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事件
莲花好似糕点,芙蓉花却像妖怪。为何我会这么想?就只是这么感觉,没有个所以然。
儿时我常被遣去寺院。
那所寺院每到夏季,中庭的池塘便开满了莲花。莲花花瓣的尖梢染成鲜红,看在幼童眼中,感觉似乎甜蜜蜜的。中间是黄的,纯白的花瓣由此伸出,渐渐地晕成淡红,再倏地转为浓艳,边缘处与其说是红,不如说更像牡丹的丹红。
看起来就像砂糖糕点吧。
不过看似相同的花,睡莲却不像糕点。睡莲同样开在水面上,形状和颜色亦相去不远,却不知何故,看上去就只是漂亮的花。
莲花即使是纯白的,也像是糕点。
我觉得有点好笑。
当然,我未曾试着去吃它。不管看上去有多美味,我也不曾想过要吃莲花。尽管十岁前的事我早已不复记忆,但应该知道那并非食物。
但是,每当看到莲花,就不可思议地感到甜蜜。
不消去尝,甜蜜也溢了满口。
现在已不会如此,但莲花像糕点的印象就是挥之不去。
然而即使看到睡莲,也不会涌出甜味。
芙蓉也长得像莲花。有人告诉我,莲花以前也叫作芙蓉。至于是日本还是中国如此称呼,就不清楚了。据说为了区别,莲花叫水芙蓉,芙蓉叫木芙蓉。
我不记得第一次看到芙蓉是什么时候了。
但我依稀记得,它令我相当困惑。
没错,是困惑。
芙蓉并非什么稀奇古怪之物。我记得这种美丽的花,也被拿来比喻佳人丽人。
然而,我却觉得它看起来像妖怪。
什么地方像妖怪,我解释不来。况且妖怪是什么,我也懵懵懂懂。不过,不是古时的戏里头出现的幽魂那些,而是孩童将包袱巾之类的布摊开或披在身上,哄闹“妖怪来啦!”的那种,所以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
应该有那么一丁点可怕吧。但不是背脊发凉、毛骨悚然那种可怕。
就像忽然开了个大洞。
或是被异国的人目不转睛地凝视。
类似那种感觉吧。
就像是大小、色彩,所有的一切都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的花。
我现在依然这么感觉。
还有,芙蓉总是突然出现在眼前。
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吓一跳是不至于,但会让人有点愣住。不过这样说或许像在找碴,毕竟芙蓉又不会自个儿冷不防冒出来。花只是兀自在那儿绽放着,应该说是我自说自话地去到看得到芙蓉的地方,自说自话地愣住才正确。
即使如此,我就是觉得芙蓉看起来不同于其他的花。芙蓉总是毫无前兆地突然跃入眼帘。
这也是让我觉得像妖怪的地方。
妖怪这个比喻,也让人莫名其妙呢。妖怪总是既唐突又诡异,外观有一点——有那么一丁点不对劲——就是这样的东西。就是那一丁点不同,有时让人害怕,有时让人失笑,有时让人悲伤。我这么感觉。
我恍惚地想着这些。
这是我生平头一回思考妖怪。
需要思考妖怪的状况,原本就难以想象,纵然遇上那种状况,也不会去想吧。
这种花到了傍晚就会凋萎。
芙蓉是只开一天的花。
与真的妖怪不同,入夜以后就不见了。
然后到了明早,又轮到别的妖怪绽开怒放。
我对着这妖怪花看得心旌摇曳。
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开着芙蓉。
芙蓉树另一头的土地低洼,看不清楚,但深处有一片杂林,再过去有条河。河的对岸已是一片朦胧,再过去看得到疑似城镇的黑影。
应该是邻镇。
不过那只是一片黑影,或者说一团雾霭,更远处的高台看得还更真切一些。
只要去到那里。
一定就……
不。实际前往一看,一定没什么,就只是座普通的城镇。只是两处之间的距离让寻常的城镇看上去像雾霭罢了。从那边看过来,肯定这边才是一团雾霭。
哪一边才是真的?
真希望雾霭才是真的。真希望自己也是雾霭,去到的那里也是雾霭。如此一来,就可以融为一体了。同是雾霭,就没有界限。一切都化成雾霭,就没有彼此之分,就不会起纷争了。
我想着这些。
所谓愚不可及,就是指这样的思考吧。
父亲开口闭口就是“视野变差了”,动辄便说“御一新[1]前可以一眼望到哪里”、“那些建筑物挡得什么都看不见”。
但我觉得现在也看得够远了。
况且就算看得到,走不到,那也是镜花水月。
为什么会想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日头渐渐攀顶了。
快正午了吧。我很后悔没有带阳伞出门。阳光照得额头热辣辣的,皮肤也渗出汗来了。我正兀自寻找荫凉处,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叫声,小姐!声音来得太意外,我吓得轻喊了一声。
“啊,吓着你了吗?”
声音说着。
“离草丛那么近,会被蚊虫叮咬的。”
“是。”
我回答得恍若无事,但其实大受惊吓。与其说惊吓,不如说是害怕。然而表面的自己却无视这样的心情,擅自反应。
我提心吊胆地回头,看见两名男子。
一个人对着我,另一个望着远方。
对着我的男子,是个体态圆胖、脸形方正的绅士。小巧的圆眼镜看上去就像贴在脸上。
“啊,抱歉。”
长相令人望而生畏,但态度亲和,而且衣着整洁,不像个无赖汉。似乎不是坏人。
望着远处的男子体面地穿着剪裁高级的衣物。虽然撇着脸,但面庞纤细,似乎是个五官分明的美男子。
“你不该随便向陌生妇人攀谈的。看,人家都被吓着了。”
“哪有吓着?再说,这位不是妇人,是小姐。如此清纯可人,应该形容为稚气未脱的少女才对。”
那就更不应该了,长脸的男子转了过来。
相貌精悍。一双浓眉特色十足。
“你矜持点好吗?你就是见人家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才会搭讪人家吧?”
真冤枉!圆眼镜男子顶出宽阔的下巴,瞪住年轻人:
“我说松冈,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成天就只在乎名声、面子那些的。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未免过头了。”
“这不是名声或面子的问题,而是道德或节度的问题。”
“你是在说《礼记》吗?是要搬出‘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来吗?”
“不是那样。”男子挑眉说。
应该才二十出头,态度却相当沉稳大方。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会招人误会,让你洁身自爱一点。”
“洁身自爱什么?我又不是意图不轨,只是想问个路罢了。问路哪里不洁身自爱了?令人费解。你看看四下,松冈,连个人影都不见啊。这儿要是有农人,我自然会问农人;有老人,自然会请教老人。但这儿除了野狗以外,就只有这位小姐,教我还能问谁呢?日头愈来愈烈了,继续在这艳阳天底下迷路下去,人都要给晒昏了。喏,你头顶有帽子,但我可是忘了戴帽子出门啊。”
圆眼镜男子说道,用食指戳了戳剃得干干净净的太阳穴。
细脸绅士细长的内双眼皮眼睛扫向我,露出苦恼的神情。是在表示他很过意不去吗?
“录兄,即使如此,你还是太欠考虑了。一个妇道人家,这种时间一个人独自站在这种地方,你就没想过或许有什么苦衷吗?”
“什么苦衷?”
“我怎么知道?虽然不知道,但任谁都不会无缘无故站在这种地方,你应该考虑一下个中缘由才对。你就是缺乏观察力和想象力。”
“顾忌这么多,还要怎么问路?就算是悠哉阔步走在路上的老头子,也不晓得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啊。或许人家也正面临天大的难题,就是为了忘怀,才刻意装出悠哉的模样也说不定。这种事是外人无从推量的,没有人懂的。要想象,什么样的状况都有可能,但任意揣测,岂不反而失礼吗,松冈?”
“请问……”
我出声,两名绅士同时转过来,异口同声地说,失礼了。
“啊,真正失礼。其实呢,这小子正为爱神伤,似乎对异性感到绝望了。”
“喂,录兄!”
名叫松冈的精悍绅士露出厌恶无比的表情。
“你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胡说些什么?那件事……”
好了好了。被称为录兄的男子做出安抚的动作:
“哎呀,再三再四丢人现眼,真正不好意思。不过我们可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我是……我想想,啊,小姐知道尾崎红叶[2]老师吗?就是眼下正在《读卖新闻》进行连载,大受好评的小说《金色夜叉》的作者。”
不巧的是,我没有读过那部小说。
家里不太让我读小说。不,坦白说,我连一部小说都没有读过。如果想读,就会挨骂。祖父说女人读什么书,父亲说学习文化是好事,但小说是俗恶之物。
不过我听说过这个名号,因此应道“知道”。
“我是老师的徒弟。”
“什么徒弟?”
