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月人间春斜
当我回顾往事,我为我去厕所洗鼻血没锁门被顾淮文目睹全过程而抱憾终身。
“所有你不想面对的东西——尽管这么说非常容易让人想把命运或者人生之类的东西,拖出来暴打一顿,但是真的,所有你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最终都会到来。”
夏晚淋在日记本里写上这句话。
“比如,军训。”
她以为学校都开始正常上课了,怎么也不可能中途还把人拉出去军训。
结果耐克还是乔丹哦,它的广告语是:Nothing is im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
这句话放在这里,是多么残忍。
更残忍的是,今年的教练都是“9·3”阅兵下来的兵哥哥,动作就不说了,非常标准。
这本来是值得鼓励和嘉奖的事情,但因为兵哥哥们也有着异于常人的责任心,所以他们不仅自己动作标准,还要求学生动作标准。
这就十分不人性化了。
此外,除了军训本身的辛苦,那枚盛放在所有人头顶的骄阳,也是使军训令正常人谈之色变的重要因素。
文学院都是身娇体美的女孩子,换句话来说,文学院里都是不想军训、怕把自己晒黑的女孩子。
夏晚淋也是其中之一。
每一次去军训前,顾淮文都可以看见,夏晚淋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把那些奇奇怪怪的不同样式的防晒霜一层又一层地抹在自己身上。
“何必呢,晒黑一点看着还更健康。”顾淮文说。
“那我宁愿做一辈子病恹恹的白斩鸡。”夏晚淋给脚踝涂完防晒霜,抬起头,灵巧的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顾淮文从五岁起,就被雷邧训练着观察生活。
雷邧名气大,在他手底下学艺的人向来数不胜数,前赴后继。吃饭虽然不成问题,但洗碗从来都是一件难事儿。
每次顾淮文都仗着自己是顾家小少爷,指使别人洗碗。
在他看来,这是最简单便捷的方式。
久了,雷邧怕懒得经营人际关系的顾淮文被别的徒弟合伙揍死,想出来一个招儿:吃完饭就画,画吃了什么菜,喝了什么汤,画今天盛菜的盘子和盛饭的碗。谁画得好,画得详尽,谁就不用洗碗。
骄傲如顾淮文,当然不肯在这种时候落败。
长此以往,他自然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但凡生活中带弧度的,或者好看一点的图样,他都条件反射地自动在脑海里生成相关图像。
这次顾淮文当然没放过这片风景。
他眯了眯眼,下意识就把愁眉苦脸的夏晚淋和她脑后的马尾记在了心里。
凌晨四点左右,顾淮文拖着脚步从工作室里出来,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然后又活动一下酸痛的手腕。
回到卧室,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窗外的夜空像是一潭看不见底的水湾,零星的雾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穿过远处的高楼和灯光。
所以说梵·高才是真理。因为夜晚,仔细看的话,分明就是梵·高画里的咖啡馆上方的夜空那样,是紫色或者深蓝色的。重重酿叠在一起,一圈一圈地蛊人心智。
等顾淮文回过神来,身子已经习惯性坐上了窗台,一条腿弯着,一条腿垂着。手里拿着铅笔和画纸,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画了一幅简笔画。
低头一看,正是不想去军训晒太阳的夏晚淋。
苦兮兮地皱着眉,撇着嘴,一脸可怜样儿。
但偏偏那个马尾又足够鲜活,像是泼墨画上的最生动明艳的一笔。
顾淮文整个人明显静止了三秒,然后就跟画纸吃人似的,“啪啦”将纸和笔都丢到了地上。
好不容易挨到军训完,夏晚淋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屈臣氏增补面膜储备。
临走前,顾淮文塞给她一本便利贴,上面那一页写着要买的东西。
大概扫了一眼,东西不多不沉,但挺零碎,她决定背着书包去——
一来是因为她的书包真的很好看;二来是因为超市塑料袋还得花钱;三来是少用塑料袋也算是为环保出一份力,希望那些神佛可以看在眼里,给她以后的人生多分一点侥幸。
“报账啊!”夏晚淋不放心地嘱咐。
“少不了你的。”顾淮文抱着手斜靠在门边,无奈地摇头,“年纪轻轻就钻钱眼儿,以后怎么办?”
