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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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和第三天

阿巴进村去。

时间是盘算过的。2013年的5月9日。地震前三天。

他把自己打扮停当。翘鼻子的软皮靴,白氆氇长袍,山羊皮坎肩,熟牛皮的盔形帽子,上面插着血雉的彩羽。法鼓,法铃。铃还带着马身上的气息。当年把鼓从废墟下挖出来时,羊皮鼓面已经破了,他在移民村修复了它。当年把铃从废墟下挖出来时,铃也坏了。阿巴也在移民村修复了它。

阿巴吃了一只有些发酸的饼。他慢慢咀嚼,等着正在上升的太阳把村子照亮。

没有水,他从石缝中揪下来一些酸模草的茎,咀嚼,吮吸。酸酸的汁液充满了他的口腔。

太阳升起,把云中村照亮。

他对着村子,对着石碉,对着死去的老柏树,同时也是对着神山,磕了三个头,又磕了三个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关节嗄叭作响。

阿巴起身,穿过荒芜了的田野向着云中村走去。

以前,乡亲们珍惜这片肥沃平整的土地,路从平地边缘绕了好大一圈。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阿巴从荒芜了的田地中间直接穿过。

他摇铃击鼓穿过田野。

两匹马从远处望着他。

田野里的鸟惊飞起来。

石碉上的红嘴鸦惊飞起来,斜着身子盘旋,在风中震颤着翅膀呱呱啼叫。

田野里还有自生自灭的稀疏的油菜,麦子和玉米。更多的是野草。甚至有柳树和村里人叫做筷子树的绣线菊在以前的麦地里生长起来。这些树很蠢,它们不该长到这块最终会消失的地方来。树应该站在山上,不应该跑到田地里来。他往前走,摇铃击鼓。他听到自己用祭师的声音和腔调在喊:回了!回来了!回来!

村子安安静静,残墙站在那里,柴垛子蹲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阿巴顺着废弃的水渠走向枯死的老柏树。他绕着树转着圈,他喊:回来了!回来。

他懂得祭山。不懂得招魂。但他就是回来招魂的。跟人学招魂的时候,学的是仪式,却没有真正的鬼魂。现在,他回来照顾云中村里真正的鬼魂了。他用手抚摸老柏树光溜溜的坚硬树干:您老倒好,先死了,没有看见云中村遭难。

他穿过老柏树下的村前广场。广场前也有一个蓄水池。池底下还有一些水。上面浮满了绿藻。他绕着池子击鼓摇铃。水池平平静静,绿藻们都没动一下小小的身子。

阿巴进村了。他注意不要让脚踩踏墙壁和柴垛投下的阴影,说不定,某人的亡魂就躲在中间。走家串户的镶着石板的小巷还在。墙倒了,院门还在。院门上供着的石英石还在。雍中家。罗伍家。改了汉姓的张家。改了汉姓的高家。觉珠丹巴家。他把每家人带回来的东西,放在门前,摇铃击鼓:回来了,回来了!

第七家,一儿一女上了中专上了大学,毕业后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泽旺家。

泽旺家搬走后,他家门口挂起了村幼儿园的牌子。那个刚分配来大半年胖乎乎的幼儿园老师就死在里面。还有三个孩子陪着她。孩子和老师被挖出来时,那个胖姑娘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抓得那么紧,怎么都掰不开。弄得全村人伤心,大哭一场。还是侍弄过死人的老年人懂。他们端来热水,把姑娘的手和孩子的手浸在里面。妇人流着泪,对死人说话,把脸贴在死人的脸上说话,才把老师和两个孩子的手慢慢分开。姑娘的家里人来了。村里人请求他们把姑娘留下来。让她留在云中村,和她教他们认字唱歌画画的孩子留在一起。

阿巴在残存的门框边蹲下来:老师姑娘,我不能跪你啊!我年纪比你大。姑娘,我给你带东西来了。

他伸手在褡裢里翻找。找到了。那里移民村一个母亲交给他的一张简笔画。红圆圈代表太阳。弯曲的长线代表渠水和道路,弯曲的短线代表飞鸟。还有房子,还有石碉。还有几朵花。上面应该是老师写下的字:云中村。阿巴用一块没有沾土的石头,把那张画压在另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孩子的母亲叫我带来的,是你教孩子画的。

有风来,那画微微动了几下。

阿巴仰起脸,望着石碉:碉爷爷,孩子也画了您呀!

他走过自己的家。他一个人的家。他没有说话。他从柴垛上取了几块干透了的柴,装进褡裢,今天晚上,他要用这几块柴生一堆火。

来到了妹妹家。妹妹没有死在家里。妹妹在磨坊里被巨石砸在了地下。村里通电后,人们已经很少使用隔村三里地的水磨坊了。那天妹妹说,她要去把磨坊打扫干净,再过一个月,新麦子下来,她要让儿子吃到水磨房磨出来的新麦面。妹妹喜欢说,可怜见的。她说,可怜见的,仁钦肯定想吃家里的新麦面了。可怜见的,新麦子的香气都被电磨盘吃光了。她去打扫磨坊就再没有回来,可怜见的。阿巴在妹妹房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了很久。石头被妹妹进进出出的脚磨得那么光滑。加上这些年的风雨,更使得它一尘不染。

阿巴说:好妹妹,我回来了呀!

门框上的残墙上有一个四方的洞。院门关着。妹妹煮了好吃的,在外上学的儿子来了信,妹妹就站在楼顶上向阿巴房子的方向喊:哥哥!阿巴!

阿巴就过来。院门关着。阿巴把手伸进这个洞,反手拔拉门闩,门就开了。

仁钦问过一个问题:门既然可以从外面打开,为什么还要从里面闩着?

妹妹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儿子,转而又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阿巴,对孩子说:你妈妈什么都不懂得,问你舅舅吧。

舅舅也不懂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老祖宗阿吾塔毗他们建个村子时,就这样了。

阿巴把手伸进门洞,里面已经没有那根栎木做成的光滑门闩,也没有了那扇门。地震时,那门倒在了地上。仁钦带领大家抗震救灾的时候,把它刷黑,给开办了帐篷学校的志愿者做了黑板。

阿巴用一天时间拖着越来越没有力气的身子走遍了全村。

他把从移民村带回来表示念想的物件一样样放在一户户人家的废墟上。新家的照片。新朋友的照片。新生孩子的照片。其中两个孩子的照片,要放在四家人的废墟上。那是两个新组合的家庭。两个新生的孩子是四个人家的后人。

除了照片,还有一些旧东西。属于死人的东西。拿走时是要个念想。又担心死人要用时候,这些东西不在手边。一把牛角梳子。一个麂皮针线包,里面是锥子、顶针、大小不一的针、麻线、丝线、牛筋线。一件旧衣裳。一枚边缘泛紫的旧铜钱。一把钥匙。一朵褪色的红丝绒簪花。一盒头痛粉。一把小刀。半盒火柴……

阿巴又回到自己家门口。

他要在这里找一样东西。老柏树死去时收集的枯叶与树皮。

地震后,他打算在原址上重建自己的房子。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清理废墟,把掺着麻皮和麦草的泥块清理出来,背出村外,倒掉。这些当年用来粘合石料的泥浆,都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块。还有木板、檩条、柱子。他把破裂不堪的堆在柴垛上,用来取暖烧茶做饭,把完整一些的码放在那个还算完整的墙角。有用的石料也码放整齐。石头上,木头上有些淡淡的白色,那是防疫人员喷洒消毒水留下的痕迹。一天两次,几个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防疫员背着喷雾器把整个村子都要喷过一遍。阿巴在废墟翻找,每搬开一块石头,都会闻到一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翻出来的东西上全是这种味道。他翻出了粮食,从砸烂的柜子里翻出了祭师的穿戴与法器。鼓皮破了。铃砸坏了。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千块钱。那是政府发放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补贴。钱就夹在红皮的传承人证书中间。一个月几百,领到手,他就夹在本子中间。他没有花过这钱。他是云中村人说的死脑筋,他不明白政府为什么要为一个祭自己村子山神的祭师付钱。

他一个人过活,花不了这么些钱。

这些钱派后来派上了用场。地震后,村里的幼儿园没了,乡里的小学没了,县上的中学也没了。孩子们要送到远处去上学。送别的那天,他挨着个,一人几张,塞到村子里那些要离家远行的孩子手上。家里富裕的少一两张。家里困难的,多一两张。他说:托山神爷爷的福,你们都是他的子孙。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把补助金全部捐给了云中村出去寄读的孩子,叫村民唱《感恩的心》的那个干部觉得这是一个宣传点。他带来了记者。他们架好摄像机,打开录音机。要阿巴说话。他说,我就是觉得我不该花那笔钱。但娃娃们可以花。那是政府给山神的钱。

干部说:阿巴你不要说山神,你要说感谢领导关心。你要说,你是在传递爱心。

阿巴就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们把仁钦找来,这也没用。

阿巴说:没有山神,政府不会给我钱。给了我就是山神的钱。娃娃们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孙。

村里人都说:哎,阿巴你要是不提山神,就成了典型,到处演讲去了,能去好多地方!

