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自负气度已式微
易顺鼎被称作最后一代士大夫文人,这和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有关。易顺鼎幼年因战乱流落于太平军中半年多,后来被清军僧格林沁所部救回,见到著名的科尔沁草原之王僧格林沁一点也不胆怯,因为这位王爷听不懂他的湖南话,他就用手指蘸着唾沫在僧格林沁手掌上写字。僧格林沁要他用笔写明父亲和自己的姓名,看过后大喜赞叹:“奇儿也!”于是“神童”之名一时传遍。由清末而入民国,生当乱世,易顺鼎虽以诗著称,但大半生却奔忙于军旅和官场。他希望有所建树,结果却事与愿违,其一生颇有悲剧意味。晚年自号“哭庵”,曾自为解说:“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识者,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松作态者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浏览历来名士文人,这似乎是一种常见的情怀。但真正的高士,如阮籍之恸哭,往往寄当世之感入宇宙之情怀;如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之所谓,人生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靡潜跃之非分,常傲然以称情。追今抚昔,慨然有思。少年行文,挥笔而就,文不加点,评说之间,略或自况,也是当时情怀。谓哭庵气度逊于渊明之末,盖古来名士,岂哭庵所不及,千代之下,至今无人堪俦。
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有一篇《五柳先生传》,自述生平,具不言姓字但称其号,后人多有拟之者。易顺鼎的《哭庵传》即为其例。哭庵系易顺鼎的号。这篇小传如陶传一样,但略述生平,只是突出其洒脱任性,表现出一种名士不拘的个性风范。开篇不及家世姓名,所谓“人人知之,故不述”,正是其自负之所在。但传记平生,遭而颇多,难以备述,唯命旨,方可见其人之性情风貌,所以接下直言:“哭庵幼奇惠。”这奇惠二字正是作者要详加叙说的,故可视为全篇的根本所在。
奇的含意既有平生奇遇之意,又有行事奇异的味道;而惠则专指其聪颖敏悟富于才情。先从幼时叙起,“五岁陷贼中”,五岁孩童,方语人声,正是处身襁褓之中幼小不知世情之时,但其已“陷贼中”,寄身马上,流落兵乱之中,两军遭遇,为敌俘获,这不能不谓之奇。而被俘献于僧格林沁,这又是一奇遇。奇而复奇,于是幼小即奇一事足知。随后言惠。被俘之后,因操南方口音,僧格林沁听不懂,竟也知道用手指蘸着唾沫来写,对五岁小儿来讲,也算是“了然于口”“了然于手”了,倘非聪慧,何以至此!以上一节,通过五岁奇遇,将其自幼奇慧表现尽致。但幼小奇慧并不意味着一生奇惠,所以随后又自述生平。
“十五岁为诸生,有名;十七岁举于乡,所为诗歌文词,天下见之,称曰才子。已而治经,为训诂考据家言;治史,为文献掌故家言。穷而思反于身心,又为理学语录家言。然性好声色,不得所欲,则移其好于山水方外。所治皆不能竟其世,年未三十而仕,官不卑,不二年弃去。筑室万山中居之,又弃去。”这段是备述一生经过,由十五岁而三十开外,先治经史,又及理学,所涉颇多,却并不专在。言辞之间,虽颇有谦逊,但观其意,叹赏自负,却自在其中,故近人王文漓称之“如东方朔之自赞”(《续古文观止》)。其实这段文字乃在于突出奇惠之意,经学颇多,常有变故,自然堪为一奇;而涉猎之中,皆有所得,又非聪慧而不能得。