“以后就有足够的钱养老了呗。”夏晚淋换好鞋,冲顾淮文抛了个媚眼。
顾淮文拿手捂住眼睛,一脸不忍直视:“赶紧走吧你。”
买完东西从超市出来,夏晚淋背着书包往家里走。
夜风习习。
夏天的傍晚永远都是夏晚淋的最爱,不只是这跟她的名字有关的缘故,还因为夏天傍晚是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时刻。
卖西瓜的三轮车上的昏黄小灯,围着电线杆子奔跑做游戏的小屁孩儿,绕着灯往前撞的扑棱蛾子,还有拿着蒲扇坐在树下乘凉聊天的市井人们……
这些散布在角落的琐碎烟火气,平常不易被人察觉,在习以为常的目光中兀自闪亮着。偶然进入欣赏的眼睛,就像蝉翼薄薄地在心头颤抖两下,翩翩带起细细微风。
夏晚淋就这么一边漫无目的地瞎想,一边眼睛却不落下地看着街边的小店——的橱窗里的自己的倒影。
是真好看啊!
很标准的身材,走路姿势也很好看,头发也是可以的,凌乱中也有美感……嗯?那是那个学长?
夏晚淋顿了一下,仔细一看,确实是。
进入大学的第一个晚自习,就是那个学长带着他们上的。
正是他给夏晚淋他们放了那部关于“匠人”精神的纪录片。然后他说了很多关于大学的事情,包括期末考试怎么复习,以及文学院著名的“四大名补”是老师谁谁谁……
托他的福,尽管大学生活还没正式开始,但夏晚淋已经对之后四年充满了期待。
然而此刻,这位在讲台上谈笑风生的学长,现在却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一边啃面包,一边迎风哭泣。
什么情况?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们都如此具有多样性的吗?
汤松年这个人,从小就是“意气风发”的代名词。
虽然长得不是最好看精致的那种“校园王子”类型,但胜在个性张扬,即使犯错也光明磊落,所以反而在学校十分吃得开。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大二时一枝独秀担任文学院学生会主席而没有任何人跟着一起竞争。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汤松年在大一刚入学就交了个女朋友,看起来应该是花花公子的他,其实还真的挺珍惜那个女孩儿。
他其实也没有想太远,比如毕业后要直接结婚还是怎么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对现在自己被劈腿的事实无动于衷。
仔细分析的话,羞辱感大过伤心。
晚上寝室兄弟聚会,他因为女朋友说要一起去看电影于是推了。结果一部电影看完,上一秒女朋友还窝在他怀里擦眼泪,下一秒就说要分手。
汤松年只当自己又做了什么“直男”举动让她有了耍脾气的依据,好声好气地道歉,然后哄人。
结果女朋友说的是真的。
她是真的要分手。
“我大一刚入学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接着跟你告白,然后就到现在。其实没什么不好的,但就是觉得差了点儿意思。我高中时候想象的大学生活,不是这么一览无遗的。所以,我们干脆分开一段时间,试试看有没有别的可能。”
……
汤松年认真地想着,他刚刚跟这姑娘交往的时候,没看出来她脑子有问题啊。
可能性这种事情,就交给平行宇宙好不好?他突然被劈腿很没面子的好吗!