松冈先生说,就像在还以颜色。
“大言不惭地说这种东西我也能写,投入老师门下也就罢了,但你不是两三下就跑了吗?”
“我才没有。老师又没把我逐出师门,我现在还是门下弟子,而且现在依然承蒙江见[3]兄关照。我只是与砚友社各位的方向性不合罢了。你分明清楚。”
“就算这样,你还是没有写拟古典文体的小说吧?上回你不是才说那种风格已经过时了?”
“是过时了。就是过时了,尾崎老师也才会不断地摸索新路子啊。世人说什么雅俗共赏体,但那只是外人任意贴上的标签。小说就是实验,实验就是时时刻刻进行新尝试。像言文一致的实验就成功了啊。只不过比起实验,老师在传统美文上的声誉更胜一筹罢了。”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你上课。不过,哪有人自我介绍却搬出尾崎老师的?要是国木田[4]兄听到了,肯定要骂你俗人。”
那个人观念很新,本性却是个老古板,录先生说。
我完全不懂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只看出了一件事。
他们感情非常好。
我听人说过,男士们感情愈好,彼此骂得愈凶,看来真是如此。
我忍不住微笑。这似乎令两人不知所措。
“看,让人笑话了。”
“有什么办法?哪有人自我介绍这么久的?”
“都是你插科打诨害的。”
“我没有插科打诨。你就像平常那样,说句‘在下是落魄诗人田山’不就得了?”
你真的很可恶呢。录先生——田山先生咕哝道:
“嗯,就是这么回事。小姐,这位是刚从第一高等学校毕业,秋天即将成为帝大生的松冈。他就读寻常中学时,就是那位森鸥外[5]老师的门人,此外也向歌人松浦辰男[6]老师学习桂园派诗歌,从就读高等中学时就雅好新体诗,是个天才。”
如何?无法反驳吧?田山先生愉快地说。
“要介绍我,何劳搬出别人的名字?现在这情况,跟森老师或松浦老师都没有关系吧?学历学籍也跟这位小姐无关。说我是诗人松冈不就好了?”
原来是位诗人吗?
不过,我听过诗人松冈这个名字。
“请问……您是松冈国男先生吗?”
那么,他应该是以前我读高等女学校时的几位朋友大肆公言她们为之心醉的诗人。内容我已经忘了,但也有朋友为我朗读他的诗。我唯一记得的是,那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更像以清词丽句写下的书信,让我觉得好像在聆听别人的私信。
“小姐知道?”
不是松冈先生本人,而是田山先生反问。
至于松冈先生,他僵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我有些发窘。
因为我只知其名,却没有任何想法。连句客套话都说不出口。
“不,呃……其实是我朋友经常提起这个名字,说您的诗非常棒……真抱歉。”
就是那个松冈。田山先生说:
“他的诗很抒情,所以很受妇人欢迎。”
“又说那种鄙俗的话。我并不是刻意追求抒情,遑论受不受欢迎,更是……”
“以结果而言,就是这一点获得支持,不也是同样一回事吗?倘若说尾崎老师是以流丽的拟古文和通俗的剧情博得大众欢迎的作家,那么你对小姐们而言,就是个浪漫诗人。”
松冈先生情非所愿似的抿起嘴唇,瞥向旁边的田山先生。
不过这两个人还真是对比鲜明。论年纪,田山先生应该稍长一些。田山先生虽然脸庞四四方方,却没有尖锐之处,而松冈先生却是无处不尖锐。
“你也不是为了博得人气而写诗的吧?”松冈先生说。
“当然。不过也没有理由排斥受欢迎。即便获得肯定的地方非我们所愿,我们也没有资格为此不平。说起来啊,松冈,你大道理太多了。”
“没这回事。我只是努力讲道理。”
所以你才会为情所苦。田山先生露出可怕的表情说:
“恋爱总是脱不了烦恼,但你实在是太执着于道理了。道理是厘清不了感情的。”
“这我懂。”
“无法厘清之处,就是内心的黑暗之处。你当然也免不了有,却要表现得仿佛没有,这是违反自然的。”
“这我也明白。不过就像你说的,个人的内心黑暗,终究是无法普遍化的。我认为如果刻意去强调这一点,反而会扭曲了事物。自己的暗处,与他人的暗处应该不同,却要强加于人,实不可取。”
所以才说你大道理太多。田山先生目瞪口呆地说:
“而且你还会像那样在乎世人的眼光。”
“我在乎的不是世人的眼光,而是世人。再说,我也不是在乎名声。只要自身清白廉洁,自然不怕坏名声上身,门面自然也就摆出来了。”
看吧。田山先生转向我说:
“他就是这样。对小姐那些支持他的朋友虽然很抱歉,但松冈就是这样一个人。啊,面对你这样一个美女,却把你冷落在一旁,实在抱歉。”
松冈先生又撇开脸去了。
“两位谈话的内容太深奥,我无从理解,不过——这话或许冒昧——两位看起来乐在其中。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只是交情久,感情可不好。松冈先生撇着脸说。
感情算好吧。田山先生说:
“而我们这对哥俩好,正好迷路了。”
“这样啊。”
“松冈说,或许你也有某些苦衷……不过我们都来到这里了,总不好空手而归。而且他还是缺席了一堂原本想听的课过来的。所以……我们想向碰巧遇到的小姐问个路。”
一定给你造成困扰了。松冈先生仍不看向我说。
“笨蛋,困扰早就造成了。迟迟不进入正题,要人家听咱们冗长散漫的闲聊,才是给人添麻烦。再说,虽然你歪理一堆,但既然都要问路,请教漂亮的小姐当然比较好啊。”
“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吗,录兄?”
松冈先生叹了口气。
不巧的是,就算别人称赞我漂亮、是美女,我也不是那种会羞红了脸垂下头去的个性。听到这种话,有些人会开心,也有些人会恼怒,但我这两者都不是。老实说,我不知道对妇女说这些话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错——
我就是不明白这些,所以才逃来这里的。
我没有去哪里,也没有做什么,最终也没有好好思考——不,我停止思考,在这里看芙蓉。
“朋友告诉我们路线,我们却不晓得是在哪里走错了,怎么也到不了目的地。走着走着,屋舍变得稀疏,野草愈来愈高,更让人觉得绝对走错路了,但是连在哪儿走错的都不晓得。我们正走投无路,小姐忽然现身于荒草树木之中……”
“不是小姐现身,是我们出现在小姐面前。移动的是我们。你老是像这样用自己的尺度看事情。你这样的说法不正确。”
“很正确啊。对我来说很正确。我不懂这样说有什么不对。”
啊……又岔题了。松冈先生说。
不过,我明白松冈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
亦即——
和芙蓉花是一样的。
“我……就像妖怪一样呢。”
对方一定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也听不懂他们两位的话,我觉得很公平,所以说出口来。
“什么妖怪!看到这么美丽的姑娘,怎么可能会以为是妖怪?”
不,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说是妖怪呢。松冈先生说。
我不懂为何是“正因为这样”,但即使只有一些,松冈先生一定也推悟出我的意思了。相对地,田山先生圆眼镜底下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应该不懂吧。
“你这话真教人糊涂哪,松冈。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小姐看起来一身轻装,是这附近的人吗?”
附近……说近是近吧。看来田山先生把这儿当成了偏乡地区。我说我住在走得到的范围内。
“我想也是。那,这附近有没有书铺?”
“书店吗……?”
“是的,卖书的店。”
“在这种地方吗?”
我不认为这里有那种店。
城镇里是有店铺,但这一带除了荒废的田地和墓地之外,就只有森林和草原。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有间寺院,但必须翻越一座山头才有人家。从这个意义来说,与乡间无异。
河川另一头如雾霭般的地方,要繁华许多。
“我不知道呢。”我回答。
“这样啊。这下头痛了。”
田山先生神情黯然。
松冈先生则是满不在乎地看着田山先生说:
“应该就没有吧?咱们没有细想,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情过来,但仔细想想,这事实在太可疑了。世上不可能有那种宛如书籍馆般的书铺。”
“那是怎样,松冈?难道你要说泉[7]和岩谷[8]老师都看到幻觉了吗?他们两个作风或许相似,但岂有两个人都做了相同的白日梦的理?再说,喏,你的学长上田敏[9]也说了一样的事吧?”