所以讲作者自谦之中深含自负,而这种不专在一家,但任性情之所为,又恰体现了其傍通多类、风流潇洒的个性。因而以下总概生平,则信笔流荡而下,“综其生平二十余年内,初为神童、为才子;继为酒人,为游侠;少年为名士、为经生、为学人、为贵官、为隐士。忽东、忽西,忽出、忽处,其师与友谑之,称为神龙。”这一段写来气势奔涌,不仅于中可见其人之奇异聪慧,而且措辞之间,亦也行文之奇,蓄势之慧,而其为师友称作神龙,观其文字,则亦然“宛若游龙”。故以下言及操行文章,不以一而终之,而“轻天下齐万物,非尧舜薄汤武”,真有一点宗法庄老,效仿魏晋风流的味道,但探究其中,却正像魏晋风流如阮籍之类一样,在狂诞放任的背后,饱含着一种深沉的时代忧患意识。
“哭庵平时谓天下无不可哭,然未尝哭。虽其妻与子死不哭。”这才言及自号“哭庵”的由来,盖天下事无不可哭,也就是说整个社会人生充满了悲愤和伤痛,处处触目处处泪,泪不胜挥,只好以不哭了之,虽然妻子死去,也无以为泪。然这并不意味着伤痛不深,也并非永不号哭。“及母没而父在,不得渠殉,则以为天下皆无可哭,而独不见其母可哭,于是无一日不哭,誓以哭终其身,死而后已。”天下皆不可哭,但哭母丧,于中可见作者长歌当哭的寄意。这倒联系起阮籍的一个故事,《晋书》载:阮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阮籍不拘礼教,放任荒诞,正是一种对世俗社会的反抗,而其母丧,长号吐血,隐然可见内心的痛苦。阮籍心灵及行为上的扭曲和荒诞,其实正好昭示了现实压抑中的苦闷和内心深沉的忧患,易顺鼎效法魏晋名士风流,失母痛哭不已,这正有与晋诸人暗合之处,于中可见,其所以哭母,似不惟在母,盖天下之事,郁积胸中,无以发泄,故托名丧母而长歌当哭,赤子之心自然可见。
这篇文章写得洒落流畅,名为传记,却略述生平故实,而重在叙说作者的个性风采,但叙说之中,又不渲染,着墨不多,而是以二事加以点化,使得其人跃然在目,不重章法,而章法自出。古人云:“文以气为主”,作者名士风度,恃才傲物睥睨一世,故其才情贯于文中,自然气势奔放,如水涌泉泻。一般说,好的文章不外乎二类:一种是章法井然,措辞精湛;另一种是乱跑野马如春云浮空,天然浑成。《哭庵传》可归于第二类,惜其文中,流贯之间,常有琐碎赞辞,不但稍失简洁而且有碍文气,这恐怕与作者其人之气度与其才之力度有关。易顺鼎早年遭难太平天国,晚年依附袁世凯,这种人生态度,也与他封建名士的作风一致。读此文,于其人可见一斑。
附:易顺鼎《哭庵传》
哭庵者,不知何许人也。其家世姓名,人人知之,故不述。哭庵幼奇惠,五岁陷贼中,贼自陕蜀趋郧襄,以黄衣绣褓缚之马背,驰数千里。遇蒙古藩王大军,为骑将所获,献俘於王。哭庵操南音,王不能辨,乃自以右手第二指濡口沫书王掌。王大喜曰,奇儿也。抱之坐膝上,趣召某县令使送归。
十五岁为诸生,有名。十七岁举于乡。所为诗歌文词,天下见之,称曰才子。已而治经,为训诂考据家言。治史,为文献掌故家言。穷而思反於身心,又为理学语录家言。然性好声色,不得所欲,则移其好于山水方外,所治皆不能竟其业。年未三十而仕,官不卑,不二年弃去。筑室万山中居之,又弃去。
综其生平二十馀年内,初为神童,为才子,继为酒人,为游侠。少年为名士,为经生,为学人,为贵官,为隐士。忽东忽西,忽出忽处,其师与友谑之,称为神龙。其操行无定,若儒若墨,若夷若惠,莫能以一节称之。为文章亦然,或古或今,或朴或华,莫能以一诣绳之。要其轻天下,齐万物,非尧舜,薄汤武之心,则未尝一曰易也。哭庵平时谓天下无不可哭,然未尝哭,虽其妻与子死不哭。及母没而父在,不得渠殉,则以为天下皆无可哭,而独不见其母可哭。於是无一日不哭,誓以哭终其身,死而后已。因自号曰哭庵。
2017-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