这时候刚巧寝室群里,那些出去撸串儿的人狂刷视频。
汤松年看着女朋友远去的背影,再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
结果买完面包坐着吃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更惨了……
天时地利人和,汤松年配合着落了几滴眼泪,然后觉得真是天字号的娘。
正在嫌弃刚才伤感的自己,一个女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常年处在人际交往圈中心的汤松年早就练就了对人脸和人名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一看自然认出这个女生是今年刚入学的夏晚淋。
因为在他放视频的时候,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因为初来乍到比较收敛在乖乖看着,就她,明目张胆地坐在下面玩手机。
这一届的学弟学妹应该是刚军训完,他记得当时自己军训完,胳膊上的皮肤就没一块是白的。
但她看着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太阳那么毒,而她看着居然还挺白。
这告诉我们:要想让别人觉得不可思议,背后得做比青春期脸上的痘痘还要多的努力。
汤松年永远不知道,军训完还神奇的挺白的夏晚淋,背地里涂了多少层防晒霜,以及晚上睡觉前敷了多少张晒后修复面膜。
哪有什么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达成的成就!毫不费力是做给没思考能力的外人看的。
她穿着牛仔短裤和横条纹彩色背心,脚上踩着一双细带人字拖,背着书包。
因为天气热,她的额发有一些粘在额头上,看着像小婴儿软绵绵的胎发。
汤松年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扬起笑脸问候,她就已经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包纸巾,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
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去超市买东西买多了,这纸背着也占地方,遇到学长也算是遇到熟人,帮我分担一点啦!
字很丑,好歹末尾画了个扁扁的笑脸,算是做了整个画面的协调。
等他看完抬起头时,那个夏晚淋已经走了。
今天第二次看见女生的背影。汤松年想。
不过,夏晚淋的背影要好看多了。
纤细、昂扬,像一株迎风招展的桉树。
回到家时,奥蕾莎自然第一个扑上来。夏晚淋一边换鞋,一边抱起奥蕾莎:“想没想我,嗯?小奥?小蕾,小莎莎?”
“请你尊重一下奥蕾莎的名字。”
夏晚淋抬头,我的个天母大神佬二爷啊!
顾淮文刚洗完澡,头发湿着,衣服虽然穿得好好的,但夏晚淋色眼看人裸,脑海里自动给顾淮文加上朦胧的光晕。
不怪夏晚淋反应剧烈,看着顾淮文的湿头发也能如此荡漾。
尽管两个人住在一起也有小半月了,但每次都是夏晚淋先去洗澡,洗完了她虽然很想跟顾淮文沟通交流一下,培养培养感情,但自从她打碎那个花瓶,顾淮文一见她就十级戒备。
不知道他到底在防什么。
但也不怪顾淮文。
夏晚淋自己也在反省。她刚来第一天早上,就把人家唯一的电饭锅炸坏,没隔多久,又把人家初恋女友送的花瓶打碎。
确实该被戒备。
夏晚淋安慰着自己。
每天从学校回来,她也自觉减少直接和顾淮文碰面的概率,洗完澡就回房间玩手机打游戏。再加上顾淮文的作息本来也日夜颠倒,夏晚淋放学回来,可能他刚醒,因此跟夏晚淋碰上的时间本身也不多。
所以严格算起来,这真的是夏晚淋第一次看顾淮文出浴。
顾淮文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停下来,还是照着原来的步子往客厅走。
他一直走到电视旁边的碟片架前面,拿起放在上面的烟和打火机,手法熟练地点燃了一支,然后蹲下去,选光碟,嘴角就一直叼着那支烟。
烟雾缭绕,模糊了顾淮文的脸,但那头刚刚洗过微微卷曲的黑发,和蹲下去时从薄上衣透出来的脊背曲线,却足够让夏晚淋浮想联翩。
一个平常过得跟七八十岁小老头儿一样的人,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副少年人的模样。
夏晚淋,一个十五岁就看完贾平凹的《废都》的人,一个站在讲台上对着全班人讲《白鹿原》里黑娃和田小娥的偷情全过程且面不改色的人,看着刚刚洗澡出来、湿着头发、叼着烟的顾淮文,她居然流鼻血了。
顾淮文也没有想到,他选张光碟的工夫,回头就能看见夏晚淋披头散发,手捂着嘴和鼻子,指间疑似还带着血的女鬼模样。
“?”顾淮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事儿,不用管我!”夏晚淋红着脸,捂着鼻子就往洗手间狂奔。
她发誓,就算体育考试测800米最后冲刺阶段的时候,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卖力地跑过。
后来,如果有人问夏晚淋十八岁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她会说:当我回顾往事,我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但我因为去洗手间洗鼻血没锁门被顾淮文目睹全过程,而抱憾终身。
是的,夏晚淋趴在洗手池里狂洗鼻子的时候,顾淮文就抱着手靠在门边优哉游哉地欣赏。
那是鼻血,大晚上挺凉快的,她怎么莫名其妙突然流鼻血?