阿巴不说话。

阿巴只对仁钦说:自己地方成了这个样子,还到那么多地方去干什么?

争取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仁钦说,这是他作为干部的话。哎,不去就不去吧。仁钦又说,这是他作为外甥的话。不去也好,反正你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仁钦还说。

阿巴翻掘废墟,人家找值钱的东西,他把两只口袋翻出来,里面是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他把口袋搬到板房中。板房不隔音。隔壁那家人在用捐助来的机器看电视剧。孩子在哭,吵着要用这机器玩电子游戏。

阿巴一声不响。

他把口袋敞开。他闻到了老柏树的树叶和树皮散发出的馨香。杜鹃花开的七月,阿巴上山去,采来杜鹃花,与柏树叶和柏树皮混在一起。

搬迁的时候,他把这两袋香料又放回废墟里,和准备用来重建房子的木料放在一起。他在下面垫了五层木板,又在上面盖了三层木板。等于是为这些香料盖了一个小房子。

阿巴发现那些木料已经开始腐朽了。

盖在香料上的三层木板已经腐坏到了第二层。香料口袋像人一样袖手拱肩坐在小庇护所里。

阿巴笑了。看来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对他来说,好事情不多,这也算是少数几件好事中的一件。他取出些依然散发着馨香的香料,把口袋放回原处,盖好,起身离开。

阿巴再一次摇铃击鼓,走出村子。他击鼓摇铃,绕着石碉转了三圈。石碉无言。他想问石碉一句话。但他知道石碉不会有什么话。石碉是石头。石头不会说话。

他穿过田野,经过两匹马的时候,他说:我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两匹马跟在身后。

众鸟正在归巢。红嘴鸦、野鸽子、画眉、噪鹛,还有云雀。云雀与别的鸟不同。它们的巢不在树上,在地上的草窠里。穿过田野的阿巴惊动了它们。回到巢中它们惊飞起来,在天上翻飞。它们都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的鸣叫。

阿巴不晓得该对这些把他当成入侵者的云雀们说个什么。

天空中,西边的晚霞绯红,东边的蓝空变灰变暗。

阿巴打开另外两只褡裢,取出一个紧卷着的圆筒。那是一张毡子。他把毡子打开,铺在靠近松树根的干燥地面上。山里,每一株大的针叶树,不管是柏树、杉树、松树下都有这么一块雨水雪水都淋不到的干燥的地方。从一千多年前有这个村子时起,云中村人上山采药打猎,都不带帐篷,也不住山洞,晚上都是露宿在这样的避雨树下。只是现在年青人已经不肯这么干了。

阿巴又从褡裢里拿出一张熊皮,铺在隔潮的毡子上面。他还拿过一具马鞍来,放在熊皮的头部。这具鞍子,他睡在熊皮上时,是枕头,他坐起身时,就是靠背。今晚,也许还有明晚,他都要睡在这里。

褡裢的另一边有一只平底锅,一只茶壶,一只碗。阿巴在磐石边的松树下烧了一堆火,木柴燃烧起来。

这时,他才想起没有水。

人不能不喝水。他去打水,他一直走到村蓄水池那里。

磐石下方的山坡上原来有一眼小泉水,但那泉水干了。村子背后原来有一眼大的泉水,可以供全村人畜饮用,还有富余用来浇灌果园,和地里的麦子和玉米。那眼泉水也干了。不然,云中村人也不会答应搬迁。

夜已经黑了,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这些走了五十多个年头的路。何况,还有天上星星的光芒。他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又大又亮的星星在头顶上闪烁了。

两匹马悄然无声,跟在他后面。

震塌了小半边的蓄水池还在。缺口那里长了几棵小树,还有一些草。池子底部还有些水。应该是积存的雪水和雨水。水有气味。水草的气味,绿藻的气味,不新鲜的气味。但是,没有办法。清甜的泉水干了。他只有靠这些水了。至少今天就这样了。明天,他可以走远一些。多走三里路,到水磨房那里去取干净的溪水。他灌了一壶水,对两匹马说:你们也喝一点。马闻了闻气味不好的水,抬头走开了。

阿巴又在星光下慢慢走回来。他对跟在身边的马说:明天,我带你们去溪边,那里有干净的甜水。

茶壶煨在火边,水在壶里发出滋滋声。阿巴把壶盖揭开,让水里不好的气味随着蒸汽散开。水咕咕地开了。他往滚水翻沸的壶里放了盐,茶叶和干姜片。放干姜片是祖传的对付不干净水的办法。人要往各处去,有的地方水好,有的地方水不好。放上干姜片,把水煮开,这就是对付坏水的好办法。

水在壶里咕咕作响。那些不好闻的气味都消失了,还流溢出茶香。

他继续掏他的褡裢。糌粑、酥油、干酪。东西不多,最多够一个月吃的。

他摸到了更多的东西。有瓶装白酒、罐头。那天晚上,在乡政府,仁钦问他:您在山上吃什么?

他用老辈人的话回答外甥:上山的人只需带着火和盐。

尽管如此,仁钦还是悄悄地往他褡裢里塞进了这些东西。不止是酒和罐头。还有几束牛肉干。几只苹果。

天气热。从移民村带出来的饼和熟牛肉已经馊了。他站起身来,把这些东西抛洒向下面的山坡。地震的时候,不止是死了人。还有山里的野兽:野猪,狼,狐狸,熊。如果这些野物也有鬼魂,它们可以享用这些东西。

要是村里的死人变成了鬼魂,他们就应该看见这堆火了,知道有活人回来陪伴他们了。

在有没有鬼魂这件事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

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据说,过去的时代,鬼魂是常常要出来现身的。但他没有见到过鬼魂。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吧,这都说明,起码这三五十年来,云中村就没有人见到过鬼魂了。

离开移民村的时候,阿巴对云中村的乡亲们说,他也但愿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是,他想的是,如果,万一有的话,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阿巴真的反反复复地想过,万一真有鬼魂呢?要是有,那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作为一个祭师,他本是应该相信有鬼魂的。他说,那么我就必须回去了。你们要在这里好好生活。我要去照顾云中村的鬼魂。

阿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但他说:我可能要多呆些时间。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阿巴笑了:那不够,可能是两年?三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那么长时间。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您?

