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步入正轨
王家讨论出来的结果是顺其自然,其他势力的结果也都差不多,谁都殷勤有加,谁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得着便宜的还是赫莉。有了这帮年轻有为、背景雄厚的公子哥儿们带着,学习远疆作战的风潮很快就蔓延开来。
转眼已是初春,洒满阳光的小礼堂宽敞而舒适,下面整整齐齐地坐着几十号或文或武或老或少的军界官员。随着我们故事的进展,大家很快就会知道这样秩序凛然的场景在白塔高层绝对是很难出现的。
面具女在讲课。她的声音很小,如果不安静后面的人就听不到了,她绝对不会为了迁就这些人而提高音量的,相反,她会停下来,到时候搞出动静的家伙就会很尴尬。坐在第一排的立贺严塘对此的理解更为深刻一点,几个月下来他也开始怀疑这个面具女并不是什么老太太了,很少有老人会如她一般清醒、理智、干劲十足,还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害羞或者充满女性魅力的一面来,不过她是个病秧子这倒是实情,如果声音大了她绝对会把肺子喊出来。
不管什么时候坐在窗前晒着太阳都是件很舒服的事情,赫莉眯缝着眼睛,她并不是快睡着了,这双眼睛就是这样,藏不住任何情绪。很多女孩都希望自己有一双大而明亮,会说话的眼睛,赫莉不这么想,在她看来这种眼睛从来都是弊大于利,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有意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从源头上掐死自己被别人看穿的可能。很显然,舒服并不需要隐藏,这双眼睛就自己通过眯起来的方式告诉别人,自己的主人晒着太阳很舒服。
“两江十二郡和重山八郡根本不是一样的性质,八郡人是在玩弄战争,所以你只管大军推过去,该轰就轰,掘堤淹城什么的也不是不能采取,兴安堡事变已经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性质,再次踏足八郡什么手段都可以采取。而十二郡不一样,他们是一帮墙头草一样的顺民,除了那个小小的民安,剩下十一个州郡其实都比天池国还要强大,直到现在他们还只称城主不称王就很能说明问题。”赫莉的声音很小,但是不代表不抑扬顿挫,她的课带有一种魔力,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立贺严塘小声嘀咕了一句:“干嘛要当墙头草呢?”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面具女的忌讳,于是尴尬的捂住了嘴。坐在前排不一定是好事,他要是坐在后面这一句话就不会出丑了。
“书是拿来看的,不是拿来忘的。谁起来告诉他一下。”可以看出赫莉还是很照顾这个大弟子的,一般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出现的时候,老师都会很生气的告诉学生自己看书去,而赫莉只是自己懒得解释了,还专门停下来叫别人解释给他听。
一个张扬的年轻公子站起来:“十二郡原本是个十二个国家,被先祖一一征服,废国为郡。后来江海打了过来,两国连番大战几乎毁了那里的富庶,这对战争的三方都没有好处。最终,在神秘先贤的游说下,三方在君子城达成神圣的《君子协定》,白塔和江海在战争中尽量不毁十二郡产业和城池,十二郡从此不留城墙,不养兵马,互不沟通,永不称王,以县为单位,按日向正在庇护自己的帝国上缴更高额的赋税,若有违抗,天人共诛。”
你没听错,君子协定,起约束作用的只有那一句玩笑一样的天人共诛。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两江十二郡太富庶了,如果他们恼羞成怒,团结起来,拼个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维系这一切的是利益。
你可能会问重山八郡为什么不这样呢?笑话,你有什么资本来跟白塔和安陵谈?何况兴安堡事变发生后,他们只能跟安陵永远的捆在一起了,白塔再次入主八郡将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前面两段不光是作者在交代背景,也是赫莉所想的。前面说过这是她的小爱好,只要脑子没有被别的东西占着,她就会沿着别人的思路思考下去,猜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如果猜中了,她的内心就会得到小小的满足。而这一次,她的脑子貌似转得太快了,成功把自己绕了进去。很早的时候就有一种说法,不管掌权者如何变更,骢阳界的三方势力是无形大手掌控着的平衡,砝码就是夹在天堑中间的小国。天池国素来有“东疆八郡”之称,两千年前天池国归顺白塔,被白塔用和亲的方式牢牢地拴住了,平衡被打破,白塔一家独大。现在八郡又投奔了安陵,这仅仅是巧合吗?奇怪,这样的话,东边还有两江十二郡可以打,西边没有战场了啊。对啊,第一次尝试恢复平衡是在五百年前,江海跟安陵结盟,可是恢复过头了,成了白塔式微,所以冥冥中的手要把世界拨回来,这么说来八郡不是应该归顺白塔吗?除非!