“确实。他说是听到某讲师提起,实际去了一趟。”
“他说的讲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讲师吧?那种人怎么可能撒谎?”
“谁知道呢?即便是讲师,也不一定就是圣人君子,里头也有些会捉弄学生的老师。”
那个人会吗?田山先生瞪住松冈先生。
“我哪知道?上田学长是英文系的,我读的是法学。不管怎么样,都不是我直接听那位讲师说的。那么,就是上田学长哪里说错了吧。”
我真是不懂。田山先生摩挲着往前突出的下巴说:
“上田确实去过那里对吧?我们听到的是一样的路线,怎么就到不了?”
“所以……想都不必想啊。若是依据逻辑思考,就是上田学长哪里说错了。”
“如果不是的话,就是我们太傻吗?不过,你要就此放弃吗?如果真有那种拥有古今东西一切书籍,而且还能够购买、如梦似幻的书店……”
可是没有啊。松冈先生说:
“即便有,也是夸大了。”
“夸大?”
“这还用说吗?别说古今了,书籍开始买卖,不过是最近的事而已。发行处或许有库存,但也只卖自己的店铺开版印刷的书。至于租书店,就只有读本[10]之类。从汉籍到经典,甚至连藩史稗史都有,这根本无法想象。不可能的。况且,洋书也不是个人能轻易购得的。就算现在流行出洋,也不是能去上好几回的。现在这个国家,没有哪个疯狂的富人会特地跑去外国买书。就算是贸易公司,也不会进口那种卖不出去的东西。”
“但事实上我手上就有The Odd Number[11]。那可是上田借给你,你又借给我的。那本书刚出版不久,就连丸善都还没有进货。就是买不到,国木田兄才会想读也读不到。”
“如果时机凑巧,也不是买不到吧?也有可能刚好有个朋友赴美,刚好买回来。”
那么凑巧的事,世上难得一见。田山先生鼓起腮帮子说:
“买到的不是别人,就是上田敏呢。他说他就是在那家店买到的吧?”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既然如此……”
“不,虽然上田学长这么对我说,但或许有某些隐情。有可能那本书其实是循其他途径拿到的,或许是通过无法公开的渠道得手的。”
“你说上田敏吗?嗯,如果我的眼前有那样一本书,那么就算动用有些非法的手段,也要弄到手吧,但上田那种德才兼备的人会干这种事吗?再说,就算上田真有什么隐情,他是那种会欺骗你我的人吗?”
“也不是骗,或许他只是利用传闻,来掩盖真相。我记得那家奇妙的书铺的传闻,几年前就在文坛、和歌领域流传开来吧?”
“我应该是在四五年前听到的。”
“那么,学长一定也听到了这个梦幻般的传闻。毕竟他就读一高的时候就是《文学界》的成员,也参与过《帝国文学》的编撰。”
“你说那家店只是个梦幻?”
“难道不是吗?我刚才也说过,从甫出版的洋书到旧幕府时代的绘草纸[12]都有,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岩谷老师买了什么,不过听说泉兄甚至拿到一堆剪报和绘草纸。虽然本人秘而不宣,但如果那是真的,世上不可能有那种收破烂似的书铺子。”
“真的没有吗?”
“事实上不就没有吗?”
“那你跟来做什么?”
田山先生眉头深锁,又转向松冈先生。
“你开口闭口就是这种话。没错,你说的应该是对的。但是对于我们眼下的处境,你的那些大道理有什么意义?不愿意的话,你回去就是了。还是你想用你那番大道理教训我?你以为我会痛改前非,赞同你说‘啊,居然相信那种吹牛皮,我真是太傻了’吗?绝对免谈!”
“犯不着动气吧?况且人家也说不知道了,希望已经破灭了。还是你想要两个人漫无目的地瞎晃到天黑才满意?”
“对不起。”
我低头说,争论的两人同时转向我,异口同声说,不是你的错。
因为声音实在太整齐了,我忍俊不禁,又笑了出来。
咦,好笑吗?田山先生问。
“抱歉,如果冒犯到两位,我道歉。”
“这话言重了。不好的都是我们。不过,小姐也不知道啊……”
“家里禁止我读书,所以我向来与书本无缘。虽然我很想读,却也不知道从何读起……”所以,“或许其实有那家书店,但我连书店应该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或许是我遗漏了。我是个不知世事的傻瓜。”
田山先生睁圆了眼睛:
“什、什么傻瓜?居然害小姐这样自责,我们才是大傻瓜。呃……”
田山先生支吾起来。
冒昧请教,小姐的芳名是?松冈先生接过话头:
“若你不介意的话。”
“我叫塔子。”
我没有说出姓氏。我不想说。
“五重塔的塔,孩子的子。”
“这样啊。那么塔子小姐,我这个朋友实在不听劝,你一定觉得厌烦,但请容我再请教一下,这一带……有没有灯塔?”松冈先生问。
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奇妙了。
“灯塔?灯塔,是指……”
“不是海边的灯塔,而是街上的陆灯塔。你不知道吗?”
那种东西最近应该没有了。田山先生接话:
“那种怪东西,我只在德川时期[13]的名胜图册上看过。乡下地方或许还有,但现在都已经是煤气灯的时代了,哪可能还有什么陆灯塔?你突然说起什么啦,松冈?”
“不……因为我压根儿就不信,所以也没告诉你,不过上田学长说那家店是那种外形的建筑物。”
“哪种外形?”
“陆灯塔啊。”
这才是不可能的事吧?田山先生的身体夸张地晃了一下:
“陆灯塔连我都没见过实物……不过那应该不是西洋建筑吧?虽然我只在图画上看到过,不过陆灯塔怎么说,是像这样弯曲,愈上面愈细,外形很诡异,就像望楼妖怪似的东西吧?而且既然叫作灯塔,应该有一定的高度。”
“应该吧。”
“世上哪有这种书铺?”
“所以我才没告诉你。这年头应该也看不到那种建筑物了,即便有,依常识来看,也几乎不可能是书铺。”
“不可能呢。”
“虽然我没告诉你,但因为听说了,所以我也稍微留意了一下,但不巧的是,似乎也没见着那样的东西。如果有,应该会相当醒目。”
“我也没看到……应该。”
“灯塔吗?”我问。
“不,只是形状类似,如果真的有,它不会点火,应该也比陆灯塔大多了。毕竟里头有相当数量的藏书。”
“有的。”
“呃,所以……”
“应该有。”
松冈先生眨了两下眼睛,不说话了。田山先生看了松冈先生一眼,然后转向我问,真的吗,小姐?
事实上……有的。
不过是“应该有”。
就在前往寺院,一条到底的路上。
之所以说“应该有”,是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从来没有定睛瞧过。
那是一栋巨大的建筑物,却不可思议地融入景色,一不小心便会错过了。
与芙蓉截然相反。
显然是异质之物,却不知为何与风景浑然一体。
就仿佛树木之类,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
也许是因为这样,经常是想起时已经路过,或以为就在附近,其实还在大老远的前方,总之必须一路上时时留意,否则甚至无法瞧见它。
不过,我连那栋建筑物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会刻意去找它,既然不需要找,也不会放在心上。
因此我应该经过它好几次,却从来不曾细心端详,总是经过之后,才忽然想起有这么一栋建筑物。
不过我对它有印象。
只是,一个对书店毫无概念的人,不可能把那栋就书店而言似乎相当出格的建筑物当成书店,所以我才会说不知道;但说到诡异的、如灯塔般高耸的建筑物,就只有那里,而且那样的建筑物,我也只见过那一处,因此我确信绝对就是它。
“我带两位过去。”我提议。
“这……太麻烦你了,小姐……呃,塔子小姐。”
“不会的。”
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不知何故,一想到那栋建筑物就是两人正在寻找的书铺,我忽然感到雀跃不已。
一直萎靡不振的心情,顿时轻快了起来。
一早……
天色未明,我便阴郁地醒来了。
与其说醒来,其实我一整晚辗转难眠。傍晚开始,我就反复地想些愚不可及的事,夜深之后仍心烦意乱,沮丧到家,实在睡不着觉。
为了散心,我悄悄穿戴好衣物,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
我明白这不是离家就能够如何的问题,但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我必须思考,却完全无法思考,所以郁闷难当,尽管郁闷依旧,但总算是淡了一些,然后渐渐地,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跑出来了。
但我还是不想回家,朝着无人的方向信步走去,如此而已。
然后芙蓉花妖怪冷不防现身。
接着……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
虽然即便思考,也不可能有结论,即便想到什么,也不能就此得到解决。
因为世上有太多人处在相同的境遇,而这些人对此丝毫不存疑问,当然也不认为这是不幸。不,那岂止并非不幸,反倒是幸福吧。
为此烦恼才是莫名其妙。
但是,一旦心生质疑,就再也遏止不了了。
逃离不了。
就像是被永远不会解决的烦恼给缠身似的。
想要忘怀,也是徒劳。
如果要忘怀,除了像刚才那样陷入忘我之外,别无他法。
不是忘掉烦恼,而是让烦恼的自我消失。那就形同变成草木一样吧。那样一来,除非有什么让人忘却烦忧的事,否则连笑都不会了吧。
就跟那里的芙蓉一样。
“我正在烦恼。”我唐突地说。
“噢?”