阿巴摇头:我不允许你们去看我。

阿巴一家一家告别,跟乡亲们说了那么多的话。阿巴还要求乡亲们不能把这个消息报告政府。他说,政府操了那么多心,这个心就不要叫政府操了。要是分管移民村的政府干部事先知道阿巴要回到了一片废墟的云中村,而没有阻止,那干部会被处分,被撤职。阿巴说:你们要可怜那些担着责任的干部。

阿巴坐在火堆旁,身上披着夜色,嘴里念念有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祭师们嘴里都有一套的说给鬼魂的话。他说着这些话,把第一碗茶泼在地上,把一把糌粑撒在空中,又把干酪也撒向空中。他最后说:要是你们在,就请用吧。

但没有一点动静。

两匹马站在他身后,他往它们面前的地上撒了一些盐。

阿巴抓一把干酪放在碗里,用热茶泡软,然后,撒上糌粑,搅拌成糊糊,端起碗喝了一口。他的嘴里充满了茶香,以及糌粑香和干酪香。

他一直坐在面前的火堆暗下去,几乎都变成了灰烬,才躺下来,睡在了熊皮上。

睡前,他又对着荒芜了的田野,对着村子那一堆废墟说:如果你们真的在,就出来让我看见。

然后,他就睡着了。

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二天。

第三天,鸟叫声把他吵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梦,有没有人或鬼魂在梦中来和他说话。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自己对自己说:嗐,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嘛。

他还对自己说:好了,这下像个真正的祭师了。

县里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的时候,就有人嘲笑他是个半吊子祭师。

他也不自卑,他说:是的,连鬼魂有没有都不能确定的人,肯定是个半吊子嘛。

地震前,县里正规划把云中村开发成一个旅游点。因为云中村的历史,因为云中村保存完好的那座石碉和古老民居。因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岖大山上出现像是个奇迹。因为云中村历史悠久的灌溉系统——虽然取水处用水泥建了一个蓄水池,渠道也用水泥硬化了。大学毕业考上县里公务员的仁钦回村里来说,县旅游局还挂着一张打造云中旅游点的规划图。他说,上山的机耕道要全面加宽,铺上柏油。入村的磐石旁那棵松树要命名为迎客松。旁边要建游客接待中心。里头卖茶和咖啡。田间小路要加宽,要硬化,要方便游客到果园里去采摘,去体验。仁钦说到这里,马上就有人反对。我们进村的路绕那么大个圈,就是为了不占用土地,为了多种一些庄稼。仁钦可以解释,但他懒得解释。乡亲们想把县里的规划听全。仁钦不想讲了。他说:那还只是个规划,项目真要上马,县里会派人来讲。我不讲了。

回到家里,妈妈要他对乡亲们耐烦一点。

仁钦说:刚说到要修路,他们就反对。现在的村民,什么都反对,怎么对他们耐烦?

阿巴说:乡亲们就是心疼田地嘛。

仁钦说:他们不高兴,我还烦着呢。

妈妈说:你都是干部了,你有什么好烦的?

仁钦说:我回来看妈妈和舅舅,倒先让他们搞烦了。好了,我不烦了,妈妈给我做最爱吃的!

妈妈就和面,妈妈就从木桶里捞酸菜,切牛肉丁,仁钦自己去地里摘来刚泛红的辣椒,做成一锅酸酸辣辣的汤,把擀好的面片下到汤里。一碗下肚,就把仁钦吃得满头大汗。

仁钦烦心的事是,他听说县领导有意让他回云中村来,做大学生村官。

阿巴瞪大了眼睛:那你就是云中村最大的官了!村支书,村长,会计,他们都要听你的!

仁钦说:舅舅您不懂!

阿巴转脸对妹妹说:如今世道变化快,我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懂得了!

妈妈急忙对儿子说:看看,回来就惹舅舅不高兴。

仁钦却不管这个:他就是不懂我嘛。仁钦在大学学的文秘专业,他想给领导当秘书。这样进步才快。毕业时,同学们分别时说,你们这些学文秘的,将来跟着领导,提个包包,写个讲话,嗬嗬,十年后都不敢见你们了!可工作了几个月,县领导还连话都没对他说过一句。虽然分配在政府办公室,每次有县长副县长在的场合,人们前呼后拥,他都站在十米开外。没有随领导开过会,没有随领导下过乡,更没替领导写过讲话。他主动跟办公室主任表示过愿意做些事情。主任说,不着急嘛,先熟悉熟悉情况,多学习学习,来日方长嘛。

地震了,仁钦的进步比天天给县长写讲话的人还快。

地震中走了的妹妹,还不知道仁钦已经是瓦约乡的乡长了。

今天,阿巴要专门去看妹妹。

昨天去了她家。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他只是在被她的双脚磨得光光生生的门前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但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那天,她在水磨房里。五月,小麦抽穗扬花。村子里的孩子们从麦田里穿过时,会碰到一棵棵麦子。会把麦子上细细的嫩黄色的花粉碰落下来,掉在自己身上,掉在自己头发上。

阿巴叫马。前天上山时,他给两匹马起了名字。两匹马都站在齐膝深的草里,在听得到他声音的地方。

他叫:白额!

白额没有反应。

他叫:黑蹄!

黑蹄也没有反应。

阿巴不急不恼。他肩起褡裢,趟开纠缠着双脚的草,走到两匹马跟前。两匹马都用嘴来碰他的手。他说:都不明白自己有了新名字呀!他把两只铜铃再次系在了马脖子上。

两匹马跟在他身后上路了。

他沿着云中村这个半山小平地临着峡谷的边缘行走。

走过昨晚来过的蓄水池,上一个小坡,就是干涸了的泉眼。泉眼四周的泥土像被人翻掘了一遍。阿巴知道,是找水的野猪,还有獾干的。野猪有能够翻掘泥土的长嘴筒,獾有能挖土的一双利爪。它们肯定是渴了的时候,熟门熟路地来到泉边。而泉水已经不现。它们用嘴,用爪子在这里搜寻来着。几年过去,被它们翻刨过的土也已经干了,石头露在外面,断了的树根也露在外面。

过了泉眼,就是从山腰横过去的路。当年去磨坊的人要走这条路,去沟里砍柴和采药的人要走这条路,把牛羊赶到沟对面草坡上放牧也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多半被柳树、桦树遮住了阳光。潮润的路面上总是布满了脚印。人的,牛羊的。有时候,还会有大型走兽的。鹿,还有熊。虽不是随时都能见到。但它们想被人见到时云中村人就能见到。现在,这条路上什么脚印也没有。草从两边往路中央蔓延。草不慌不忙。草先让柳树的叶子,桦树的叶子落满路面,去年的压着前年的,今年的压着去年的。草等这些层层叠叠的落叶腐烂,让被云中村人踩了上千年的坚硬路面变得松软,然后,才把根伸过去,才把种子落在上面。最多再过两年,草就能把这条路完全掩没了。阿巴踩着那些落叶往前走。两匹马跟在后面。铃声叮当,在树影四合的路上回响。

这片树林中还有些别的树。

阿巴记得,首先会是一株花楸树。

花楸树出现了。花楸长着羽状的叶子。春天开白色的花,秋天结白色的果。传说花楸枝头繁密的浆果是熊酿制果酒的好材料。熊攀到树上,用这些桨果把胃塞得满满当当。熊的胃就是桨果发酵的酒缸。熊吃饱了桨果,就一动不动呆在树上,睡在树杈中间。等肚子里的桨果发酵,变成酒。等酒劲冲上头,它们就快乐地拍打胸脯,摇晃树枝。最后,从树上掉下来,在树下昏睡,呕吐。那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阿巴没有见过。但他相信这样的故事。再后来的年青人,到了仁钦他们这一辈,都不爱听这样的故事了,说这是胡说八道。

再走一阵,转一个弯,还有一棵丁香。

丁香花是山上最香的花。香到可以让人头晕的花。

就在这时,阿巴看到了那道裂缝。地震发生那年,就出现在村后山上,使得泉水干涸。现在,这条巨蛇还在缓慢蠕动身体。在这里,它转身向下。巨蛇在划出界限。

云中村重生的希望三年多前就已破灭。为此,他爬到山上的祭坛前,仰望着雪山,责问过山神阿吾塔毗,怎么忍心把云中村从他怀抱中推开。雪山却一动不动,阿吾塔毗没有说话。

现在的阿巴只感到安慰。根据巨蛇划出的界限。云中村消失的时候,曾经推动云中村水磨的溪水不会消失,压在巨石下的水磨房也不会消失,妹妹可以永远留在山上,就在曾经的云中村旁。

那颗丁香还在。再过十多天,就要开花了。

阿巴穿过树林,来到阳光下。脚下的草地松软,溪水发出响亮的喧哗,水份充足的草地上开满野花。

两匹马饮水。阿巴蹲在溪边捧水洗脸。

移民村家家户户墙上都贴着标语:移风易俗,养成卫生好习惯。新居的水龙头一开,热水器呼呼喷吐天然气幽蓝的火苗。平原边上的移民村气候湿热,这种气候中,什么东西稍不注意,马上就腐烂。手上脸上沾了点什么,不马上洗掉,就叫人恶心。爱出汗,不洗,不到两天就觉得自己像个,像个什么呢?——从云中村来的人终于找到了比方——像村口那个臭豆腐坊。这个比方逐渐扩展,像镇上垃圾处理站,像邻村养鸡场的排污口。就这样,云中村来的人在移民村学会了天天洗澡。脱光了衣服站在淋浴花洒下冲洗自己。一头一身洗浴液的泡泡。学这些东西,姑娘们最快,她们一天洗两次三次。刚开始,大家都不好意思。明明站在卫生间,却像在人前脱光了衣裳。出了卫生间,也不敢看人,穿上了衣裳也像没穿衣裳一样。