他越想越觉得乐,本来还顾及夏晚淋面子憋着笑,后来不小心没忍住笑出了声。
夏晚淋惊恐地回头,看见顾淮文笑意盈盈的眼睛——
“啊——顾淮文,你有没有礼貌的!不准看!”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这么垂涎我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叫顾淮文,他是个生活随性又单调的沉香雕刻师,他活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知道“哈哈大笑”是个纪实的成语。
每个大学生在入学的时候,都会对学生会抱有憧憬,不管是出于前途的考虑,还是出于配对的考虑。
配对就不说了,学生组织的基本功能之一。
前途。表现之一就是进了学生会等于进了官僚机构,进了官僚机构还用说好处吗?什么时候放假,怎么排的课表,在几楼教室上课,和老师更熟,交际更广认识的人更多,以后可以寻求帮忙的人更多——不要小瞧“帮忙”两个字,大学里的帮忙十分重要,大到上课老师有什么给分习惯,小到救济几本缺失的教材……
一言以蔽之,不想进学生会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夏晚淋也填了申请表,但她的原因特简单特俗,就是觉得说着好听。
“我学生会的。”
一听就很牛。
她看了一眼,对外联部十分感兴趣,因为据她看小说的经验,外联部的油水最多,工作也很高大上——拉赞助。
但是她又想了想,得根据学校学院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在外联部的一般本身家底就厚,平常喝酒聚会吃饭啥的,总不能一直拿公款,院里管得也挺严,所以虽然拉来的赞助可以积点儿优惠券或者抹去零头之类的小钱,但综合对比下来,还是亏大于盈。她向来不做赔钱买卖。
办公室部,说白了就是老师和学生的信息交流站。
夏晚淋有自知之明,她从小就不太会和老师相处,所以还是算了……
几番对比下来,她在意愿部门写上:宣传部。
宣传部还不简单吗?
平常画个板报就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了。画板报谁不会,没见过真猪跑还吃了十八年猪肉呢。
信心满满的夏晚淋提交了申请表。
一周后,初试结果出来,她进了。
再三天后,复试面试,她又进了。
于是,夏晚淋光荣地成了一名学生会宣传部部员。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在内部,他们都被叫作“大一的”。
夏晚淋作为一名“大一的”,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画一份关于教师节的板报。
为什么她刚来就可以独挑大梁?因为她十分“谦逊”地在初试卷子特长一栏写着:绘画,画龄十二年。
也不算撒谎,小学六年的美术课,加上初中三年存在于课表但从来没上过的美术课,再加上高中三年每学期上一次的美术选修课,可不就是十二年嘛。
这种说法也许骗不了别人,但还真骗过了夏晚淋自己。
她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圆满完成任务。
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十分明确的构思,只需要把脑海中的画面,照样誊在纸上不行了。
然后,她惊悚地发现,画出来的东西和脑子里想的东西,不是同一个东西。
板报截止日期是三天后。
那么问题来了,上帝神佛或者别的什么神仙能让她在三天时间里画出一份配得上“画龄十二年”这几个字的板报吗?看在她平时还算乐于助人的份儿上。
夏晚淋等待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中,上帝神佛没有给她答案。她能感知到的只有自己脸好油,需要去洗把脸。
洗吧。冷静冷静。万一洗完,自己手指的把控力,就能跟上脑子的速度了呢?
不洗不知道,一洗才发觉自己皮肤这么干,刚好昨天晚上买了面膜。
夏晚淋光着脚蹦跶着去冰箱拿面膜,贴上之后又好好坐下来,重新拿起笔。
……
“还是画不出来!这都什么啊!”