“如果是为爱烦恼就好了。”我抢在田山先生开口前说。
事实上,若是为爱神伤,真不知该有多轻松。
“不过,和两位聊聊,我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本我以为今天应该不可能笑了,没想到竟笑了两次。”
“呃,这只能说是见笑了。我们完全没有要逗你笑的意思,是让你看笑话了。”
田山先生用手帕揩去额头的汗水。
“即使我们没有要逗笑对方的意思,人家也以笑来支持我们,我们没资格埋怨吧?”
松冈先生说,第一次笑了。
你这家伙就爱挖苦人。田山先生噘起嘴巴。
“喏,我们快走吧。这里阳光太强了。”
我要带路,所以得先走。有非做不可的事,而那是只有自己才做得到的事,可以率先去做,这是多棒的事啊!
这条碎石路是死路,必须折返一段路,回到大马路,爬一段坡,进入通往寺院的小路。
很快地,我们来到那条路的入口。
“就是这里。从这条路过去就到了。”
“喔,呃,可是我们应该也走过这里。怎么样,松冈,我们走过吧?”
“没错。”
“两位走到哪里?”
“因为什么都没有……对,我们看到花店……”
“花店再过去是不是寺院?”
“对。路笔直地穿过三门,因为寺门前也没看见别的路,所以我们没有去到寺院,原来书店在更过去的地方?”
“不。”
那条路结束在寺院。
是前往寺院的参道。
“那,是寺院后面吗?那里有那么高的建筑物吗?那座寺院好像也没有高塔啊?”
是在去寺院的路上,我说。这绝对不可能,田山先生说。
“我边走边四下张望呢。什么都没看见。对吧,松冈?”
“我也没注意到……不过也许只是录兄和我缺乏观察力。”
“你说什么呢?如果就在眼前,哪有看不到的理?”
“有时也会漏看啊。再说,人有时候也会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对。”
松冈先生仰望天空。
天空亮得刺眼,实在无法长久注视。
“看到、听到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说不清道理的东西……这是有的。”
“我说松冈,那是所谓的幻觉或错觉那类吧?要不然就是神经的问题。这年头都是这么说的。”
“或许吧,应该就是这样。可是录兄,你刚才提过对自己而言的事实吧?”
“有吗?”
“明明是我们走近站在那里的小姐,你却说她现身了。她并没有现身,只是一直站在那里,然而录兄却说她现身了。”
“呃,所以说,那是对我而言啊。对我而言……”
是事实对吧?松冈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是一样的。对于看到幻觉的人来说,那不就是事实吗?”
“你这与其说是正论,不如说根本是谬论了,松冈。对我而言,她现身不是幻觉,而是毋庸置疑的现实。是解释的问题吧。对我来说,我的视点是固定的。如果以我的视点为基准,我在移动,就等于是世界在移动,如此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松冈先生说。
“哪里?”
“你的视点看到的事实,只是对你而言的事实,而非普遍的事实,那么,岂不是无异于幻想吗?个人的事实,对世人来说就等同幻想。我就是跳脱不出这一点。人家说我抒情、是浪漫派,但这是因为我无法把我给去除。所以你也才会深受莫泊桑[14]所吸引不是吗?”
一定是在谈文学的话题,我听得一头雾水。
“我不懂去除‘我’的意义。不管中间有没有‘我’,事实就是事实。对‘我’而言的事实才是更重要的,不是吗?”
“是吗?这样真称得上是据实而写吗?”
“不……”
“到了。”
两人不知道是在讨论还是争论,看着对方说个不停,不断地往前走去。
“到了!”
我稍微大声说道。松冈先生和田山先生全身颤了一下,停下脚步,接着步伐整齐地后退。两名体面的绅士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那景象实在很滑稽。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它前面。
两人灰溜溜地折回来,仰望建筑物,惊呼,噢!
“啊,真是完全错过了,天大地遗漏了。外形真的就像灯塔,肯定就是这里没错。啊,咱们两个真是有眼无珠哪,松冈。”
“说的没错。”
松冈先生按着帽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建筑物一番,我们就是用这无珠之眼在看世界啊,录兄。
“无珠之眼?”
“你瞧,连这么巨大的建筑物都能遗漏,我们以这双无珠之眼为窗口,如何能据实描写实物呢?我是这个意思。”
松冈先生说着,眯起细长的眼睛,喃喃说,不过,这真的是书铺吗?
高度应该有三楼,或者更高。没有面对道路的窗户,两边是竹林,或者说树木,屋后也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再后面是山。
门面姑且不论,感觉屋内相当深邃。从路上看去就像座灯塔,但从侧面看去,或许会像别的东西。
建筑物距离马路约四间[15]远,前方没有杂草,摆了一张长板凳。即便漫不经心地走过,也没道理浑然不觉。
那不是会让人错过的景观。只是毫不突兀,确实感觉就像山或树林的一部分。
“还是不像书店哪。”
田山先生摩挲着下巴。
“居然没发现这样的庞然巨物,确实疏忽,但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认为它就是要找的地方。若非松冈你听说过,然后遇到塔子小姐,我们永远都到不了这里。不,就算实际目睹,还是难以置信。这真的是书铺?”
“我也不清楚,即使不是,也请两位不要见怪。我只是带两位到条件符合的地方……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书店。”
“我们当然不会怪你。不过,难道这里正在歇业吗?”
田山先生伸手指去,只见建筑物门口挂着一块帘子,上头贴着一张和纸。
“那是什么?忌中吗?”
“不是‘忌’,是‘吊’。上面写着‘吊’字。我听说也有些地方,丧事期间是这样写的……”
就在这时,不知何故,看似沉重的拉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条缝,帘子摇晃……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应该……是少年。
那是个面容秀丽得惊人的孩童。年纪约莫十或十二岁。
肤色白皙,长相就像京都的女儿节娃娃。若非削发,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少女。
身上的白衣衣袖以绳带扎起,底下是有绑腿的黑色和服裤裙,身前系了条围裙。瞬间,我以为是来做法事的和尚的随身小僧,但看看那身穿扮,似乎不是。
“咦,来了个小和尚。”
田山先生说道,走近少年。
“今天是有法事吗?倒是这里……”
“法事?”
“就是……”
“不是做法事。看看我手上的水桶和长柄勺就知道了,今天太阳大得很,万一客人回去的时候蒙上灰尘就不好了,所以我正要给店面洒洒水。”
“呃……”
“各位是客人吗?”
“呃,嗯,是客人,不过这里……”
这里是书店。少年说。
“果然是书店吗?呃,是不是谢绝生客那类……”
“没这回事,小店对任何人都广开门户。不过,老板正在招呼客人。”
“这是……?”
松冈先生指着帘子上的字问。
“那是小店的店号。”
“是店名吗?类似广告牌吗?”
“是的。小店……就叫书楼吊堂。”
少年说。
“是卖书的地方吗?”
“小店只卖书。啊,也有锦绘[16]、杂志和报纸。”
少年说到这里,“啊”了一声,糟了,来不及了。
“劳驾各位让个路,客人要回去了。”
建筑物里传出声音:“那么我回头再来讨教。”
接着一名中年绅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绅士年约四十,戴着银框眼镜,蓄着高雅的胡须。
绅士对少年说:“阿挠,有劳你啦。”少年恭敬地行礼说:“多谢惠顾。”
绅士瞥了田山先生和松冈先生一眼,略略颔首离开了。
松冈先生目送着绅士的背影,转向少年问:
“如果我没认错……方才离开的那位,是不是田中稻城老师?”
少年回答:
“没错。”
“田、田中稻城,那不是刚成立的帝国图书馆的馆长吗?”田山先生说。
“对,他是日本图书馆学的泰斗。这样啊,看来这里——这座灯塔,真正是梦幻书铺呢。”
松冈先生说完,望着那位田中某人离去的方向好半晌,忽然回头问少年,我们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问要找什么书吗?”
