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拍马文章一样精彩
人处身于社会关系中,不论谁一生之中不拍马屁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像李白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人生在世不得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可以笑傲王侯的天才,也莫能例外。比如李白为杨贵妃所作的《清平调》三首,就很拍马,但天才毕竟是天才,哪怕他是去写拍马屁的东西,于中我们看到的仍旧是才情而不是献媚。下面要说的《与韩荆州书》,就是李白早年所写的一篇彻头彻尾的吹捧拍马、以求博得引荐的干谒文章。
这篇文章大约写于盛唐时代的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李白时年33岁。盛唐是中国历史上蓬勃昂扬的时代,整个社会充满着一种崇尚功业、激奋向上的朝气。许多文人也都希望能够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李白是一个素怀大志的人,他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事业追求,一向自比为倚天大鹏,幻想着“何日腾风云,搏击申所能”(《赠新平少年》)。志向如此之大,且又傲岸不羁,因此他不屑于走一般知识分子所奉行的科举仕进道路。他选择了游侠任性,如纵横家一般四出游说,或者是如当时流行以隐居博取盛名的“终南捷径”。为了实现一步登天感会风云的愿望,李白曾经拜访过许多达官贵人。《与韩荆州书》便是当年拜谒荆州刺史韩朝宗的自荐书。他以战国时期的毛遂自比,表达了自己的鸿鹄之志,希望得到韩朝宗赏识并以礼相待,使自己得以扬眉吐气、激昂青云。全文五个层次,写得很有策略,又干净利落,不入俗套。
文章起首就不同凡响,显得高耸突兀。讲韩朝宗能谦恭待士,所以天下豪俊“奔走而归之”,自己也是慕名而来(这符合通常我们有求于人的时候,先来两句溢美之词,搞得对方很舒服,接下来就容易说话一些)。陈言务去,开门见山:“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以至于此耶!”寥寥数语,排空而来,给整个文章奠定了雄壮亢昂的基调。高屋建瓴的开篇模式,也赋予文章一种迫促的节奏感。“谈士”即言论谈说士,谓“天下谈士”,可见其范围之广,气势之盛,而谈士相聚所言,则集焦点于韩朝宗一人,更加衬托其为士人所仰慕境状。这里把对方比之谓周公,《史记·鲁世家》记载:周公自称“我一沐(洗头)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所以后世但以“周公吐握”形容礼贤下士。所以李白这么写文章是很策略的,吹捧人家也暗示出了自己并非泛泛之辈(大肆拍马其实也是为自己出场做一个铺垫,韩朝宗如此了得,自己意欲归其名下也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继而叙说自己平日之所学以及交游益气之盛,以此显示自己不同于一般之人(这点也很重要,你循着大家的套路拍下去,对方见多了可能已经麻木,拍马关键是为了晋身,所以拍一下马上就得转到自己身上);名为言人,实为托己,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手法,令文章不仅表面江流浩荡,而且也潜藏了千钧冲击。随后一段自我介绍就显得恰到好处:陇西布衣,流落楚汉。既介绍自己的身世,也夸耀了自己的家世和阅历。陇西李氏世代望族,唐朝皇帝也源于此脉。这种血统的标榜,给李白打上了历史的荣光,况且“流落楚汉”又恰好体现了仗剑任侠的英迈。这样的阅历才会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正道出了自己文才武略不同凡响,与下面的“虽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意旨相同。这一段与前面相辅相成,清雄刚劲,壮气宏声,节奏干练,掷地作响。但行文至此,一味直写难免会有直泻无余之感。所以李白在勾勒了主客来龙去脉后,又要承转递进。