算了,贴面膜的时候得好好享受,得仰着脸,不然皮肤下垂。
于是顾淮文从外面回来,打开门看到的就是夏晚淋倒挂在沙发上,腿向上紧紧贴着墙,脸上贴着一张黑色面膜。
还挺享受,因为她嘴里正模糊不清地哼着歌。
除此之外,顾淮文眼睛一转,看到原本整齐有序的茶几上早就没有了它原本的模样,现在它上面的东西五花八门。
位于正中的是一张一米长的白纸,四只角压着书,白纸上有几根歪歪扭扭看不出美感的线条。白纸之外则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零食包装,薯片他可以勉强忍受,那一包味道浓烈的辣条他是真的接受不了。
辣条会漏油的好吗!
他那茶几边上的花纹是他九岁时雕的,那时候他对切、铲、削等基本雕刻手法还不熟练,正因如此,这张茶几才更珍贵。
结果这个女的居然在上面放开了封的辣条?
“夏晚淋——”顾淮文正要说话,被叫到名字的人突然大叫一声。
“啊!我知道了!”
“什么?”顾淮文被一惊一乍的夏晚淋吓得一愣,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凭本能接了一句。
“淮文哥哥,”突然笑眯眯的夏晚淋把腿放下来,面膜也起下来,随手扔在茶几上,顶着一脸闪闪发光的精华液,诚恳地看着顾淮文,“你帮我画一点东西好不好?”
顾淮文没听见夏晚淋在说什么,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一团黑色的黏糊糊的面膜,就那么被她随手丢在茶几上。
这个屋子里只增加了一个人而已啊。
他离开家去吃饭的时候,明明家里还挺整洁。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夏晚淋一个人是怎么做到让房子看起来跟被打劫了一样的?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淮文哥哥?”夏晚淋问顾淮文。
“给你十分钟,把这里恢复成原样。”顾淮文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因为有求于顾淮文,夏晚淋这次十分听指挥,把乱七八糟的桌面收拾完,她饿了。
由此,她得出结论,垃圾食品还是该多吃,因为不管饱。
这才刚动了一下,肚子空空荡荡得跟山谷里刮大风一样。
果然还是主食扛饿。
急需主食的夏晚淋溜达进了厨房,发现顾淮文已经新买了一个电饭锅,顺带炒菜锅、烤箱、抽油烟机啥的也都配备齐全了,大大的厨房这才有了它本来的味道。
挺不错的嘛。刚感慨完,夏晚淋就发现灰白大理石灶台上放着一盒打包回来的外卖。
顾淮文……这是怕她一个人在家里饿了,所以尽管自己出去吃饭,但还是带了一份回来给她?
这还算是个人。
夏晚淋抱着手,努力摆平上扬的嘴角,但笑意从嘴角滑下去又升到了眼睛里。她笑得像眼睛里盛了夏天傍晚路灯旁的冰雪碧,亮闪闪的,甜丝丝的。
算了,人家都带回来了,哪儿有不吃的道理?
反正顾淮文已经上楼了看不见。
夏晚淋“嗷”一声扑过去,把外卖倒出来放进碗里,然后熟练地把它搁进微波炉,定时完毕,点击开始。
“嗡嗡嗡”,微波炉里发生着一些化学反应或者别的。
总之,夏晚淋就乖乖地趴在微波炉前看着镏金边的灰青碗在里面匀速转着圈儿。
下来接水的顾淮文见夏晚淋离微波炉那么近,伸手把夏晚淋拉起来,拎着领子往后拖了一米。
“微波炉有辐射,挨那么近干什么。”
“你专门给我带的?”夏晚淋笑得眼睛弯弯,抿抿嘴,问道。
“什么?”
“没什么。”夏晚淋一脸“我懂”地点点头,十分有大将风范地拍了拍顾淮文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什么东西?”顾淮文一脸莫名其妙,“哦,对了,我还没问呢,你在微波炉里放的什么啊?我记得冰箱里没有剩菜啊。”
“你带回来的外卖啊。不是给我的吗?”夏晚淋也一脸莫名其妙。
“不是啊,那是给奥蕾莎的。”
“奥蕾莎能吃人类的食物?那你给它买那么多猫粮干什么!”