“是要找书没错,不过怎么会这么问呢?我以为书籍是向店家下订,请店家代寻或订购,除了新书以外的书,就算在店头寻找,也不可能找到吧?”
“噢,但小店有些不同。老板说,小店是书籍的灵庙,老板卖书,是为了替无人供养的灵魂找到有缘之人,系起缘分并供养。因此这里头沉睡着凡百死不瞑目的书籍。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要找的书,有可能会在里头迷失。”
“哼。”
是怎么了呢?
松冈先生竟嗤之以鼻。
“这话很有意思,是拾人涕唾吧。”
少年噘起嘴巴,不说话了。
也许松冈先生意外地是个坏心眼的人。少年辩驳似的说,可是这是真的,愤愤地扭过头去。
这时里头传来呼声,挠、挠!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十分清亮悦耳。
“你知道热气跟湿气对书都不好啊。”
声音靠近过来,在门口停住了。
屋内阴暗,而且隔着帘子,看不出声音主人的容姿。
“咦,有客人吗?怎么不快请进来?天热成这样,却让客人在外头等候,这怎么行呢?”
我知道。请进。少年挠有些闹脾气地说。
田山先生推开松冈先生,先进去了。松冈先生看了我一眼,就像在问:
“你呢?”
仔细想想,把人带到之后,彼此就该分道扬镳了。但我不想就这样回去。
也没有想要回去的地方。
纵然回去,也没脸见家人。
松冈先生似乎欲言又止,但未待他开口,我已跨出脚步,抢先进入店内了。
瞬间,我的眼睛全盲了——感觉就像盲了,但其实只是眼睛不习惯而已。由于长时间曝晒在户外的艳阳下,感觉幽暗的室内宛若漆黑。
背后传来松冈先生的惊呼,噢!
接着,我再次陷入盲目。
应该是因为松冈先生把门关上了。
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室内。
但是很快地,异样的光景徐徐浮现眼前。
只能说是异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景色。
屋内三楼整个打通,墙面全是书本。当然,墙上没有窗户,只有极高的天花板上有着类似采光用的窗户。内部相当宽阔,有许多台子般的东西,上头也陈列着书本。隔着固定间隔散发出橙色火光的是蜡烛。各处立有烛台。
最深处似是柜台,好像有类似阶梯的东西。
总之,里头全是书。
就只有书。放眼四望,抬头仰望,映入眼帘的全是书。
不仅如此,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建筑物里一片沁凉。
“这实在太惊人了,对吧,松冈?”
田山先生似乎也被震慑了。
松冈先生看似冷静,却一语不发。
“啊,这真是太了不起了。老板,这些全是商品吗?”
“是的。”
这时,我总算看到刚才声音的主人了。
是个穿白色便装和服的男子。看不出年纪。个子和松冈先生差不多高,姿势极挺拔。
“欢迎光临。方才在店头若有失礼,我在此再次致歉。嗯……我猜,两位是不是新体诗人——田山花袋[17]先生与松冈国男先生?”
“你认识我们?”
松冈先生来到老板面前,表情严峻地说。
“没错,我是松冈,他是田山。”
是怎么了呢?我总觉得松冈先生对这幢建筑物的主人极端警觉。相对地,老板热情有礼,甚至是殷勤地回答:
“这样啊。啊,真是幸会。我从两位在红叶会时代,就一直关注两位的作品。当然,今年出版的《抒情诗》[18]我也拜读了。”
“这是客套话吗?”
“哪里的话,我不是那种八面玲珑、讲客套虚礼的人。我是被墓碑环绕,被牌位埋没的弃世之人,整日与不讲客套的书本为伍。”
“可是老板,和歌与新体诗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您说您两边都知道,这令我存疑。喜好和歌的人,应该不会读什么新体诗。”
“只是形式不同,作者是一样的。我这人无甚节操,只要是喜爱的作者的作品,不拘形式,什么都读。”
“您是什么来头?”
松冈先生这么问。
“人家是什么来头又有何妨?松冈。他是这家店的老板啊。对了,老板,您之前卖了The Odd Number给上田敏是吗?”
“是的,上田先生来买过这本书。”
老板答道。
“他是来订书的吗?”
“不,上田先生是拉夫卡迪奥·赫恩老师介绍来的。”
“赫恩——小泉八云[19]老师吗?”
“是的。赫恩老师说,上田先生是本国最为精通英语的学者。他的传闻,我从他就读帝国大学时便有所耳闻。”
“看来上田没有撒谎,也没有掩饰喔,松冈。”田山先生说。
“这样啊。噢,其实那本书现在在我这儿。啊,是松冈向他借来,又借给我的……对了,老板,这本书还有没有?”
“同一本书是吗?”
我无论如何都想买下来。田山先生语气热烈地说。
“您不是已经过目了吗?”
“我读啦。就是读了,才会想要。我读得还不够透彻,想要再好好地精读一番。不,其实我想要翻译它。可是,那本书市面上完全找不到,所以国木田独步也叫我借他。”
噢……老板发出感叹:
“受到这么多博学之士阅读,那本书真是幸福。”
“不是书幸福,是遇到它的我三生有幸。莫泊桑与众不同,就是不一样。虽然我不断地进行各种实验,尝试美文、口语体、格律诗、新体诗,但我觉得应该不光是文体的问题。”
是思想的问题,松冈先生说:
“录兄——不,花袋兄,我第一次听说你想要翻译那本书,你在想什么?”
“我也愿闻其详。”
老板转向我这边说:
“挠,别愣在那儿,搬张椅子请小姐坐。”
然后对我说:
“这小伙计一点儿都不机灵,真抱歉。这两位先生的话一时半刻似乎谈不完,请小姐坐一下吧。”
他没有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是什么人。
也许都被他看透了。
挠小弟立刻端了张椅子过来,接着又另搬了两张给松冈先生和田山先生,我请他把那两位的椅子摆在前面。因为我不敢和他们平起平坐。
两人肩并肩坐下。
“哦。”
田山先生别过脸去,不看松冈先生,说道:
“嗯,你也知道,我学习汉诗,师事尾崎红叶学习小说,也在砚友社活动,还受到江见水荫的熏陶。并且因为种种缘分,蒙松浦萩坪知遇之恩,写写和歌,也认识了你。”
我知道。松冈先生冷冷地说。
“我写小说,咏和歌,也写诗。可是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
“就是不对。”
“所以说……”
你明明清楚吧?田山先生不耐烦地说:
“你明明读过我写的《瓜田》。你是怎么评论那篇作品的?你说文章很美。没错,就只有文章美。嗯,那篇作品确实不怎么样,但就算写得再好,也了无新意。所以我想要在文体上再下一番功夫。”
那不是很好吗?松冈先生说:
“用来记录的技术尚未完成。先人悉心钻研,但不满足于此,更进一步思考、变化,是后进的职责吧?不过,即使不断地摸索尝试,也不一定就能更上一层楼。世人也说我是浪漫派、抒情派,我也一样不顺利。”
那我问你,田山先生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什么叫美丽的文章?要论美,文言够美了吧?那为什么非改变不可?既然要改变,应该就有改变的意义。就是因为文言无法传达,所以才要改变吧?文是为了传意。那么问题就在于要传达什么。”
“我认为文体应该呼应文意,也应该是一种思想。”
你说的没错。田山先生说:
“嗯,这样的争论,在我们是司空见惯的事,老板。”
热心聆听的老板说,我明白。
“你还记得几年前,我投靠朋友去了长野的事吗,松冈?”
正好是四年前的事。松冈先生应道。
“这样吗?老板,我呢……”
田山先生转向老板说:
“在那时候目睹了人死。”
话题突然变得可怕起来。
“您说人死……是您的朋友过世了吗?”
不,是个陌生人。田山先生说:
“是被全村子排挤的人。”
“地痞混混之类的吗?”
“对。那个人名叫重左卫门。村人都讨厌那家伙,而他也就像是对所有的村人心存怨恨。他是个无赖、恶棍、罪犯。是破坏村庄秩序,无人治得了的野人。他在村子里受到孤立。”
“那个人死了吗?”
“死了。是溺死。醉得不省人事,掉进池子里溺死了。”
“是意外吗?”
“是见死不救啊,老板。”
“那……”
他是……被村子杀死的。田山先生说。
“意思是,是全村人下的手吗?全村共谋杀了他……是谋杀吗?”