如果说前面讲自己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投奔韩朝宗,那下面则是对韩朝宗的猜想和自己的态度。这种回环往复的写法,上可吻合前面波澜起伏,下可铺垫其后的沉稳之势。接着是颂扬韩朝宗道德文章,称其胸怀宽广,必定会礼贤下士,使自己得以进取。这段话也是名主实宾,颂扬韩朝宗也为自己作铺垫,这是李白那种恃才自负性格的典型体现。所以讲对方“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必然要联系到自己,“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倚马可待”典出《世说新语》,讲东晋时袁宏随桓温北征,每次受命作露布文(檄文、捷书之类文章),他倚马前而作,手不辍笔,顷刻便成,而文极佳妙。李白由对方联系到自身,这写法又是回环相拍更进一步,那意思是说我这么杰出想要晋身,当然只有凭借你这么伟大的人了。
本来文章做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但李白却仍不肯罢休,而是掉过头来再说。他觉得单就眼前申说尚不足以尽意,于是就要引经据典。所以便历数古往今来举荐人才的美事,且举出韩朝宗也如古代贤达一般,多次举荐后进,今古并提主要在今。其所列举的东汉王允字子师,汉灵帝时曾为豫州刺史,征召荀爽、孔融等为从事;山涛字巨源,是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担任翼州(今河北高邑西南)刺史时,曾搜访贤才,甄拔隐屈。这两位因举荐贤才而著名,素来为人所称赞,现在看来您也一样有这种风范。因此说前人“衔恩抚躬,忠义奋发”,自然也是信誓旦旦自己会奋力报效,不会忘记赏识之恩。拍马屁就是这样的,你得反复拍,马屁不怕多拍,赞美不厌其烦,引经据典的好处是,把吹捧对象大大超越眼前时空,置之于浩荡历史,这拍法可谓深刻而又不着痕迹。当然有求于人肯定得让人家相信,帮了你忙会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这样才能激发人家帮你的动力。大概一般人写文章写不到这个地步,李白不一样,这段文字别开生面,节外生枝,极尽纵横之能事,又承转之间自然得体,毫无生涩之感。
最后一段是文章归结,归于主旨,李白客观分析自己,评价短长,希望韩朝宗赏识自己。写文章最怕虎头蛇尾,所以李白并不草草结束,依然要在略施铺张中留下回味。他请韩朝宗品评自己的著作,这里以“刍荛”谦称自己的作品,刍荛指草野之人,代指文章粗糙。虽然说“欲尘秽视听、雕虫小技”,但掩盖不住内心的自负,“庶青萍、结绿”所以只有得遇韩朝宗,才可以“长价于薛、卞之门”。青萍是古代宝剑名,结绿是美玉名。薛、卞指薛烛与卞和,前者为古代善相剑者,后者为善识玉者。最后一句“惟君侯图之”,戛然而止,气概万千,不失持重。但从拍马求人的角度看,这最后一句有点过于矜持了,有点像是现在人想谋个一官半职,在领导面前反复求了半天,临走却撂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那还不前功尽弃啊,不过这种口吻倒也很符合李白的个性。
大凡写文章,有的讲究章法结构,精细严密,每出一言反复斟酌;有的则肆意铺张,初看上去不见章法,细加搜索却又天衣无缝。李白属于后者。读他的文章就要顺乎其文气。《与韩荆州书》不是抒情文章,但却充满了作者的激情。概括全文可拎出两个字:气势。文贵乎情,而情发于中,李白的天才和豪迈个性诉诸文章,必然体现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情感气势。虽然是干谒拍马文章,但他写得直率而真诚。李白是一个刚强自负的傲岸之人,他直率不羁的性格,以及刚强自信的心理,只能以这样的形式予以显现。他的诗中曾经记载过这次谒见:“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足见当时的气宇轩昂、一派不凡。有趣的是这篇才情横溢的干谒文章,并没有成为李白的进身之阶。现在想来这倒不仅仅因为李白不是那种善于拍马之人,更重要的是韩朝宗那样的角色,是无法真正认识到李白这样的天才之价值所在。但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不论什么时候,真正的美玉,总不会永远埋没,发光只是早晚而已。李白是天才,韩朝宗没有发现他,只能说韩朝宗没有李白吹捧的那么了不起,事实也确实如此,要不然就不会这样,如果没有李白这篇文章,还有谁会知道有韩朝宗这么个人物呢?
附:李白《与韩荆州书》: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201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