阿巴捧起溪水洗脸,又把口漱了。这才想,从离开多民村那天,就没有洗澡。云中村没有地方。变成移民村的新村民难,变回云中村的阿巴却是多么容易啊。

他折下一段柳枝,蘸上溪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抽打一遍。这倒是云中村老辈人的习惯。用这种方法抽打掉尘土,抽打掉的还有眼睛看不见的不干不净的邪祟。

他只要转过身,就能看见那块巨石。

他闭上眼睛,念诵了几句祷文,才转过身来。

阿巴向着巨石走去。

他走到磨房的引水口。湍急的溪水冲激出一个深潭。引水口就在潭边。两根粗大的杉木柱子中间,是可以升降的闸门。厚厚的闸门关着。因为泡在水中,闸门才没有腐烂。阿巴想提起闸门,但淤积的砂石把闸门下半部埋住了。

阿巴终于走到了巨石跟前。

他围着巨石转了一圈。除了引水到磨房的木头水槽,磨房一点痕迹没有留下。阿巴还记得,和云中村所有建筑一样,磨房的矮墙是石头砌成的。门朝东开,北面一个窗户,南面一个窗户。顶子的几道横梁上,铺一层树枝,铺一层苔藓,再盖一层泥土。层顶上长满了瓦松和茅草。阿巴扶着巨石,走到磨房门口的方向。岩石已经被太阳晒热了,有些烫手。他心头一热,轻轻地叫了一声:妹妹,我看你来了。

没有声音。只有溪水在几十米外飞珠溅玉,奔腾喧哗。

他把额头抵在岩石上,泪水流出眼眶,滑下脸腮。手摸着的岩石热乎乎的,额头抵着的岩石也热乎乎的。阿巴说:妹妹,这是你吗?这是你吗?

其实他知道,这只是太阳把岩石晒热了。

妹妹在世的时候,妹妹悲伤难受的时候,就会把手放在阿巴手里,让他握着。妹妹的手总是凉的。那冰凉本身就叫哥哥心伤。哥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哥哥自己就对生活中的不如意无可奈何。要是心肠不好的人伤了妹妹的心,哥哥对别人的坏心肠也无可奈何。要是妹妹使自己心伤,他也对妹妹的心无可奈何。他不说话,他就用自己手上的热气把妹妹的手暖和过来。仁钦在县城上中学那几年,他会对妹妹说:要不,我替你去看看仁钦吧。

妹妹就会落泪,说:仁钦听话,仁钦上进,就让他好好念书吧。

后来,仁钦去念大学了。

阿巴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仁钦上学的地方太远。坐一天汽车去省城,再坐火车去外省的省城。阿巴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阿巴平静一下自己。

草地有些潮湿。他铺一块毡垫,坐下。然后把褡裢打开。他在原来磨房开门的方向,摆上了苹果和罐头。他说:这是仁钦给妈妈的。

他又摆上茶叶、盐、和糌粑。他说:这是我带给你的。

他说:我想喝一口酒,你也用一点吧。他把碗里的酒浇在石头上,把剩下的留给自己。

他把从仁钦那里拿来的照片靠在岩石上。镜框里的妹妹,就是云中村妇女普通的样子,是瓦约乡妇女普通的样子。她刚用梳子蘸着清水梳理过头发。梳好后,还抹了头油。不是商店里卖的头油,带着隐约的香气。她抹的是用动物油脂自制的头油。散发着动物身上的某种气味。在云中村人的鼻子闻来,这是好闻的气味。但这种气味到了移民村就不行了。现在云中村下去的女人用头油时,都到超市去买。她们都不用这种头油了,免得自己身上散发出跟别人不同的味道。照片上的妹妹对着镜头露出了笑容,但她眼里还是有哀戚的味道。

阿巴对着照片说了那么多话,但照片默默不语,睡在地下的人也没有反应。他说了云中村会消失,说了云中村人全体移民到远处去的情况。他说:只有三家人没去。你知道的,觉珠丹巴家,和咱们的仁钦一样,两个娃娃争气,好好念书,地震还没有来,两口子就到城里去了。还有裁缝家,还有祥巴家。还有卓嗄家,一家人都死了,就留下那个爱跳舞的央金姑娘,断了一条腿,可怜的姑娘,看来得政府养着她了,可怜的央金姑娘。我们其余人,都到移民村去了。我也去了。都有三个多年头了。有些人家都在那里生了娃娃了,一共五个啊。都满地跑着,开口说的都是新地方的话了。

阿巴注意到面前有一丛鸢尾。飘带一样的叶片,停在花葶上小鸟一样的花朵。开了几朵,没开的,也有几朵。年青时的妹妹,喜欢簪鸢尾花在头上。但照片里的她头上没有簪着这样的蓝色花,花瓣上带着金色纹路的蓝色的鸢尾花。

阿巴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话:我来告诉你仁钦的事情吧。

这时,他听到了一点声音。像是蝴蝶起飞时扇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鸟从里向外,啄破了蛋壳。一朵鸢尾突然绽放。

阿巴的热泪一下盈满了眼眶:是不是你听见了?你真的听见了吗?

花瓣还在继续舒展,包裹花朵的苞片落在了地上。

阿巴说:仁钦出息了,是瓦约乡的乡长了。我碰到云丹了,江边村的云丹,他说咱们家的仁钦是个好乡长。

又一朵鸢尾攸忽有声,开了。

阿巴哭了: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知道你听见了!妹妹你放心,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们了!我在这里陪着你们,你们这些先走的人。我把你的照片从仁钦那里带回来。我让他忘记你。我不要让他天天看见你。你也让他忘记你吧。

阿巴高兴起来。他想那两朵花应声而开不是偶然的。世界上有哪个人在说话时见过一朵花应声而开?他相信谁都没有过。也许云中村以前的某一任祭师见过。但现在的人没有谁见过。他觉得这就是鬼魂存在的证明。

如此看来,这个世界大概是有鬼魂的,他因此高兴起来。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阿巴了。

阿巴相信这是妹妹的鬼魂通过花和他说话。告诉哥哥,他的话她都听见了。

两兄妹小时候,像仁钦刚上小学那么大的时候,父亲来磨房守夜磨面,他和妹妹央求父亲带他们到磨房去。对于那时不知道有县城,有省城的云中村孩子来说,磨房就是很远的地方,就是云中村世界的边缘了。

父亲总是不肯答应,小孩子去那里干什么?磨房那边有鬼!

两个孩子就不言声了。

下次,父亲又要去磨房了。两个孩子又提出要跟他到磨房去。父亲还是拿这个理由恐吓他们。那是农业集体化的时候,生产队每月分一次粮食。分到粮就要赶紧到磨房去,家里的面粉已经没有了,已经吃过好几顿煮豌豆煮土豆了。

父亲还是说:磨房那里有鬼!

母亲说话了:他们不会害怕。只要你不吓着他们,他们就不会害怕。父亲就答应带上他们了。

父亲挥着一支柳条鞭子,马背上驮着两袋粮食。一袋是炒熟的青稞,磨成糌粑。一袋是麦子,磨成面粉。

两个孩子跟在父亲身后来到磨房。

白天,他们在溪水边玩耍,帮着父亲把磨好的面粉装进口袋。父亲会用白面在男孩额头上画个太阳,女孩额头上画个月亮。晚上,天气晴朗。父亲在磨房前的草地上打一个地铺,让兄妹两个并头睡在星空下面。

这时,妹妹就悄悄问哥哥:鬼怎么还没有出来?

儿子就问父亲:鬼怎么还没有出来?