“不知道。没有任何人受罚,所以没有凶手。不是谁是凶手,而是整个村子杀了他。”
这件事也上报了。田山先生说。
“报上说,是酒醉溺死。”
“原来如此。”
老板兴致勃勃地附和。
“对我来说,这是个事件。对世人来说,也算是个事件吧。不过那可不是能用一句酒醉溺死带过的事,起码对我而言。”
若是透过你所说的无珠之眼来看的话——田山先生转向松冈先生说。
“我把这件事略为详细地告诉了江见水荫。老板知道吧?砚友社的江见先生。”
老板点点头。
“他表示兴趣,说要把这件事写成作品。”
啊。老板出声:
“是刊登在《春夏秋冬》的《十人斩》吗?”
老板,您居然知道。田山先生惊讶地说,转向松冈先生:
“看来这位老板不是客套,也不是吹嘘,而是真的什么都读。”
松冈先生只是“嗯”了一声。
“不过田山先生,江见老师的小说,我记得是取材自当时轰动社会的河内[20]十人命案,不是吗?”
那只是表面上。田山先生说:
“我说的事,似乎让江见先生大受冲击。”
会不会是因为你说得太夸张了?松冈先生说。
“我很普通地转述而已啊。我又不是说书的,没法说得趣味横生。不过,我是运用我贫瘠的词汇,木讷地描述透过我这双无珠之眼所看到的一切,所以应该也不能算是原原本本的事实吧。”
你也太会记恨了吧。松冈先生苦笑。
“当然要记恨了。但我自认为诚挚地转述了。倒是……”
倒是什么?老板追问:
“依我听来,即使不加润饰,也是十足耸动的一件事。”
“嗯。事件梗概原本就很惊人,但那不是创作情节,而是真实发生的事,而且是眼前的我亲身见闻之事,这似乎让江见先生有了某些感触。所以在写成作品的时候,必须更加强调是事实吧。”
“不过与其他事件联结在一起,不会反而保证了它的虚构性吗?”
松冈先生讶异地问:
“若是脍炙人口的事件,更是如此。因为是世人都知道的事,岂不是形同在宣告这是假的吗?”
松冈,田山先生说,噘起小巧的嘴唇:
“你所说的世人,可没你这么聪明。所以我才说表面上。江见先生是把实际轰动社会的事件拿来当成招牌使用。这么一来,人们就会想:咦,这是在写那个事件呢,从一开始就误以为是事实,再开始阅读。这才是重点。”
江见先生本人也说这是一点小手段。田山先生对老板说。
“小手段?”
“是小手段吧。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而且像报上的文章,众人在读的时候,本来就会把内容当成事实吧?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些报道是错的,也有些内容纯属臆测。凭着记者那支笔,黑的也能写成白的。而所有的人都相信那就是事实。我说的对吗,老板?”
这年头,或许是有这样的风潮。老板回答:
“幕府瓦解前,应该根本就没有报道这样的概念。比方说,记录事件的行为本身也是,写成文章,大量印刷,目的是为了让事实尽快广为流传吗?这一点令人怀疑。”
老板望向柜台。
柜台上挂着许多旧时代的印刷品。
“不论是瓦版[21]还是锦绘,都是贩卖的商品,因此没有人会要求相关事实的正确性。有趣一点才卖得好,那么就写得更有趣些吧。不过随着印刷技术进步,盘商等分离出去以后,感觉状况有些不同了。”
“每个人都毫不质疑,视其为真实。”
“是的。我不认为发行者对此有所自觉,但读者……”
应该是这么想的。老板说。
“就是啊,没有人怀疑。江见先生就是把这一点当成一种技巧融入作品了。”
技巧吗?松冈先生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是技巧啊。田山先生说:
“所以没什么不好。虽然没什么不好,但我无法接受。”
“您说那个技巧吗?”
听到老板的问题,田山先生摇了摇头:
“是因为上面写的内容,与我所知道的事实不同。”
“是因为有所渲染或改变吗?”
不是的。田山先生说,站了起来:
“而是更本质的问题啊,老板。专有名词改变、故事背景换成别处、设定或道具等等不同,这些都无所谓。如果改变这些细节,能够传递出事实,一点都无妨。江见先生的小说或许写得很好,但里面写的不是我在长野的体验。里面写的……”
“是江见老师从田山先生的话中受到冲击的事实……是吗?”
老板说。
田山先生站在原处,嘴角撇了下来,应道,嗯,没错。
“就是不太对,但我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那篇小说是根据真实事件创作的,也不像过去的戏作[22]、读本那样,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只追求有趣。那么,问题果然还是出在文体吗?小说家苦心孤诣发明文体,但这样就行了吗?”
换个文体,就会变成新东西吗?田山先生问,老板说没那回事。
“不过,描写新事物,或许需要新的文体吧。我这样的外行人实在不敢班门弄斧……不过如果尾崎老师的小说是以古时的文言文体来写,应该得不到相同的感动,森老师的作品若是以掺杂口语体的轻妙文体写成,给人的感受应该会大不相同。”
“没错。”
这时我遇到了莫泊桑。田山先生握起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
“我向松冈借了莫泊桑的书,有些被击垮了。书中平铺直叙地记述着事物,然而读者的心中却会出现故事。会出现心理变化,跟着一同哭泣、愤怒、同情。没有多余的夸饰或渲染。如果把它转换成日语,会是什么模样?我必须要尝试看看。我的英语没有上田那么好,也没有日译的才能,但我还是想要亲自翻译看看。”
松冈先生看着热情演说的朋友,沉默不语。看上去与其说是担心,更像是困惑。田山先生说,请务必把The Odd Number卖给我,低头行礼。
松冈先生的脸颊似乎抽动了一下。
“请抬起头来。我了解您的状况了,但不巧的是,那本书已经没有了。”
“没有库存了吗?”
“小店没有多余的副本,只是将世上独一无二、受到需要的书,卖给需要它的人。”
“独一无二……”
“是的。”
“那么老板的意思是,比起我来,上田敏才是更适合拥有The Odd Number的人吗?”
“别这样。”
松冈先生制止田山先生:
“这事容易得很,既然如此,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会告诉上田学长,请他把书借给你,直到你译完为止。国木田兄那边,就请他再等一会儿,这样就结了吧?”
“可是松冈……”
“这样有什么不妥吗?拥有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吧?”
“但……”
抱歉插个话。老板以稍大的音量说。
“老板……”
“我认为卖给上田先生是对的。因为上田敏先生买下了这本书,它才能送到松冈先生和田山先生,以及想要那本书、可以从它读出更多东西的人手上。”
“没有别的书吗?”
松冈先生打断老板问。
“别的……书?”
“我跟田山不一样,对莫泊桑感觉不到多大的惊奇。”
田山先生把眼鼻口全挤到脸部中央,俯视着松冈先生。
“别那样瞪我,我并不是在批评莫泊桑。各人感受不同吧?不,我当然也肯定莫泊桑的作品。它不是坪内逍遥[23]指出的戏作式的劝善惩恶小说,也不是启蒙式的政治小说。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认为它是非常当代的小说。”
“就是说吧?坪内老师虽然提倡心理写实主义,但终究未能亲自实现。这果然还是因为坪内老师无法创造出相应的文体之故吧。若是如此,松冈……”
不是那种问题。松冈说,站了起来:
“所谓写实,就是描写真实。莫泊桑的小说确实也可以这样去读。”
“也可以这样去读……意思是还有别的读法吗,松冈?”
“我认为它过度抒情了。”
“喂,这话实在不像出自《抒情诗》的作者之口。”
“不,我现在已经无法在抒发感情上找出意义了。精选词汇、雕琢文字,在文体下功夫……然后用它来吐露个人的感情,究竟又能如何?”
喂喂喂,田山先生整个身体转向松冈先生,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纵然此歌之形貌,此歌之遣词,皆异于世间常规,此歌仍为抒发我思我想,属于我的歌——你说说,这又是谁写的?”田山先生说。
松冈先生眯起眼睛,答道,没错。
“《抒情诗》里的诗,抒发的是我的思绪,所以我那样写。但我现在说的,是我已经无法从如此抒发情感找到意义了。”
你是出了什么事啊,松冈?田山先生仰望朋友。
“没什么啊。即便有,那也只是我内在的变化,与你无关。与文学或思想更是无关。”
“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就无法舍去我自己。既然是我写的,作品应该就刻画了我的内在,既免不了会刻画上去,也应该要刻画上去。问题是该如何使其变得普遍。我是在说,我们需要这样的技法。我认为莫泊桑的小说可以成为踏板。”
原书的话是有。这时老板插嘴了。
“咦?”
