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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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崇祯十二年(1639),据正史记载,内外交困,形势相当严峻。而正史之外,一出士姬风流的大戏却在此时达到高潮。完整的历史故事除了名士悦倾城的著名角色,还需要有“士子甲”和“美姝乙”,就让我们到史料笔记中去,穿越回明清那个醉生梦死的江南,还原那些实实在在活着的士与姬的日常生活图景。

崇祯十二年,农历己卯年,公元1639年。

这一年逢“卯”,正是大明朝科举乡试之年,南都金陵汇集了大批应试的士子。在第二年进京会试中式的庚辰科进士名录中翻寻,那一科共录取二百九十六名进士,但除了方以智、姜垓、周亮工等零星熟悉的名字外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版,第2617~2618页。,大都已经飘散在历史的风中,有的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历史的记忆。

不过,一出士姬风流的大戏却在此时达到高潮。这一年,钱谦益结识了柳如是,龚鼎孳结识了顾媚,吴伟业结识了卞赛,侯方域结识了李香君,冒襄结识了董小宛……多少才华横溢的风流士子,将满腔才情倾倒在温山软水的江南,倾倒在波光潋滟的秦淮河畔,倾倒在画舫箫鼓的苏州山塘,也将大明朝最后的幻梦留给了后世。

可是,这部轰轰烈烈的“非主流”风流大戏,正史中“干净”得几乎没有片言只语。来看看《明史·崇祯帝本纪》在这一年都记了点什么。

己卯新年来了!天朝却没有一点“瑞兔吉祥”的气氛。因为“时事多艰”,崇祯皇帝免去了廷臣恭贺新年的仪式。那时虽然没有“春晚”,但天朝的朝贺仪式还是相当隆重的,尤其是正旦(春节)、冬至等重要节日,称为“大朝仪”,排场可以和皇帝登极仪式媲美。皇帝和众臣一样,都要正装出席,皇帝高呼“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众臣则要跪拜、鞠躬、山呼万岁。“履端”就是新年开始的意思。《明史·礼志》《明会典》等大部头正史都有“严肃认真”的详细记载,而笔者看着看着就想笑出声来,按一位文友的观点就叫“正史的幽默”。

形势确实相当严峻。就在那年正月,大清军队攻陷济南,德王朱由枢被俘,左布政使张秉文(《明史》有传)死难,夫人方孟式投大明湖自尽。方孟式是“复社四公子”之一方以智的姑妈。

清兵暂退,“贼兵”又起。这年五月,张献忠、罗汝才等再次揭竿而起。朝廷急忙派兵围剿,却在房县(今属湖北)被农民军击败。七月,总兵官罗岱战死。

偏偏老天不帮忙,“二月,癸巳,京师地震”〔清〕夏燮:《明通鉴》卷八十六《庄烈崇祯十二年》,中华书局,2009年5月版,第3008页。。三月和五月,陕西、湖北大风冰雹伤了麦子。六月,“庚子,火药局灾”〔明〕谈迁:《国榷》卷九十七《己卯崇祯十二年》,中华书局,1958年12月版,第5844页。。秋季,山东、山西、河南发生大面积干旱和蝗灾。当时的干旱和蝗灾严重到什么程度呢?计六奇《明季北略》记录了蝗灾的景象:

七月二十五日,吾邑飞蝗蔽天,所集之地,禾豆立尽。当事设法捕捉,斗米易斗蝗,小民争捕之,或焚或瘗,不啻万万计。余种未殄,民犹苦饥。〔清〕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五《志异》,中华书局,1984年6月版,第272页。

计六奇是无锡人,这说明蝗灾蔓延到了江南。政府鼓励全民捕杀,并可以扑杀的蝗虫换米,一斗蝗虫尸体换一斗米,但依然解决不了温饱。鱼米之乡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造反便有了充分的理由。

