的共性(从莱辛的笔记遗稿看,他在《拉奥孔续编》里可能会更多地侧重谈到诗与画的联系)。他的观点是建立在西方绘画作品的基石之上的,没有涵盖富有特色的东方绘画作品,他的视角还没有触及到东方绘画创作的实践,因而,他的关于诗画界限的理论,不符合我国古典诗画艺术的实际情况,还缺乏概括力和准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