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说版本校
版本校,是古籍校勘过程中采用的最普遍、最基本的校勘方法。汉代刘向《别录》所谓“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可以说就是版本校。
陈垣先生归纳的“校勘四法”中的对校法,也指的是版本校。陈垣先生为对校法下如是定义:
对校法,即以同书之祖本或别本对读,遇不同之处,则注于其旁。……此法最简便,最稳当,纯属机械法。其主旨在校异同,不校是非,故其短处在不负责任,虽祖本或别本有讹,亦照式录之;而其长处则在不参己见,得此校本,可知祖本或别本之本来面目。故凡校一书,必须先用对校法,然后再用其他校法。(《校勘学释例》)
所谓版本校,大致即如上说。尽管版本校就是近乎机械的对校,简单至极,几乎凡能读懂古书者,皆可罗列众本,比勘其异同。然而,具体说到校勘一部古籍,能够准确地、卓有成效地做好版本校也非易事。比如说,在一部古籍的各种版本中,如何了解孰为源?孰为流?何本为优?何本为劣?哪一种版本须作主校本?哪一种版本仅可作参校本?这些问题的解决,对于准确地进行版本校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而要弄清这些问题,非要下一番功夫不可。
这里所说的功夫,包括死功夫与活功夫。所谓死功夫,就是翻书的功夫。这是从事版本校准备工作的第一步,即调查所校古籍的现存状况,弄清该古籍现存多少种版本,都收藏于何处。做这项工作,首先应当利用各主要图书馆的古籍藏书目录,如《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北京大学善本书目》、《北京大学李氏书目》以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等。有些图书馆没有编制该馆的古籍藏书目录,这就只能亲自去该图书馆翻检卡片目录了。
近年来,科技进步催生了大数据时代。许多图书馆都把藏书目录电子数据化,并公开于互联网上,颇便检索。对此,我们应当善加利用。
在书目调查的基础上,接下来就需要按图索骥,一种版本一种版本地翻检,对于每一种版本的基本情况加以详细记录,如序跋作者年代、卷帙多少、版式行格、牌记钤印、避讳情况等等。
搞清了一部古籍现存的版本状况,做到了心中有数,下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解决若干版本中源与流的问题。这则是活功夫,是一种考据的功夫。做这项工作,不仅要根据已知现存版本情况,还要大量翻检史志目录,如正史中的艺文志、经籍志,翻检各种官私题跋书目、版本书目,然后将已知的版本状况与各种书目的著录加以比照,寻觅出其间的联系,从而考证出一部古籍的版本源流情况,即诸版本之间的传承关系,以及共有几个版本流传系统。
上述两项工作做完之后,就可以确定校勘一部古籍应以哪一种版本为底本,哪些版本为主校本、参校本了。不过,上述的一切工作只是版本校的准备工作。那么,具体怎样准确地、卓有成效地进行版本校呢?主要应当注意以下几点。
一、注意进行不同流传系统的版本校
许多古籍由于编纂、刊刻、流传情况不同,往往会形成不同的版本流传系统。不同流传系统的版本,虽说是同一部古籍,但往往在卷帙分合、篇目多寡、文字详略等方面有很大差别。如现存六十二卷本《宋景文集》,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的,宋祁原文集一百五十卷已散佚,但流传于日本的《景文宋公集》则是一个残宋本,仍可见一百五十卷原编本之旧貌。这两个版本在篇目异同、文字详略等方面判然不同。又如范仲淹的诗文集,现存北宋本与元天历本就不是一个版本系统,经比较可知,元天历本在篇目与具体文字上详于北宋本。可以肯定,元天历本祖本早于现存北宋本。较之同一版本系统先后递修翻刻的不同版本之间的校勘,则不同流传系统版本之间的校勘更有价值。这是因为,其间的异同更多。通过这种版本校,一是可以校出更多的讹误,二是可以补足不少底本所无的宝贵资料。这些都是在同一系统的版本校中难以实现的。以不同系统的版本进行校勘,实际上是汉代刘向校书“多备异本”的经验。清章学诚《校雠通义·校雠条理》云:“校书宜广储副本。刘向校雠中秘,有所谓中书,有所谓外书,有所谓太常书,有所谓太史书,有所谓臣向书、臣某书。夫中书与太常、太史,则官守之书不一本也。外书与臣向臣某,则家藏之书不一本也。夫博求诸本,乃得校正一书,则副本固将广储以待质也。”
二、同一系统之间的版本校,注意校以后出的精校精刊本