内外交困的崇祯皇帝,把一腔愤怒发泄在各级官员身上。这年八月,封疆失事巡抚都御史颜继祖等三十三名高官被处死。

请原谅崇祯皇帝,肯定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点子来“攻坚克难”,他除了祷告苍天,别无法子。所以天奇、山鸣之类的怪异现象都留在了史料里。如谈迁《国榷》记:

(二月)庚子,辰刻,日旁有白丸,色微红,又白芒一道。申刻,又黑气如日,掩其光,又自日出磨荡数番。约刻许,黑气始散。〔明〕谈迁:《国榷》卷九十七《己卯崇祯十二年》,第5833页。

《明季北略》有一段笔记还记录了崇祯皇帝的一个梦,文字比较通俗,抄下来看看:

上屡梦神人书一“有”字于其掌中,觉而异之,宣问朝臣,众皆称贺,谓贼平之兆,独内臣王承恩大哭,群臣愕然,上亦惊问,承恩曰:“皇上赦奴婢不死,始敢言。”上曰:“汝无罪,直言无隐。”承恩奏曰:“以奴婢推之,神人显告我皇,大明江山将失过半。”上诘之,承恩叩首曰:“盖‘有’字,上半截是大字少一捺,下半截是明字少一日,合而观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殆大明缺陷之意。神人示以贼寇可虞之几矣,愿皇上熟思之。”上不怿。〔清〕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五《王承恩哭梦》,第256页。

拆字游戏在明清士林相当流行,这段笔记差不多就是“聊斋志异”而已。一个“有”字竟弄得这般呼天抢地,表明除了王承恩忠心不二外,其他人都在捣糨糊,这是制度设计造成的悲剧。事实上,崇祯最后上吊自尽,陪在他身边一起吊死煤山的,仅有王承恩这位太监。

还有一些正史没有记录的事也可以说一说,如文秉《烈皇小识》记载,这一年,崇祯忽发奇想,要更改文武百官的服色,依据居然是《山海经》里提到的各类兽名。朝臣们只敢在背后议论说:“天子身边,围着一圈怪兽,一定是不祥的征兆啊。”另有一段则说到了宫内宣德炉等文物的毁弃:

上又将内库历朝诸铜器,尽发宝源局铸钱,内有三代及宣德年间物,制造精巧绝伦。商人不忍旧器毁弃,每称千斤愿纳铜二千斤。监督主事某不可,谓:“古器虽毁弃可惜,我何敢私为轻重?”商人谓:“宣铜下炉,尚存其质,至三代间物,则质清轻之极,下炉后,惟有青烟一缕尔,此则谁认其咎?”监督谓:“圣性猜疑甚重,若如公言,必增圣疑,如三代物不便下炉,则有监督内官,公同验视,罪不在我。”于是古器毁弃殆尽。〔明〕文秉:《烈皇小识》卷六,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9月版,第188~189页。

宝源局是明朝中央政府发行钱币的部门,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中国人民银行。不过明初各省也有铸钱部门叫宝泉局,发行的钱币与宝源局的通用,不同的是,中央发行的钱币背面有个“京”字。但到晚明,不仅白银原料紧张,铜料看来也很紧缺。《烈皇小识》这段笔记如果是真的,那意味着,现在谁拿只宣德炉说是祖上做太监宫女时带出宫的,那一定就是个“美丽的传说”。

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中,这一年,似乎只有一件事给大明朝留了点面子:岁末,邻居岛国琉球使臣跑来进贡。

不知为什么,正史的叙述总那么悲壮,或许政治本来就很悲壮。易代的历史充满血雨腥风,让人不寒而栗。有的高官仅仅在杀头时留下了一个名字,这生命的意义真的如同浮云。

选择崇祯十二年(1639)做引子,只是将此作为历史叙事的一个节点而已,本书选择的明清史料时段则要宽泛得多。而完整的历史故事除了名士悦倾城大戏中的著名角色,还需要有“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女配角”,还需要有“士子甲”和“美姝乙”,这才能支撑起文化意义上的“广度和深度”。那就赶紧到史料笔记中去,穿越到明清那个醉生梦死的江南,还原那些曾经实实在在活着的士与姬的日常生活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