危险的念头冒出来,赫莉眼前一黑。
头很痛,面前摆了两个镜子?一个镜子里的自己焦急,另一个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瞪的大大的,眼角勉强向下弯一点,嘴角夸张的翘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傻笑!那个第一次出现就把赫莉吓昏过去的塔姑莉招牌傻笑!
“塔姑莉,你是怎么用我的脸做出这么蠢的表情的?”赫莉本来已经适应了,只是眼下还不太清醒,就又发出了第一次见到时的疑问。
“呼,没傻。”说出这句话的并不是塔姑莉那个一惊一乍的丫头,而是赫后,难以想象她竟然能满脸关切的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妈你在说什么啊?”脑袋很沉重啊,赫莉被赫后扶着缓缓躺回到床上。
“你当时发着很高的烧,太医说可能会把脑袋烧坏。”赫后心有余悸。
“你讲着讲着就昏过去了。”塔姑莉依然是傻笑着这么说的。
自己昏了过去?对啊,自己想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东西,这就是赫莉的脑子,她并没有因为一次昏厥而断片儿,而是很快的续上了,哥哥,九大家族,八郡,大量的思绪一涌而出,脑袋深处再次传来刺痛。
“赫莉姐!赫莉姐!”塔姑莉的惊叫声传来。
本来还在坚持,听了这声音,赫莉眼前一黑。
当时在军事处,塔姑莉也是这么惊慌失措的呼喊吧?完了,全完了,身份泄露了,有些事一个假公主做得,赫莉就做不得。
再醒来时候,赫莉是哭醒的。
塔姑莉关切的凑过来:“赫莉姐你怎么哭了?”
别叫了!赫莉再也控制不住火气,刚要怒喝出声,一口气吞下去了,胸口就传来剧痛。不是心脏,是肺子,这就是所谓的“安心公主综合征”,哪都好好的,哪都可能犯毛病。果然,不能动怒啊,她冷静了下来,剧烈的咳嗽,把给怒吼准备的话都咳了出来。
塔姑莉赶紧给她拍后背。
“现在整个军事处都知道我是谁了吧?”赫莉趴在床边有气无力的说,心在流血。
此言一出,塔姑莉兴奋地差点蹦起来:“没有啊!”就是为了这三个字,她从下午一直傻笑到了现在,她表现超好的,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夸她。
赫莉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盯着塔姑莉那张傻笑着的蠢脸:“你没有不管不顾的喊赫莉姐?”
“差点就喊了!可是我突然想起来你跟我说过,要是泄露了身份会很麻烦,我就忍住啦!他们要过来看你,我还把他们都拦住啦。”塔姑莉笑得跟朵花一样。
赫莉又眼前一黑,一拦几十?她咽了口唾沫:“你动手啦?”前面说过,武者身份泄露,什么都晚了,当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所以赫莉撑住了。
“没有啊。差点就打了,立贺严塘把他们都撵走啦!”塔姑莉兴奋地全身都在颤抖,热切的眼神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就跟一条单纯的小狗一样。
“我就一直戴着面具被送到了太医院?”赫莉呼吸急促,只是急促,没有猛吸一口气,所以她并没有觉察出异常来。
塔姑莉的真气不知不觉间在身后凝成了一条尾巴,摇成了一把扇子,她的动物本能被唤醒了,以往这都是在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表现:“对呀!我一直跟着呢!”
“呀呼!”赫莉欢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胸腔里同时传来带着撕裂感的剧痛,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那一声要命的“嘶啦”,就那么一下,把呼的后半段生生的变成了一声噗,一口老血均匀的喷在了塔姑莉的脸上。
“赫莉姐!赫莉姐!”