田山先生有些狼狈地转向老板。看来这两位只要专注于对话,就会忘了周围。
不。
松冈先生并非如此。他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换言之,也许他是刻意如此。
“您说的The Odd Number是英译本,但法国出版的莫泊桑的原书,小店准备了几册。收录的作品虽然不同,但也有一些相同的作品。The Odd Number中所选录的,似乎是莫泊桑的作品中较为健全的几篇……”
“是法文吗?”
要翻译法文的话,那可难了。田山先生搔了搔头说。
“别说翻译了,读不读得通都有问题。”
“老板也懂法文吗?”
松冈先生问。
“不到精通,只是略读得懂,会话就完全没辙了。”
“那么,您说的原书您也读过了吗?”
“是的。”
“既然读过莫泊桑的原书,表示老板也读过其他的法国文学吗?”
“只是作为嗜好浅读。”
“那么,老板也读过左拉[24]吗?”
“埃米尔·左拉吗?”
“是的。”
松冈往前跨出一步:
“老板读过吗?”
“坦白说,我感觉左拉更容易理解。虽然我生活在书堆里,却没有所谓的文学素养,也许是这个缘故吧。”
左拉,是那个左拉吗?田山先生问:
“Les Rougon-Macquart[25]的作者。”
“是的。莫泊桑应该也受到左拉的影响。也就是所谓的自然主义。”
“这我知道,可是松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实在不懂你在想什么。”
“众所皆知,左拉提倡的自然主义文学形成法国文学的潮流。莫泊桑就是在这股潮流中获得肯定的作家之一,对吧?但是……这所谓的自然主义是否得到正确的理解、确实地被实践,我感到怀疑。只是译成日文的著作很少,我也不甚熟悉,所以也只能含糊地说明。”
老板交抱起双臂,似乎正在寻思。
他真的看不出年龄。
“我记得左拉原本书写的是浪漫主义的作品。他从Thérèse Raquin[26]开始转换作风,深入挖掘人的内在,然后开始提倡起自然主义。Thérèse Raquin是描述杀夫与不贞的故事,包括结局在内,是一部直指人心黑暗面的作品……但也因为如此,有些人认为自然主义就是不加隐讳,据实描写人的内在,但我觉得似乎不是这样。”
怎么样不是?松冈先生问。
“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应该是基于科学理论的小说。自然主义小说的定义,是遵循遗传学等医学理论或环境学等实证科学,根据科学、不违反科学的小说。”
“是这样的吗?”
田山先生蹙起眉头。
“我是这么认为的。Les Rougon-Macquart的基础也是遗传学。”
“可是小说是无法用科学说分明的吧?”
“无法说分明的是人。”
松冈先生打断说:
“人——人心确实是无法说分明的。可是录兄,科学是正确的。科学理论一定都经过证实。因为无法证实的事物,无法成为理论。而且自然科学是理解自然法则的学问对吧?这是不可扭曲的。我们也活在这个法则当中。”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违反法则是错的。”
“是吗?”
“当然是错的。你听好,录兄,这要是戏作式的创作,无论发生多少荒唐无稽的事,都可以自圆其说。忍者变身癞蛤蟆、石头在水上漂、树叶沉入水底,都没有问题,只要有趣就行了。但如果不是追求有趣……”
如果要描写事实的话……
“若是写下违反天然自然之理的事,那就是假的。因为那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可是松冈,你先前不是才说过吗?说人有时候……会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我们错过了这处书楼吊堂,你说人有时候看不见看得见的东西,还会看见看不见的东西。”
“对。人们往往称之为神秘。人有时会在大白天看到星辰,或看见妖怪。”
妖怪……
“这……不算违反天然自然之理吗?”
“是违反啊。不过这完全是人的内在的问题。在人的内在,即便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亦会发生。”
那不就是会发生吗?田山先生说。
“对,会发生。所以我才说人心是说不分明的。人心就是如此暧昧模糊、捉摸不定的东西。”
完全无法信赖。松冈先生愤愤地说。
我……有些心慌起来。
“正因为如此,强调这些,描写透过这些看到的世界,我看不出有何意义。心啊情的,向他人陈述这些,又有何益?提供给公众的作品,就应该是公众的。”
什么抒情!松冈先生说道。
“就像老板说的,我也认为自然主义文学是不违反科学的小说——不,是自然科学的文学式表露。我认为应当要是如此,老板。”
松冈先生重新转向老板。
“请教老板,那么您说的左拉的书也在这里吗?也有他论述自然科学与小说关系的Le Roman expérimental[27]吗?”
有的。老板回答。
“可以把它卖给我吗?我想要贯彻我所认为的原本的自然主义。因此我想回归基本,重新学习。”
请务必把书卖给我。松冈先生说。
老板默默地走到柜台旁边陈列洋书的地方。
“这里是书店,只要客人想要,什么书都卖,不过……”
老板把手伸向架上,暂时停手,慢慢地转向松冈先生。
“我认为这不是属于您的那一本。”
那张脸,我似乎在哪里看过。
“当然,这或许是您需要的书——不,或许也已经不是您所需要的书了。”
“什么意思?”
“我想这意思——”
您自身最为明白。年龄不详的店主说道。
“您的目光……应该已经放在这本书以后了吧,松冈先生?”
老板说道,从架上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穿过烛台之间,来到松冈先生面前。
“我认为松冈先生所说的确实正确。天下无奇事,然而人却会看见不可思议之事。在无奇事的世上看见不可思议之事,完全就是一种错误。违反天然自然之理的事物,无非幻觉妄想。”
但是……
老板把书举到脸旁,又放了下来。
“感觉到不可思议、知觉到幻觉妄想的人,亦属于天然自然的一部分,不是吗?”
松冈先生默然无语,只是回视着我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老板。
“世界只是本然地存在着。人亦复如此。然则,人就是无法如实地去接受本然样貌。因为正如松冈先生所说,人是说不分明、是错误的。因此人才会运用语言吧。”
“语言?”
“无论述说或书写,皆为咒术。”
“咒术……是咒吗?”
没错,就是咒。老板说:
“语言用来表现,却并非表现的对象本身。话语只是音的组合,是通过组合数个音,让人的心中显现某物的咒文。当咒文与现实相呼应时,人便会自认为理解了世界。”
文字亦然——老板说。
“文字是用来封住话语的记号。我们会把写在纸上的记号,在脑中变换成音。组合文字、组合词汇、组合文章,人便自认为稍微反映出复杂的世界了。”
不过——老板说着,视线移向坐着的田山先生,说:
“远远不够。”
“不够?”
“不够。对于本然无为即充足完满的世界,我们运用文章、词汇、音节去表达、理解。愈是试着精细地去表达毋须表达的事物……”
就愈会出现零碎的多余。
“禅说不立文字,意指由于语言是可任意诠释之物,故无法传达真理,因而不通过文字去开悟。这说的完全没错……其实语言什么都未能表达。不过少了语言,我们就无法认识世界。”
那岂不是无可奈何了?田山先生说。
“是的。因此绝不能对语言过信。因为语言这样的咒,光是发出,是无法作用的。”
“果然不够呢。”
“是的。述说的咒术,需要聆听的咒法;记录的咒术,则需要阅读的咒法来补足。”
“这个嘛,嗯,是这样没错,不过……”
田山先生仰望松冈先生。
“无人聆听的话语没有意义,无人阅读的文字,亦无意义。老板所说的事,非常天经地义啊,录兄。”
松冈先生如此答道。
“松冈先生说的没错。一切言说皆是咒文,一切文字皆为咒符,一切书籍皆是封印了片断的、不完全的世界的咒具。要使这不完全的咒术完成,还是不能缺少阅读这样的咒法。填补不足的,就是……”
聆听与阅读的人。
“唯有传达至说不分明、错误的、暧昧模糊、捉摸不透的人的内在时,未表达任何事物的语言,才能够化为具体,对吧?无论是和歌、新体诗还是小说,松冈先生和田山先生都致力于钻研传达至人心的咒文。”
“传达至人心的咒文……?”
“是的,就是咒文。无论是科学论文、短歌俳句、经典、新体诗、报纸新闻、小说……这些都是咒文。只是效用不同。”
“说这种譬喻,到底有什么意义,老板?”松冈先生说。
“有无效用,全看接收的一方吧?毕竟不论是除魔咒还是伏火咒,这些咒文我都听不懂。”
祝词[28]和经文也是,听的人都不解其意吧。松冈先生接着又说:
“咒文这种东西,只要相信、崇敬,胡说一通也有效用。如果说就跟这种玩意儿没两样,我们也不必为了文体或表现而费尽心思了。”
“没这回事。”
老板不知为何,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望向了我。
“譬如说……咒文可以让妖怪消失。这是为什么?”