父亲指指天空中:别乱说,鬼都出来了。

妹妹放轻松了,她说:哦,鬼变成星星了。她还悄声对哥哥说,鬼好好看。

然后,他们就睡着了。

少年阿巴又醒来了。他是被父亲投在他身的上影子惊醒的。月亮出来了。父亲来来去去忙乎着什么,影子不时从两个睡着了的孩子身上滑过。

少年阿巴醒来,看见父亲在月光下无声舞蹈。

击鼓,但不让鼓发出声响。

摇铃,但不让铃发出声响。

父亲揉了一小盆新麦面,捏成些动物形状,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岩石上。他再次无声地击鼓摇铃。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是村里的祭师,他这是在安抚鬼魂。那些动物形状的面偶是给鬼的施食。

父亲又捏了一些糌粑团子。这回,他脱下了盔状的帽子,解开了长发。嘴里念念有词,他把糌粑团子投掷到有阴影的地方。磨房的阴影里,树丛的阴影里,岩石的阴影里。这些投掷出去的糌粑团,就是给鬼魂的施食。

父亲是村里的祭师。父亲的父亲也是祭师。祭师是祖祖辈辈传袭的。后来,反封建迷信,祭师的活动就只能在夜间,在磨房悄悄进行。不让鼓发出声响,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父亲继续作法,他含混的声音越来越大。

父亲这声音把妹妹也惊醒了。

这让两个孩子感到害怕。父亲在搞封建迷信。那个年代,这是不被允许的,要批判的东西。村里的小庙,殿上供奉的苯教大神辛饶弥沃塑像被推倒了。寺庙改建成小学校。那时阿巴已经上小学了。二年级。认识好多个汉字了。晚上,学生们愿意跑到老师那里去。老师有收音机,有《人民画报》。画报里有好多云中村没有的新鲜事物。耕地的拖拉机,收粮食的收割机。老师说,这些机器,在不远的将来,都会在云中村出现。而他的这些学生中间,就有人会成为云中村将来的拖拉机手和收割机手。

老师还有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书生在晚上读书。一个披着头发的鬼进来了,这个鬼把脸涂得很黑。但这个书生并不害怕,也用墨把自己的脸涂成了黑色。还对着鬼笑。鬼看吓不倒读书的书生,很扫兴,自己走了。

还有一个鬼,是吊死鬼,头发披得很长,舌头也伸得很长。那个书生也不害怕。说,我不害怕你呀,不就是头发长一点,舌头也有点长吗?那个鬼就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说,我看你怕不怕。胆大的书生说,你有脑袋我都不怕你,你把脑袋取下来,就更不怕了。鬼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取下脑袋就死了呀!鬼就拿起脑袋,哭着走了。

那时的云中村还没有修水电站。晚上照亮都是油灯。油灯在原先寺庙的大殿里只照得出一团小小的光亮,四周都是空旷的黑影,听鬼故事的小学生们拼命挤在一起。好像长头发的,穿着白衣的,脑袋提在手里的鬼就站在身后阴影里。讲故事的老师也害怕,紧紧地和学生挤在一起。

老师说:大家不要害怕。

学生们说:我们害怕,有鬼呀!

老师提高了声音:不怕它就没有!

可是我们害怕,害怕就会有。

老师说:不讲了,不讲了!我们唱歌吧。

刚开始唱歌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后来,胆子就大起来,声音也变得齐楚雄壮了。夜深了。一家家开始呼儿唤女。老师打着手电筒,送这些孩子回家。路上,他们大声唱歌,大声说话。送到最后一家,老师不肯独自回去,往往就留宿在最后一户村民家里。

即便这样,晚上,学生们又会聚到小学校里去。要老师讲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那个故事特别吓人,阿巴打开自己家院门,觉得鬼在院门的阴影里。穿过院子,觉得鬼在核桃树下。上楼,觉得自己踩响楼梯的声音是鬼跟在后面。来到火塘边,少年阿巴一下扎进了父亲怀里。

父亲看母亲一眼:鬼把你吓着了?

孩子不承认:老师讲的是不怕鬼的故事。

不怕鬼?那就是有鬼。

不怕就没有!

那等于说有。

磨房那边有吗?他们披着头发,可以把脑袋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吗?

父亲说:只要好好安慰他们就不会,不会出来吓人,不会把脑袋放在桌子上。

后来,父亲就答应带他和妹妹去磨房了。

不知为什么,看见父亲往那些阴影里抛掷施食的时候,少年阿巴就知道,那是父亲在安慰鬼魂。

又过了好些年,政府不再管人信不信鬼神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当祭师的父亲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他在政府还号召不信鬼神,禁止祭师活动的时候就死了。

父亲是修机耕道时死的。修机耕道是为了把拖拉机开到半山上的云中村来。

阿巴的父亲分配在爆破组,任务就是把拦在路上的巨石,把挖土的锄头啃不动的山岩,用炸药轰开。他们在石头上打洞,装进炸药,安上雷管和导火索。大家避到很远的地方。生产队长吹响哨子,提醒大家躲避。阿巴的父亲负责点火。他点燃导火索,奔跑到安全地带。炸药轰然爆炸。一条新路,一条宽阔的叫做机耕道的大路从江边向着云中村蜿蜒。崭新的拖拉机已经运到县城,只等机耕道一通,就要开进云中村。那条路修了两年,阿巴的父亲,已经是一个熟练的爆破手了。那一天,埋下的炸药没有爆炸。大家等了半个小时炸药还是没有爆炸。阿巴父亲去看炸药为什么没有爆炸。他刚走到炮眼跟前,炸药就爆炸了。父亲和那些炸碎的石头一起飞到天上,又掉到了江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

云中村机耕道通车那天,参加通车仪式的县领导来阿巴家看望。

领导摸着少年阿巴的头,说:这个娃娃,将来要叫他学个技术啊!

村干部说:要不是他小,就叫他当拖拉机手了!

那时,少年阿巴已经十三岁了。

阿巴和村里的孩子跟在犁地的拖拉机后面。之前是两头牛拉着一张犁,现在一台拖拉机拖着并排的三张犁。肥沃的黑土在犁头下波浪一样翻卷。拖拉机声响巨大。石碉发出巨大的回声,红嘴鸦群惊飞起来,惊惶地叫唤。和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拖拉机不一样,和后来拖拉机落伍成寻常的农机具不一样,那时的拖拉机手神气得要命。只准人摸一摸拖拉机拖着的犁,摸一摸拖拉机的轮子,不准人摸拖拉机的操纵杆,不准摸拖拉机的灯。

拖拉机进村的时候,云中村欢声四起。此前的云中村都没有过带轮子的运输工具。在整个瓦约乡,就云中村没有带轮子的运输工具。山下那几个村子至少有马车。去乡政府,去县城的时候,他们都赶着马车。马车上载着货,马车上坐着人。云中村人也要去乡政府,也要去县城。得走很长的路。下山走路,到了平坦的公路上也得走路。在公路上走得疲惫时,会被其它村子的马车超过。三匹马拉着一辆车,蹄声嗒嗒,马车的橡胶轮子轻快地旋转,轮胎和车轴摩擦发出好听的声音。坐在马车上的人嘲笑没有马车的云中村人。那是个新东西陆续进入,并改变人们古老生活的时代。一个认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云中村是个落后的象征,落在时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

直到机耕道开通,拖拉机进村,这样的情形才得到了改观。但阿巴的父亲看不见了。

小学毕业,阿巴就被送去上农业中学了。农业中学不在城里。在另一个乡下。那里有比云中村大十倍的田地。阿巴在那里学了好多东西。嫁接果树。制作堆肥。配制农药。修理拖拉机。阿巴十七岁时,云中村开始建水电站了。他被召回村里。跟着勘探设计人员选择地址。勘探队的人整天让阿巴扛着一根测量标尺。他们说,往前去,把标尺立在那里。再往前去,往左一点,往右一点。阿巴就和标尺站在指定的地方。工程师从测量仪的镜头中往他这里看。阿巴知道,工程师不是在看他,是在看标尺上的红色和黑色刻线。最后,他们把水电站的地址选在了村里磨房的下方一点。

