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风华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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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广陵散,风范不可追

在电脑上敲出嵇康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写一些什么。嵇康是一个写不尽的人物,这样不假构思地便去写肯定不是很妥帖。不过想到魏晋名士们随意自然的风度,大概这样随意自然的写也别有风味吧。在著名的竹林七贤里,嵇康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和阮籍一样都是那个时代的士人领袖,他们都放达,但是相对于阮籍来说,嵇康的放达则更有一种超逸群伦的气度。何况他还是那么有风度,言及于此便索性由表及里从他的外貌写起吧。

嵇康长得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这在魏晋正始年间非常注重形象美的那个时期,还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关于嵇康的外貌风度,史书多有记载,《世说新语》上面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的好朋友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如此这般风度气质的一个人物,却又不像是如今俊男们那样喜欢装酷,也不像是韩版帅哥那样泡菜奶油,跟那个时期喜欢服食五石散之类养颜的男人诸如何晏那样的相比,偏偏这人又从不注意打扮,甚至是不怎么讲究个人卫生:“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养,不能沐也。”所以《晋书》本传便说他“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如此看来真正出特的人物,那种卓然独立的风度大都是自然发出,这就像是后来王国维讲李后主词的时候所做的一个比喻一样:“淡妆佳,严妆亦佳,粗头乱面,不掩国色。”王国维说的是女人,有风度的男人更其如此,现如今经常会说到某人很有“气场”,估计嵇康就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气场特别强大的人物。一个人如此这般好风度、好人品再加上好学问,那不是人中之龙又是什么?

所以嵇康在那个时候影响极大,作为士人领袖自然受到尊崇,从即将君临天下的司马昭到显贵一时的钟会都想与他结交。嵇康是一个全才,他曾经做过中散大夫,后来朝廷叫他做官他还不干;在学问上他精通哲学、文学、音乐等,而且又有打铁的手艺,放在今天的科学网上,就是一个人文艺术修养极致的工科大牛,而且不屑于搞什么虚名,羡慕什么官位。嵇康境界极高,这种境界是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就说官位吧,他的朋友山涛离任尚书吏部郎时,向朝廷推荐他接替这个职务。这是个什么官?大概类似于今天的中央组织部长吧,那是今天有志于仕途的学者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位子,但是嵇康硬是不干,不仅不干而且还写了一篇文章和朋友绝交。《与山巨源绝交书》通篇骂人,骂好朋友山涛不理解他为人,这是中国历史上骂人骂得最有水平的文章。再说音乐吧,金庸武侠小说有本《笑傲江湖》,那上面写到一段魔教的曲洋和恒山派刘正风琴箫合奏“笑傲江湖”之曲的故事,就写得极有境界。按照金庸的说法,这个曲子其实就是嵇康的《广陵散》。按说《广陵散》是嵇康的独传,他死后《广陵散》也失传了,那怎么《笑傲江湖》里面又出现了呢?金庸在小说里的说法是,后人从嵇康之前的文献中寻找出古谱,是以《广陵散》之曲失而复得。虽系小说者言,但也讲得合情合理,尤其符合人物个性。这曲子传下来就到了令狐冲这里,其侠义率真千山我独行的个性,倒是很符合这《广陵散》的本色。大凡登峰造极的人物,出神入化到了极致往往都有一种常人不能理解的亦正亦邪个性,金庸小说里还有段写北丐洪七公和西毒欧阳锋最后比武的情节,也很有境界,两人不分胜负,内力耗尽便坐在那里比划,一正一邪却也惺惺相惜,前尘旧事灿然洞明,于是两人大笑而死。不知怎么说到曲洋和刘正风之死便会想到这里,大概是因为都如当年嵇康《广陵散》那样从容而死,死得很有境界吧。

人就是这样的,超凡入圣太出特了,有时候你想低调也低调不了。所以嵇康尽管没有去当官,但是他的威望太高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无冕之王”和“意见领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时候执政的有个很有地位的谋士叫钟会,钟会也是一个聪明绝顶有学问又有权术的人,但是在那个很崇尚学问的年代,他的学问还没有上升到嵇康的层次,所以他很想结交嵇康提振自己。钟会这人太功利而且太有心计了,所以嵇康对他很是不屑。有一次钟会带了一大批官员来拜见嵇康,嵇康正在树下和向秀两个打铁,见钟会来了也不理睬自顾自只管在打,钟会呆立半天只好无趣而退。临走嵇康发言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件事情让钟会很记恨,也难怪,伤自尊啦。他原本是想通过嵇康提振自己的,不成想嵇康不给面子。学术领袖没有承认,钟会便永远只能处在二流水平,所以后来一有机会他便设法陷害嵇康,最后置之于死地。

嵇康的死是值得浓墨重彩去写的一笔。在今天的人看来他死得太冤屈,实际上说到底他是因为捍卫正义和精神自由而死的。起因是他有两个吕姓兄弟朋友,吕兄睡了吕弟的媳妇,经调解弟弟原谅了哥哥,但是哥哥怕弟弟反悔便倒打一耙诬告弟弟不孝。弟弟被捕想到朋友嵇康,嵇康便写文章与这个哥哥绝交,以此为弟弟辩白。但是哥哥关系硬功力好,嵇康不但没有捞出人,连自己也搭了进去。这时候前面得罪过的钟会找到了最后的报复机会,他对司马昭说:嵇康是条卧龙,不可启用。你现在要拿大位天下无忧,只有嵇康这样的人得担心。司马昭听了之后略加思索,当下反应就是一个字:“杀!”这么一来嵇康便注定要死于非命,死于非罪了。且说嵇康死的时候,整个社会都很震动。太学生的集体上书,地方豪杰的群起响应,当代名士的联名救援,无疑在社会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示威力量。然而,中国历代的专制统治者,从来也没有在民意前退让过哪怕半步。反过来说,嵇康有这么强大的政治号召力,对于朝廷而言不但不是好事而且还加速了他的死亡。司马昭见这般情景,先是不动声色,支走了阮籍、刘伶等人,后又密令大量军队戒严在刑场四周,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等一切部署妥当,他才派人进入法场,向大家宣布他维持嵇康死刑原判的法令。

这个法令一经宣读,法场上便炸开了锅。3000名血气方刚的太学生群情激愤,他们开始推搡戒严在刑场四周的卫兵,小规模的肢体冲突也在刑场四周时有爆发,随处可见。其实那时候的太学生地位是很高的,也就3000人,比现在的教授还值钱。但是3000太学生跪地求情,“释放嵇康”的声浪响彻刑场所在的东门,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嵇康明白自己不免一死,他的眼神里透视出一种空漠无人的孤独。他回头看了看日影,揣摩了一下行刑时间,问哥哥嵇喜:“我的片玉古琴带来了吗?”接过嵇喜递来的琴,随即弹了一首曲子,这首曲子便是《广陵散》。史书上关于这段的记载是这样的:康将刑于东市,太学生三千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他就是这样毫不迟疑地走向死亡,从容、镇静、安详。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风范啊!

2011-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