人啊,就不能得意忘形,当然,如果你跟塔姑莉一样结实就当我没说。什么,你说塔姑莉不结实?换你平均两天半让人暴打一顿试试。。。
不用担心,赫莉这并不是什么大病,完全就是因为之前气火攻心,猛吞了一口气要骂人时,已经不小心伤到了膈肌一下,得意忘形之下一声欢呼,她的膈肌拉伤了,这让她在之后的几天里都呼吸困难。
这个状态自然是不能再去军事处了,她也没闲着,而是躲在寝宫里奋笔疾书。
现在她在做两件事,推动火器改革以及推广远疆作战学习,前者要用赫莉的名号,后者要用“干公主”的名号,在宫里养病的时候,第二件事做不了,第一件事可不能落下!至于为何要两个身份,再听我系统地磨叨一遍。
所谓学习远疆作战,其实是在造势,从高层入手扭转白塔军界的保守思想,进而带动整个白塔重提远征军计划。有人心灰意冷了,那自己就疯狂造势,早晚喊醒他们!这件事现在已经进行地很好了,就像她昏倒前一样,几十个人专门跑过来听她讲课,其中不乏些厉害角色。而这也是她千万不能暴露真实身份的原因,她现在更多面对的还是立贺严塘那个圈子的人,也就是眼巴巴等着娶安心公主的那批人,一个工作狂干公主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正好,省着他们变成一群争相开屏的孔雀。
再说火器改革。父皇早就知道了她靠署名帮塔洛攒军功的小伎俩,自然不允许她再这么干了,现在全白塔都以为安心公主赫莉只是回京探亲然后就又回了西海之滨,所以这些署着赫莉大名的信件全都要在海冰道上兜一圈。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呢?现在这个身份不是在军事处中有很高的地位了吗?不行,与古重霄的对话提醒了她,白塔能人很多,她终归是太年轻了,这么几年不管如何拼命地蹦跶都不足以号令整个白塔,除非她是两个人,两个名动天下的人突然变成一个,产生的效果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在京城几个月来,她已经很清楚了,《冰海舰炮改制书》是以父皇名义写的,后续那些推动性的文章是以哥哥名义写的,除了非常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在几乎所有白塔人眼里赫莉还只是个病秧子公主,在西海之滨养病。这不行的,就算父皇不点破她也不能再隐藏下去了。何况文风、思想这种东XZ不住的,用干公主的名义写下去,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通过西南王府顺藤摸瓜发现真相。
赫莉的书案上现在摆着一张报纸,发行量最大的《白塔周报》,上面刊登了这样一篇文章《放马清江岸》。
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实际上充满了戾气。白塔最早的开拓者们曾经放马清江,但是自从战争时代开启后,想要放马清江岸从来不是什么易事,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不仅是轰轰烈烈的大战这么简单,需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国力的强盛,士兵的忠勇,决策者的魄力和智慧,缺一不可!
这篇文章正是赫莉写的,考虑到自己是一个病秧子在谈军事,由她领导的思想解放运动必须从一开始就带上浓浓的浪漫主义色彩。这篇文章早就该发,只是斯臧一直告诉她时机未到,直到她累倒在了军事处里。呃,不是脑子抽风的结果吗?反正在别人看来,这个瘦弱的面具女确实是为了推进这次思想解放运动而累倒的,令人动容啊!经过了几天的发酵,这么一篇纲领性文章的横空出世,在高层的引导下大量的讨论也将接踵而至,可以想见,一场本来局限在年轻贵族阶层的学习运动很快就将席卷整个白塔!谁在熟睡,谁在假寐,都给我统统睁开眼睛!
在遥远的东疆,天路尽头,数次毁于战火的军城之中。东疆大将军锻铁看报纸的方式很奇怪,把别的地方都折了起来,单看那篇一半飘在天上、一半锐利如刀的文章。他的块头很大,折起来的报纸就显得迷你甚至有些可笑,他的大手可以轻松挥动起千斤门板巨剑,现在却好似禁不住这样一份报纸,在不停地颤抖。守着这座军城忍辱负重几十年了,终于要开始了吗?老师,您终于不再隐藏了吗?