“咦?”
我忍不住惊呼:
“那是……”
“是因为世上没有妖怪。”
“啊,对。”
没错,世上没有妖怪。
“因为不存在,因此可以消灭。但是如果咒文太蹩脚……连不存在的妖怪都无法消灭。”
没错。
不管经过多久,芙蓉看起来仍像是妖怪。
我就是这么感觉,没办法。
因为也无人为我唱诵咒文。
因此不管经过多久,我就是觉得芙蓉像妖怪。
“世上没有妖怪,但有看见妖怪的人。不,人就是会看见妖怪。”老板说。
看来还是被他看透了。
松冈先生老早就清楚这件事吧?老板接着说:
“理所当然地看到妖怪的人,生活在没有妖怪的世界里。而埃米尔·左拉叫人严密地描写没有妖怪的世界。没错,世上根本没有妖怪,这是当然的。但如果舍去妖怪,还是一样不够。”
“不够……?”
“不够。因为看到妖怪的人,亦是没有妖怪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少了看到妖怪的人,认识世界的咒文亦无法完成。”
田山先生——老板唤道。
“田山先生是否就是想要补足这不足之处?”
“不足之处?”
“据我推测……那就是江见老师所写的《十人斩》中的缺少之物。”
“那……”
那是我——田山先生回答。
“当事人述说,而听者聆听。那篇小说是以这样的体裁书写的。但听者……不是我。而当事人也并非当事人。那里头没有事件。事件在作品中已经变成了故事。江见老师为了重现听到事实时的冲击,亦即为了让它像是事实,安排了一个当事人述说。但光是这样无法构成小说形式,故又准备了一个听者……全都是作者为了叙述故事而准备的精巧道具。不过,对包括我在内的当事人而言,那依然是一起事件,不能是一则故事。所谓故事,应该是在读者心中生成的。这种情况,我……”
“是的,安排一个田山先生的位置,应可填补不足之处。”
“但……那不会就像松冈说的,变成无法一般化、没有一般化意义的东西吗?”
“我这个门外汉说这种话未免不知天高地厚,但我想凭田山先生的文笔,应该不会如此。”
“为什么?”
“因为您知道没有必要据实去写。”
“据实……?”
“田山先生没有必要身在作品当中。写得让读者能成为田山先生,不就行了?”
田山先生交抱起手臂,顶出下巴,蹙起眉头,吁了一口气。
“您是说……”
“没错。要将事实描写成事实,不需要伪装成事实的手段,而必须设法让读者于内在生出事实,不是吗?既然如此……”
“说的也是。”
田山先生点点头,仰望松冈先生后,站了起来。
“那么,田山先生……”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吊堂主人询问。
“嗯。老板,您现在手上左拉的Le Roman expérimental,也只有一本吗?”
“是的,这也只有这一本。”
“那么,请卖给我吧。对先说想要的松冈感到抱歉,不过应该重新学习自然主义的,是我才对。你说呢?”
松冈先生扬起眉毛:
“你不是不谙法语吗?”
“我跟你不一样,是独学之人,总有办法的。而且你应该已经找到目标了吧?”
“莫泊桑呢?”
“The Odd Number……我会用借来的书翻译。等我译完了,再限期借给国木田。”
“借?那又不是你的书。”
“是这样没错,不过松冈,怎么样?可以把买下那本书的权利让给我吗?”
“真没办法。”
那么,书就卖给田山先生了。老板说:
“松冈先生……”
“没关系,我又……”
“不是的。松冈先生,一定还有只属于您的一本书的。”
“只属于我的一本书吗?”
“是的,绝对……”
就在这当中。
老板举起右手,仰望挑高的天窗。
我随之一同仰望。
感觉就好像要被堆积如山的书的旋涡给吞没了。
“要在这当中找到那一本吗?”
“是的。”
要清点总共有多少本书,是不可能的事吧。已经无法以数量计算了。那么也只能说是无数。那是可以从这当中挑选出来的吗?
挑选出那一本……
也许是这里以外的书。老板说。
世上真的有这里没有的书吗?我如此疑惑。
“您需要的书,多少本我都会卖给您,但您必要的书,应该就只有一本。只要那一本就够了。”
“这样吗?”
“是的。不过,现在尚无法决定。”
“现在还没办法?”
“是的。这只是我的猜测,因此或许错了……不过依我看,您现在正处于迷惘当中。”
松冈先生没有回答。
尽管他聪明又伶俐,一点都不像有所迷惘的样子。
“就我听来,您正准备踏上与田山先生不同的道路。”
“……嗯,或许吧。”
“松冈,你……”
田山先生一脸忧心忡忡:
“你有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烦恼吗?你……”
没什么好追究的。松冈先生说:
“其实就像老板说的,录兄。我已经失去了写诗的热情。我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实践自然主义,却实在是写不出新体诗。”
“那你要怎么做?难不成要写小说——不,你要走的是跟我不同的路吧?”
松冈说,我也不明白。
“因为人心是说不分明、错误的、暧昧模糊而捉摸不定的。看来我的心中,也被妖怪给盘踞了。”
松冈先生说完,轻笑了一下。
“那么——”
老板对松冈先生深深行礼:
“待您找到要走的路之后,请再度光临。”
“再来这里吗?”
“是的。请务必再次光临。”
“为什么要对我……”
没有特别的意思。老板说,淡淡地笑,又说:
“还有小姐也是,如果不妨,也请再度光顾。”
“咦,我以为老板早就把我给忘了。”
除了偶尔应声之外,我只是坐着而已。
“哪里的话。面对这两位,我却能毫不怯场,多亏了有小姐在场。如果没有旁观者,事物甚至无法形成事件的轮廓啊……”
“我不懂老板这话的意思,不过……”
我说我一定会再来。
“我这辈子几乎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两人的话还有老板的话,对我就是对牛弹琴。我觉得有点不甘心。”
“不甘心吗?”
老板愉快地说。
“嗯。因为两位先生虽然应该也有许多烦恼,但谈论书本的时候,看起来乐而忘忧。我也想要读书,不想输给他们。女人就算读书也没关系吧?”
“当然了。那么……”
“请等一下。”
这样是不行的。
“我还没有读过任何书。连一本都还没有读过,您就塞给我只属于我的一本书,这怎么行呢?您刚才说人生只要有一本书就够了,对吧?”
老板放声大笑。
或许我被嘲笑了。
田山先生也面露笑容。
松冈先生看着书架,喃喃道:
“被唬过去了哪。”
接着他望向为田山先生包装书本的老板,再问了一次:
“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郁闷的心情不知何时淡薄了。
我只是在逃避,因此状况并没有改变。问题丝毫没有解决,忧郁的心情应该也相同。
然而我已不再像今早那样郁闷不已了。
我觉得就这样回家,即便遇到什么事,也可以轻松打发过去。
我在吊堂前和两人道别。
要回家的话,方向一样,但我就这样朝寺院走去。
虽然去寺院也没什么事。
为什么呢?
我忽然想去看看莲花了。
五年后,明治三十五年[29]五月,田山花袋先生——本名田山录弥,他的全新小说《重右卫门的最后》成为红月丛书的第五辑上梓了。
那是以他亲身体验的事实为本而写下的作品。
所根据的当然是他在长野见闻的事件。
《重右卫门的最后》大获好评,巩固了小说家田山花袋的名声。
此外,田山先生从军参加日俄战争时,与森鸥外先生亦有交流,秉持自然主义文学推手的自觉,除小说之外,亦陆续发表评论和纪行文等作品。
并且,他担任主编的投稿文艺杂志《文章世界》,亦邀请国木田独步先生、岛崎藤村[30]先生等赫赫有名的文士撰文,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堡垒,人才辈出,培育了许多作家。
然后。
就在《重右卫门的最后》发表五年后,田山先生于明治四十年[31]发表的小说《棉被》震撼世人,成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品,永垂不朽。
当时,田山先生起初想要在吊堂购入的上田敏先生的藏书,居伊·德·莫泊桑的英译短篇集《奇数》,据说后来借给了国木田独步先生一个星期。虽然我不清楚是否一星期后就归还了,但两人似乎分别翻译了其中数篇。
然后松冈国男先生……
不,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