一道水坝拦住溪水,溪水顺着水渠横着往山腰的一处小平台流去,在电站厂房里冲转机器,发出电力。云中村年纪很大,一千多岁,暮气深重,但在那些年里又变得年轻了。小学校里传出朗朗书声。修通机耕道,拖拉机开进了村子。春天,在平整的田野里翻耕土地。秋天,拖拉机开到打麦场上,带动了脱粒机。以前要打半个月的麦子,脱粒机只用三天就把活干完了。男男女女围着飞速旋转的机器,捶自己的肩,揉自己的腰。有了机器,人的肩和腰都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解脱了繁重体力劳动的男女,有更多力量和心思相亲相爱。云中村的人口迅速增加。还是有人小声嘀咕:机器好是好,就是声音太大,太快,跟机器一起耕地打麦时,就不能悠悠歌唱了。

阿巴父亲生前嘀咕过,什么都好,要是不禁止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就更好了。人的日子好过了,神鬼的日子也应该一样好过。

水电站勘探队工作的时候,总有很多人跟在后面:学校里的小学生,村里的年轻人。那时的阿巴可神气了。他不是跟着看热闹的,他是勘探队的一员。他神气地扛着一根比自己还高一米多的标尺。标尺上刻着红色的横线和黑色的横线。小学生们都明白标尺上那些刻线的意思。阿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围拢过来,小指头在黑色线上划动:1厘米,2厘米。手指头滑向红线。1米!2米!3米!那时,阿巴的父亲已经不在好几年了。上岁数的村里人遇到阿巴,会说:哎,这么体面,你爸爸看不到了。

他们还会叹息说:你爸爸不在了,没人奉祭山神了,什么都好,阿吾塔毗不要怪罪就好。

抬头看看村后的雪山,阿吾塔毗坐在那里,头上戴着冰雪的帽子银光闪闪,背后的天空一片湛蓝。阿吾塔毗好像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第一年测量,第二年,溪上的冰刚融化,冻硬的地刚变松软,水电站就动工了。木料从山上砍下来,水泥、钢材用拖拉机从山下运上来。发电机、水轮机太重了,拖拉机拉不动,是村里的男人们从山下抬上来的。很重很珍贵的机器,云中村全村的青壮男人,轮流着,用了三天才抬到村前。机器在村子里停留一天。人们像敬神一样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机器身子很沉,坐在那里,接受人们称奇,赞叹。有人想伸手抚摸,警卫一样站在机器旁的阿巴警告: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这个话后来就村里传开了,年青人拿这句话四处嚷嚷:不要摸!不要摸!只许看,不许摸!

后来,阿巴这些话的使用场合发生了转换。村子里为庆祝什么大事集中起来喝酒跳舞,在一年一度的看花节聚集起来唱歌跳舞,有小伙和姑娘相好了,悄悄离开热闹的人群的时候,他们就拿这句话起哄。

还是有人伸手摸了机器,结果摸到手上是粘乎乎的黄油。

男人们又用了一天,才把机器抬进了厂房。

水渠修好了。厂房也盖得差不多了。只有大门还没装上。要是装上了大门,机器就抬不进去。机器抬进厂房。工程师打开图纸,把一大团棉纱扔到阿巴手里:把机器擦干净!

阿巴把机器身上的黄油擦干净,用了很长时间。

妹妹奔回家去,告诉妈妈:只有哥哥才能擦发电的机器!

妈妈哭了。妈妈说:你爸爸就那样走了,也不知道他看得见看不见。

阿巴父亲坠入江中后,村里人和妈妈沿着江水找了好几天。他们走出了瓦约乡的地界,他们走出了县的地界,都没有找到。到处都在修路,开矿。那么多泥土和石头坠入江中,江水浑黄,水里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多年后,妈妈还叹息:哎,要是水干净些就好了。

村子旁边的溪水是干净的,那条溪流到今天依然干干净净。电站试机那天,闸门一开,渠道里的水翻卷着浪花,奔腾向前。渠水在厂房前顺着渠道猛然下跌,坠入一个水泥深坑,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水轮机的钢铁叶片开始旋转。水轮机旋转起来,通过皮带轮带动发电机旋转。机器越转越快,仪表盘上的电压表和电流表指针震颤,抬升。工程师给阿巴进行现场讲解。两个仪表盘上的指针都到了红线那里。工程师对阿巴说:合上,合上!

预先演练过好多次,阿巴还是紧张了,不知道该把什么东西合上。

工程师喊:叫你把总开关合上!

阿巴明白过来,把总开关推上去。总开关上几张铜片与线路的接口合上。电灯亮了。厂房里的电灯,厂房门口的电灯都亮了!十八岁的阿巴,云中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发电员的身体触了电一样震颤不已。之前,村里已经有了第一个拖拉机手,第一个脱粒机手,第一个赤脚医生。这是留在云中村的。还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个解放军。第一个中专生。第一个干部。那些年头,云中村的历史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好多个第一个啊!

还有另外的第一个。第一个不肯再到庙里主持法事的喇嘛。

云中村信奉苯教。村里一座小庙。平常,喇嘛和大家过一样的日子,生儿育女,侍弄牛羊庄稼,只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才打开庙门,供奉神灵,诵经祈祷。宗教气氛不像信仰佛教的村子那般浓重。新事物越来越多,政府反对封建迷信,来庙里的人越来越少。喇嘛说,世道变了。我就在自己家里诵经祈祷吧。他只搬了些经书到自己家里,就把庙门钥匙交给了生产队。庙空了。后来,大殿漏雨,泥塑的神像都倒塌了。两三年后,寺庙变成了小学校。小学开学,老师去喇嘛家动员他的孙子入学。喇嘛儿子有情绪,说,我家的孩子不去,脑子旧,装不进去新东西。

喇嘛笑咪咪拉着年青老师的手,说:呀,新喇嘛这么年青!让孙子跟着你学新东西去。喇嘛到小学校去,看孩子们上课。喇嘛翻看孙子的课本。

喇嘛看孙子把毛主席像贴在屋子里,仔细端详,说:呀,真是一个大活佛的福相。

阿巴的父亲也是村里的第一个。第一个个爆破手,第一个停止祭祀山神的祭师。

喇嘛和阿巴的祭师父亲,是云中村惟一的两个宗教执业者。

喇嘛不再去庙里了,是主动选择。阿巴的父亲不再祭礼山神,安慰鬼魂,却是被迫。

所以他在磨房磨面的时候,就偷偷地举行祭礼,用无声的铃鼓,用麦面做成的新鲜施食。后来,他死了。这个爆破手把自己炸死了。他当上爆破手,是因为云中村人认为祭师这种能通鬼神的人,才能摆弄那些瞬息之间就爆发出巨大力量的爆炸物。山神力量是大的,能佑护一方平安。炸药的力量也是大的,可以粉碎岩石,开辟出宽阔的道路。

阿巴是在当上发电员后开始试着祭祀山神安慰鬼魂的。这不是他的意思,是妈妈的意思。妈妈说,电站机器声音这么大,光这么亮,山神会不安,鬼魂会害怕的。

的确,水电站冲击水轮机,使之飞速转动的水声比磨房的声音大三倍都不止。还有那么亮的光,照得好多本该有影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影子。阿巴记得,父亲在磨房投掷给鬼魂的食子都是投向阴影里的。这说明如果有鬼魂的话,他们就在那里。现在,电灯照射之下,阴影没有了,稀薄了。

阿巴和工程师穿上专门用来爬电杆的带铁弯钩的鞋,架设通向村里电线。电线引到了村里,又要把电线从电杆上接下来,接进打麦场,接进小学校,接进广播站,接进每一户人家,接在电灯上,接在机器上。那年国庆节,云中村水电站正式竣工发电。村子里的男孩子和男青年全体集合,聚集到电站前。他们要和电流比赛,看谁先到达村里。那时,十八岁的阿巴多么荣耀。他神情庄重,打开水闸门,溪水进入水渠,阿巴跟着奔涌的水流奔跑。身后,是云中村的少年和青年在跟着奔跑。渠水进入厂房,从渠口垂落向深深的基坑,冲激水轮机钢铁的叶片。水轮机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水轮机通过皮带轮带动了发电机。发电机发出嗡嗡声。发电机像是一只蜂巢,像是有一万只十万只蜜蜂在里面歌唱。

云中村的发电站是全瓦约乡的第一座发电站。乡政府都还点着油灯的时候,云中村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电灯。

云中村成了全瓦约乡的先进村。

阿巴和妹妹说了那么多的话,又沉默很久,准备起身离开了。这时,他才想起当年的水电站,想起当年自己在水电站当过发电员。

呀!阿巴嗑嗑牙,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远得就像他自己并没有当过那个水电站的发电员。

呀!怎么可能!一个人听过《不怕鬼的故事》那本书里的全部故事,上过农业中学,当过云中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发电员,现在怎么成了一个祭师?