从校勘的角度看,未见得早出的版本就一切皆好,有时反而后出的精校精刊本要胜于早出的宋元旧椠,因为后出的精校精刊本反映了后世学者的校勘与研究成就。所以说,作为古籍整理工作者,不能像过去的一些藏书家那样一味“佞宋”,不能因为有些版本晚出就不予重视。如《范文正公文集》的元天历本与清康熙间刊刻的岁寒堂本同属范氏家刻本,一代一代传承刊刻,但清康熙间刊本就胜于元天历本。具体举个例子,元天历本《范文正公文集·尺牍》卷下有《与季寺丞》一通,实际上这通书启承前一通《与尹师鲁》,也是一通致尹洙的书启,误题“与季寺丞”。元天历本以后递修的范集版本一直沿误,但清康熙本就改正了这个错误,并于题下附注云:“旧本作《与季寺丞》,误,文正公墨迹尚存可考,今为正之。”如果没有清康熙本改正这个沿袭了几百年的错误,今天研究范仲淹交游的人,也许还要煞费心思去考证这个凭空生出的“季寺丞”。
三、注意寻找版本之外的版本进行校勘
这是指一部古籍的文字,常常被其他古籍所援引。这些援引的文字,我们则可以看作是该古籍的一种版本。如宋人著书,被宋人所援引,在今天看来,被援引的文字,一般说来反映的是宋本旧貌。特别是在许多类书或总集之中,成卷或成篇地援引其他古籍。如《册府元龟》对宋以前正史的援引,《国朝诸臣奏议》对宋人别集中奏议的援引,这些都可以视为一种版本,成为重要的校勘之资。利用这些引书进行校勘,其价值不亚于利用宋元旧椠,也不亚于利用不同流传系统的版本进行校勘。我在作《宋宰辅编年录校补》时,就利用了《永乐大典》卷一二九七〇、一二九七一“宋”字韵下所载《宋宰辅编年录》的最后一卷。可以说这是今天所能见到的《宋宰辅编年录》的最早版本,校勘价值很大。其实,前人很注意利用版本之外的征引版本进行校勘。下面,迻录几段清代学者刘毓崧的《校刻汉书凡例》,具体看一下前人是怎样做的。
一、荀氏《汉纪》,虽改纪传为编年,而根柢实在《汉书》。所据之本,犹是汉时旧帙。可当取校,以存古本之遗。
一、类书中时代近古者,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之类,所引《汉书》皆唐以前旧本。《太平御览》虽时代较后,然其书多取材于北齐《修文殿御览》所引《汉书》,容有六朝旧本。所当取校,以溯宋本之源。
一、《册府元龟》作于宋真宗景德、祥符之际,其叙事依据正史。西汉一朝,大都出自《汉书》,真北宋初年之本。诸家所列宋本,皆在其后。所当取校,以从宋本之朔。
一、林钺《汉隽》,作于南宋初年;娄机《班马字类》、徐天麟《西汉会要》,皆作于南宋中叶,其所见《汉书》,皆两宋旧本。所当取校,以择宋本之长。
一、《史记》叙汉初事,为《汉书》所本;《通鉴》叙汉时事,多本于《汉书》。推之《集解》、《索隐》、《正义》,以及倪思《班马异同》、胡三省《通鉴注》,凡与《汉书》有关者,所当取校,以考各本之异。
一、《文选》所录西汉人文,或采《汉书》,或采本集,其字句均可参稽。他如贾长沙、董江都、司马长卿、扬子云诸集,其文载入《汉书》者,所当取校,以定各本之殊。
一、各书纪载,可印证《汉书》者,经学如《韩诗外传》、《春秋繁露》之类;小学如《急就篇》、《方言》之类;正史如《后汉书》之类;别史如《东观汉纪》之类;地理如《三辅黄图》、《水经注》之类;政书如《汉官仪》、《通典》之类;金石如《隶释》、《隶续》之类;儒家如《新书》、《盐铁论》、《说苑》、《新序》之类;术数家如《京氏易传》、《焦氏易林》类;杂家如《淮南子》之类,所当参校,以求原本之真。
上面这几段清人的校勘《汉书》凡例,对于我们是颇有启迪意义的。
今人的校勘之作也同样很注意利用版本之外的版本。如周勋初先生的《唐语林校证》,其中的一个主要工作就是将《唐语林》采辑的五十余种唐宋笔记找出来源,然后根据这些笔记来校勘《唐语林》。反过来,如果有人要校勘《唐语林》所援引的五十余种唐宋笔记,宋人王谠编纂的《唐语林》则是那些笔记的一种宋代版本。
从上述可知,看似简单的版本校,从准备工作到具体校勘,也还是颇为复杂的。不花功夫,不加思考,是难以做好的。
最后,对于陈垣先生对校(即版本校)的定义,还想谈一点一己之见。
陈垣先生云,版本校“其主旨在校异同,不校是非,故其短处在不负责任,虽祖本或别本有讹,亦照式录之;而其长处则在不参己见”。诚然,版本校的功效之一,就是博采众本,广备异同,使读者一本在手,犹众本在目。但即使是版本校,也有个是非按断的问题,许多讹误是可以通过版本校纠正的。因此,对于这类版本校是可以参以己见,校出是非,做出按断的。这样做,比之仅胪列版本异同对读者裨益更多。当然,作按断应当慎重,否则反倒会贻误读者。此外,从现在的校勘实践看,校勘记主要记录底本有误之异同,“别本有讹”,一般并不照式录之,以简省校勘记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