“闲着没事儿给它换换口味。”顾淮文说得轻描淡写,小指却不由自主弯了一下。
“下辈子想做你的猫。”
“别了别了,”顾淮文连连摆手,一副生怕被赖上的表情,“再说,奥蕾莎是意外,我本来没打算养宠物。”
“我听着像是有背后的故事的意思?”夏晚淋把热好的饭端出来,无视顾淮文说的这是给奥蕾莎带的这种丧尽天良的话。
她从消毒柜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顾淮文一双:“我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了。”
“你怎么不唱歌呢?”顾淮文说。
“不要转移话题。”夏晚淋一本正经道。
“它就是一只流浪猫,喂了一次,后来就老来,干脆就养着了。”顾淮文说。
“你这背后的故事平淡无奇得让我味同嚼蜡。”
“会不会好好说话?”顾淮文象征性地夹了两筷子,然后就放下,拍了下夏晚淋的头,“吃完记得把碗洗了。”
等顾淮文走远了,夏晚淋慢悠悠地扬起笑脸,喃喃自语:“还说不是给我带的。死要面子。啧。”
过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顾淮文只吃两口就别浪费筷子了好不好?她洗着很累的!
尽管顾淮文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夏晚淋的请求——帮她画板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就是顾淮文现在立在书桌前,挥毫泼墨,畅快而优美地给夏晚淋画着板报。
顾淮文,八岁就熟练掌握所有常规雕刻手法,十岁时雕的树根就拍卖出二十九万人民币,十五岁就敢拿着货真价实的沉香——当时好多雕刻老人都还犹豫着不敢接手沉香——进行雕刻;雕刻圈里公认的百年一遇的先天有优势、后天肯努力的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年纪轻轻就已经名利双收,更可贵的是为人清静孤高,即使声名大噪,但从来低调有余,非重要场合从不公开露面,一点没有现在后辈们急功近利的浮躁模样。
多少即使比他年长的前辈都在心底默默敬佩着他;多少立志在雕刻圈混出名堂的年轻人把他当作人生目标;多少名家后代靠着跟顾家的关系想要内部打通,提前报名做他的弟子……
然而,这个早就被外界传为传奇的人,现在正立在书桌前,为一个叫夏晚淋的人,画着关于教师节的板报。
实在是夏晚淋太狡猾,顾淮文想。
她可怜兮兮地抱着个跟她身子一样大的花瓶过来,说是她第一次手工做的,是她用来赔罪的礼物。
失败了好多,总算这个还拿得出手。虽然比不上他初恋送的,但也是她的诚意之作……
在夏晚淋之前,顾淮文向来都觉得自己讨厌麻烦。
而你知道,一旦一个人开始讨厌麻烦,那也就意味着他开始冷淡、孤僻。
冷淡了二十七年,也孤僻了二十七年的顾淮文,头一次发现,他对可怜兮兮的夏晚淋没办法,即使知道夏晚淋的可怜劲儿更有可能是装的。
那个花瓶真的很普通,完全不能跟余嫣送的比。但想到是夏晚淋自己苦哈哈亲手做的,他就觉得心底有一阵带着车厘子香味的风吹过,说不出的畅意愉悦。
康德说,美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顾淮文又看了一会儿那个花瓶,觉得其实还挺好看的。
深夜三点,顾淮文把板报画完了,字也写完了。
他叼着烟对着清莹的月光和如豆夜灯大致扫了一眼成品。
嗯,他点点头,便宜师大了,这可是他近些年第一幅正儿八经画的东西。
本该收拾收拾去睡觉的顾淮文,拿着水杯却转了个弯去客厅。
黑暗中的花瓶看着像一团耸高的山影。
那么小的一个人,做出的东西怎么可以这么……魁梧啊?
顾淮文哑然失笑,放下水杯,调整了下大花瓶的位置,左右看了看,又调整一下。
上一次,他对一件东西这么爱不释手,是越南王子送给他的一块完好且难得规整的长方形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