阿巴起身从磨房旁边往下走。走了一段,才想起来,电站早就没有了。电站厂房所在的那个小平台早就不存在了。那里发生了一次滑坡。那个小平台,平台上的水电站,连同引水渠全部滑到江里去了。现在,那里成了一片陡峭的山坡。山坡大部都赤裸着,石缝里稀稀拉拉长着些矮小多刺的灌木。阿巴作为一个发电员的生涯,也在那一天终止了。

现在想来,那次滑坡的发生,水电站的消失,正是即将发生的云中村大滑坡的预演。一个提醒,一个来自大地的警告。

滑坡是天快亮时发生的。

先是一阵轻微的地震。

阿巴白天睡觉,晚上守着发电机发电。地震来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在发电机的嗡嗡声中昏昏欲睡。他之所以没有睡着,是因为当发电员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种状态中不时抬着看看电压表和电流表。他要确定两只表上的指针都处在相当于时钟十点钟的位置,电压表上的红线在那里,电流表上的红线也在那里。地震发生时,他看见悬在屋子中央的电灯前后左右摇晃。对此,他并不感到惊奇。云中村,瓦约乡,甚至瓦约乡所属的这个县,全都在一条地震带上,时不时来个三四级地震,摇晃一下悬着的电灯,让房子发出吱吱嗄嗄的声响。但这天不一样,地震的晃动过去了一阵子,他感到屋顶在歪斜,椅子在歪斜,身子也在倾斜。

阿巴露出笑容,以为自己是做梦了。

然后,什么都从眼前消失了。他自己也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他身陷在一滩正在凝固的泥石流中间。水,还有泥。粘稠的,在流动中搅拌的十分均匀的水和泥。这些深灰色的泥水漫开在江边滩涂上。阿巴从这片粘稠的泥水里站起来。深身的衣服已经不知去向。这时,衣服就是均匀地裹在身上的一层灰色泥浆。四周也是这种颜色的泥浆。还有嶙峋的岩石。就像是世界刚刚诞生时的情景一样。

江水在身后大声喧哗。

阿巴不记得什么了。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从那团泥浆中站起身来。

那是很超现实的场景,周遭一片荒凉,仿佛世界刚刚诞生时一样。

后来,记忆恢复,阿巴想起这个场景时就会微笑。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如此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恐惧与悲伤。

水电站是第一个滑坡体。

云中村是第二个滑坡体。

仁钦告诉阿巴新编县志上记录了这次地质灾害。

云中村建水电站时没有进行地质灾害调查。电站引水渠渗漏严重,等于给本来就存在的山体裂缝加入了润滑剂,使得滑坡体提前爆发。阿巴知道这些,都是恢复记忆以后了。

那时的阿巴不知道这些。

云中村人也不知道这些。

没有人想到过有一天云中村也要重蹈水电站的覆辙。

倒是有一种说法在云中村暗地里流传。看吧,一个祭师家族,父亲不好好祭祀山神,被扔到了江里。儿子不懂得祭祀山神,山神原谅他是无心之失,所以只把他变成了一个傻子。这些话不是事情发生的当时说的。反封建迷信很厉害的时候,没人敢说这样的话。反封建迷信的时候,大多数人说的都是反封建迷信的话。云中村有人还提出了拆掉寺庙的要求。那时,小学校的校舍已经盖起来了。那是云中村第一座汉式平房。土夯的墙。墙里墙外都用加了麻丝的白石灰抹了三遍。有地板和天花板,可以开关的玻璃窗户。红瓦的两面斜坡的顶。一层排过去五间教室。两头转个弯,又有四间小点的房子,是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

云中村纪年的方式也因此改变:修机耕道那年;拖拉机来那年;修小学校那年。

跟过去真是不一样了。过去的房子都是村里人自己盖的。

修小学校时就不一样了。前一年,村里组织人上山采伐木通体笔直的云杉,置备盖小学校的木料。第二年开春,男人们按着县里下来图纸开挖地基,夯筑土墙。女人们从村子后面的山根处背来粘性十足的黄土。很少金属器具的时候,云中村人的祖先曾用那些黄土烧制陶器。到建小学校的那年,制陶的手艺已经失传多年。接下来的事情,除了把红瓦从山下用拖拉机运进村来,云中村人都插不上手了。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解木匠。高的那个背着一匹比他还高的大锯。矮的那个背着一卷被褥。把木头推上高架,矮个的解木匠在上面,高个的那个在下面,矮个把锯子提上去,高个的把锯子拉下来。锯齿一点点啃噬木头,顺着预先打好的墨线。木头变成四方的梁柱,变成厚薄不一的木板。解木匠用解出来的边角余料搭建了低矮的房子,住在里面。做完这些事,这两个人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他们又出现了。这回,他们带来了木匠工具。把木板刨光,做门,做窗。云中村也有木匠。但他们不会看图纸。不会从那些纸上的线条看来出那是一张桌子,还是一块黑板。这两个解木匠,一个姓龚,一个姓张。他们说得好那个张字,却总把龚念成炯。这两个人来了就不走了。后来,他们的女人来了,他们的孩子来了。他们说,在老家吃不饱饭。云中村人不太相信,天下竟然还会有吃不饱饭的地方。由此,云中村有了两个汉族人家。云中村移民,这两家人没有去移民村,他们迁回了老家。他们不去移民村,在大家心目中,他们就不再是云中村人了。

还来了油漆匠。把教室里的桌子漆成白色,窗户和门漆成蓝色。

小学校建好了。

相当多的村民提议,应该把小庙拆掉。他们说,反正喇嘛也不去庙里做法事了。他们还说,就算老喇嘛再去做法事我们也不会跟随了。没有人动员,也没有人批准,云中村人自己把那座祖传的小庙拆掉了。小庙屋顶的铜构件出现在县城的废品收购站。门板消失,雕花的窗户消失。藏经的柜子消失。两年时间,小庙除了墙壁,就没剩下什么了。如果说此前的东西是悄悄消失的,后来,大家去取那些残墙上的石料时,取石料里头包裹着的柏香木的柱子时,就不再遮遮掩掩。再后来,小庙只剩下些泥土。那些染有颜色,绘有图案的泥土经过几场雨,颜色与图案融解,就只是普通的泥土了。再过一年,泥土上长出牛蒡,长出开白花的蔓陀罗,长出了蜇人的荨麻。喇嘛说,对的,对的,这座小庙本就是以前的人一手一脚建起来的,现在都还给他们了。

这话,是喇嘛对阿巴的父亲说的。

喇嘛对阿巴的父亲说:我要送你两件庙里的东西。

阿巴父亲说:我不能要庙里的东西。

喇嘛要给阿巴父亲的是两幅卷轴画。

喇嘛说:你收着吧,这是山神阿吾塔毗的像。

喇嘛决定不再去庙里做法事的时候,把一些神像,一些卷轴画,一些法器,一些供神的器具带回了家里。他说:庙没有了,乡亲们会来向我讨要这些东西。

阿巴的父亲还是不要,他说:您老打开画,让我看一眼山神就行了。

喇嘛把卷轴画慢慢打开。

专门祭祀山神的阿巴的父亲看到了山神阿吾塔毗的形象。

山神像喇嘛一样戴着一顶黑色金边的尖顶帽,白色的胡须,白色的眉毛。披风上有展翅的飞鸟。在这幅画中,阿吾塔毗完全是个隐士的形象。

在另一幅画中,阿吾塔毗则是武士的形象:银色的头盔,灰黑的铠甲,手持长矛跨在一匹肩胛宽阔的白马背上。

喇嘛说:我要把这些东西还给大家。这是你该得的。

阿巴的父亲把画卷起来,用丝带缠好,他把画奉还给老喇嘛:我记得山神的样子了。

过了些日子,村里人向县里反映,喇嘛私自占用了很多庙里的财物。

县里派来了一个干部。

一个有错误的下放干部。他来了,不像别的干部马上组织村民开会,或者亲自登门访问那些提意见的人。他拿着本子画画。画石碉。画铜枝铁干,枝叶苍翠的老柏树。画整个云中村。他说,好漂亮的一个村子!云中村人都知道,下放就是犯了错误的意思。惦记着庙里最后那点东西的那些人说,犯了错误的人胆子小,不敢召集群众大会。