天池国全境高山,王城更在雪线之上,天池王穆朗须发皆白,皱脸也白,唯有眼圈通红。王座舒适而霸道,他却顶着鹅毛大雪跑到庭院里来,烤火,报纸就酒,一段话一盏酒,读完了再来一遍,越来越快,送到嘴里的酒是越来越凉。
寻常的飞马道上都是天色昏黄,四下沙漠,而污泥道恰如其名,永远下着冷雨,道路泥泞而颠簸。没有特别的事务,东疆水师提督、天书王陈麟都不喜欢走这条路,都是报纸上那篇文章给他炸醒了。东疆三王之会在所难免,反正近来无事,他便决定不等锻铁的请柬,早早动身。陈麟便是最开始提到的那个过继出去的斯臧长子,他也并没有长出皇室男子标配的俊脸,而是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的,不过风流、荒唐方面倒是跟亲爹一模一样,比如眼下车里,走污泥道的标配就是几个妖娆的美人,在车里挤成一团,暖和又减震。而跟斯臧更像的是,腐朽归腐朽,他从不耽误正事,在宽大的王车后面跟着一整个马队,拖着大量的书籍、资料和火器。火器改革完成后将会带来全新的战争模式,而《放马清江岸》中对其十分推崇并将之视为大获全胜的先决条件,不要忘了火器改革的第一份系统成果是《冰海舰炮改制书》,也就是说海军其实是最早的改革者,这次不光是赴约,他还要把自己麾下水师的成果扩散到陆军中去。
太行王苏牧站在辕门前眺望前方的孤鸦关,曾经斯臧、塔戎、人煌先后在关外征战,他领兵守在那些雄关之中,调度兵马和粮草都有下面人负责,他只管饱食终日,脑满肠肥。惊变发生,仓促披上的盔甲差点勒死他,不过很快他的将军肚就消下去了,到了现在,这身盔甲甚至显得垮大,从也愫长公主那里继承来的长寿血脉并不能带给他斯臧那样的生命历程。他老了,能撑到一百五十多岁已经知足了,硬要坚持的话再蹦跶个十几年顶天了。纵然是这样,若是还能再来第四位,他不介意继续守关,老年人的肠胃不能支持再暴饮暴食,那也不亏不是?这还真叫有好有坏啊!想到这他拉开那把二十多年不曾拉开的劲弓,不能再拉成满月了,拉不动,也禁不住,属于昔日白塔最强弓手的金羽王箭落在了群山之中,他只是试试,还远未到宣战的时候。
京城已经开春,西海之滨依然冰封,塔洛随手撕开赫莉从京城发来的密信,私信或者公文他就看看,像这个密信则看都不看,只管拆开来,里面还是个信封,他就滴上点蜡封好,再差人送回京城去。本来就是让他转一下手的东西,赫莉特意把自己的信戳给他只是为了告诉他这信里的内容对他不是秘密,只管看好了,是他自己懒得看。这个妹妹离开西海之滨就迅速脱离了他的掌控,把那个武者小贼的名号也顶在了自己头上,她现在是两个身份两件事,写论文推进火器改革,戴上面具混在军事处里做思想解放。第二件事本来还是小打小闹,今早上这么一篇文章发出来,可以想见这算是走上正轨了,放马清江岸?这明显是她自己写的嘛,凭塔洛对她的了解,今后这个思想解放运动就叫“放马清江岸”了。妹妹做大他不该嫉妒,只是搅乱九大家族什么的早就被她丢到一边了吧?
军事处大柳树下,卸去铠甲的两代将军对坐下棋,古重霄步步紧逼,塔戎连连退守。
“师父,重霄输了,但是这什么也说明不了,您放弃了无数次杀死棋局的机会,换来了一局惨胜。”古重霄显然不服,若是其他人如此下棋,他早掀了棋盘拂衣而去。
“用下棋来说理,就注定了你要输。”可能在古重霄看来这是手谈,关系到时隔三十年白塔是否要再次向远疆发起冲击,但是在塔戎这里,这就是下棋。
输也罢,赢也罢,有什么区别吗?
“白塔要战,战则要人,人想止息干戈,好端端的棋局你非要冲乱它,这一朝盛世你非要搅浑它,何必呢?”塔戎看起来比古重霄还要年轻的多,但是气场明显压了古重霄一头。
“师傅,重霄在柳树之下是您的对弈人,出了院子就是棋子了。”
“七十年已经够寻常人轮回一次了,征战不是儿戏,不厌战除非铁石心肠。孤不是,皇兄也不是,扩军、强军,可为什么就是不发兵呢?你对她哪来的信心?”
“没别的可信,非要说出点什么,那就是重霄今年五十六岁依然身强体壮。”这话的意思很简单,你不让发兵,皇帝不让发兵,那我就熬死你们!可以说是非常放肆了,甚至有谋反的嫌疑。
塔戎哈哈大笑:“那就不归孤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