这个见人就微笑,把云中村全部画了一遍,连沟里的磨房都画了一遍的干部还是召集大家开了会。会场上摆着喇嘛交出来的所有东西:黄绸包裹的经卷、卷轴画、铜铸的神像、供油灯、鼓、铃、镲、号。这些物件一一摆开。一共是一百二十一件。下放干部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这些东西一一登记在册。他表扬了那些向上级反映有人私占公共财物的云中村人。他说,公共的财物就是国家财产。他来,就是要把这些财物运回县里,上交给国家。

云中村人向上反映喇嘛私藏庙里的东西,并不是想要把这些东西上交给国家。但是,既然下放干部说,这些东西是国家财产,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下放干部让村里派拖拉机把这些东西都运走了。

拖拉机手回来,村里人都问:国家收到这些东西了吗?国家高兴了吗?

拖拉机手嘲笑这些人无知:国家又不是一个人,我怎么知道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拖拉机手还说:干部就是国家。

大家就想起下放干部见了这些宝物兴奋的样子:国家肯定是高兴的。

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三天。关于云中村的回忆就这样毫无章法地纷至沓来。

阿巴想,它们也不肯分个先后,就这样乱哄哄地塞满了我的脑袋。对此情形,他其实是 高兴的。在移民村几年,他的脑子只想正在发生的事情,很多地方都空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塞得满满当当。但他还是叹息说:哎,不要这么着急,我不走了,你们一个一个一样一样地来。

都是回忆,回忆来干什么,阿巴不知道。

云中村都要消失了,就像当年的水电站一样,作为一个滑坡体的一部分,就要消失了。但他还是喜欢云中村过去的情景,一幕一幕的电影画面一样,在脑子里纷至沓来。不像在移民村,脑子就只用来想眼前的事情,其它地方都空空荡荡。

有乡亲对他说过,移民村好是好,就是心里总有一块地方空着,脑子里也有好多地方都空着。

在家具厂上班,脑子里就只有电锯飞转。

有几户云中村人由当地人教种茶。阿巴也会到茶园里转转。那时脑子里就只有一丛丛碧绿的茶树。春天,他们采摘茶叶的嫩芽。夏天,茶树开着白瓣黄蕊的花。有三家人合伙开了一家山菜馆。他们回到山里采购山货。春天是蕨苔、核桃花和荠菜。秋天,是各种蘑菇。采购来的东西都是干货,在移民村温软的水里浸泡舒展,阿巴脑子里就长出这些山间植物。其它地方都空空荡荡。

阿巴的脑子还有更空的时候。

那是他经历了第一次滑坡,从泥石流粘稠的泥浆里站起身来时,脑子里连记忆都没有,空空荡荡。看水,水就在脑子里轰轰作响。看天,云彩就在脑子里飘飘荡荡。看一株树,树就立在他眼前,像是鼻梁的影子。树上停满了鸟,他大吼一声,鸟惊飞,脑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后来,他以祭师的身份在县里接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时,好多东西他都记不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性,他记不住。规范的山神赞词他记不住。祭祀山神时的特殊舞步,他也记不住。因此,他被一同参加培训班的人嘲笑,说他是冒牌的半吊子。

讲课的大学教授专门为他辅导。教授说,你为什么记不住,说说原因。阿巴摇头,我不知道。教授说,你脑子里有些什么东西?阿巴说,云中村的东西。教授很有耐心。他说,不可能的,人的脑子装得下整个世界。国家领导人的脑子里装着整个中国,联合国秘书长脑子里装着全世界,你一个云中村算得了什么?

教授说:我这么说吧,你们家有没有柜子,抽屉很多的那种。

阿巴家里有这样的柜子。

教授说,这就对了。你闭着眼睛想像自己的脑子就是一个柜子。云中村的事情不过是塞满了其中的一个抽屉。现在,你把别的抽屉打开,看到没有,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连个鬼的影子都没有。现在,你把讲课的内容装进空抽屉里。

这个法子真管用,真的是装进去一些东西。因此,培训结束时,他和大家一样拿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证书。

正是因为这种柜子理论,他知道自己的脑子有很多空着的地方。

有一个姑娘,地震中死去的妈妈教给她很好的刺绣手艺。到移民村后,每天,她都骑着电动自行车到十公里外的刺绣坊上班。姑娘手灵手巧,每个月都从刺绣坊领到最多的工钱。她不喜欢和工友说话。她不想和她们去歌厅唱歌。工友们互相称呼名字,却一直叫她老乡。她告诉姑娘们自己的名字,她们还是叫他老乡。这些她都不喜欢。后来,巧手姑娘被刺绣坊解雇了。因为她给一件高档旗袍绣上云中村女人头巾上的传统图样。旗袍上要绣一枝梅花,她绣上去的是有宗教意味的图案。

移民村的几个体面人物去刺绣坊为姑娘说情。阿巴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对老板说,这个姑娘不容易,一家子就剩她一个大人了。她的父母都埋在了房子里,她上山采蕨菜的嫂子不知去向,开拖拉机进城的哥哥不知葬身何处,留下一对外甥侄女要她抚养。老板说,她不容易我知道,我的生意也不容易呀!她心里不顺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老板把她绣坏了的东西丢在他们面前。确实,这个犟姑娘在旗袍上绣上了不该绣的图样。

老板说:看看,还绣个什么吉祥莲花!

有人说:莲花也是花呀!

老板说:老乡,老乡,订单上是梅花就得是梅花。

后来,老板还是心软了:好吧,叫她休息两三天再来上班吧。

出了刺绣坊,有人埋怨阿巴:这种时候,您也该说句话呀!您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呀!

阿巴从当年水电站滑到江中的地方往回走。脑子里满是过去的回忆。

回到妹妹葬身其下的巨石跟前,他看到,所有鸢尾都开了。阿巴高兴起来。地震以后,云中村的情感底色就是哀伤,平静的深不见底的哀伤。现在,既然妹妹用花开来表示她知道哥哥回来看她了,感谢哥哥还带来了儿子一切顺遂的消息,那阿巴也应该高兴起来。悲哀的苦海上也能泛起欣喜的浪花。

阿巴不急着走,他口渴了。他生了一堆火,打来干净清冽的溪水烧了一壶茶。他把头一碗茶浇在巨石旁边给妹妹。然后一碗又一碗,自己喝了个饱。溪水烧的茶,比蓄水池里的水烧的好喝多了。也比移民村的水好喝多了。在移民村,阿巴喝的是自来水。水龙头一拧开,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但从自来水厂来的水,总是有一股药品的味道。这顿茶把阿巴喝得心满意足。他把茶叶倒在草地上,晾一阵,洒上一点盐,叫两匹马吃了。他对两匹马说:我不知道你俩从哪里来,不知道你俩的老家在哪里,现在,我们要一起在云中村过日子了。

阿巴肩上褡裢,对着巨石说:我走了,我要回村里去了。你好好的。以后,我可以常常来看你了。

他满满地灌了一壶溪水,对两匹马说:我们回去了。

两匹马有点不想离开这片水草丰美的溪边草地,最后还是跟了上来。

那天晚上,阿巴梦见了他的回忆。他在梦中回到童年。他和妹妹睡在磨房前的草地上,头顶上星星闪耀。父亲摇铃击鼓,向鬼魂抛洒食子。

妹妹醒了,看见这情景有些害怕,他就用毯子遮住了妹妹的脸,不让她看见。

阿巴睡觉时,看着头顶的星空,说,哦,明天,哦明天。

明天是五年前地动山摇的那一天,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