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迷茫时期
回顾19世纪的美国,可以用经济成长和确立民族身份概括其时代特征。在经济成长方面,有西进拓荒,农业集约化,南方庄园农业的破灭,劳动力(黑奴)的解放,大交通的形成和由此带来的人流、物流的旺盛,工业化,城市化,等等;在确立民族身份方面,有领土扩张,南北战争,美西战争,超验主义带来的民族思想解放运动,国力增长带来的民族自豪与自尊,初等教育的普及和高校的发展,科学、文化事业的繁荣,国际地位的提高等,这一切都塑造、改造着美国人民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也塑造、改造着美国文学的基调。
从南北战争以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虽然有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美国社会总体处于上升时期。经济繁荣,国土扩张,内战的创伤在治愈,地区间的仇恨在逐渐消除,社会整合增强了民族身份感,美西战争的胜利又带来了国家的自豪感和归属感。所以,这一时期美国文学的基调是乐观和自信的。天真,正是美国文学繁荣时代的基本特征。
在这些小说的最后一章,卑鄙和玩世不恭的人物总是被彻底清除,伟岸的男子总是和贞洁的女子缔结良缘。人与人的关系是黑白分明的。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大多数都不沉湎于内心反省,因为反省内心被认为是一种病态的表现。
然而,两次世界大战严重动摇了西方文明的自信心,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严重的战争创伤、战后的经济结构调整、朝鲜战争和麦卡锡主义、东西方冷战,这些巨大挑战造成了欧洲和美国社会普遍的幻灭感。美国文学界也被悲观、失望的情绪所笼罩,连青少年文学也很难再现曾经乐观、浪漫的基调。
1946年南方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发表《婚礼的成员》(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环境的压抑和人物的孤独为这部小说营造了一种南方小说典型的怪诞风格。主人公弗兰基是一位处在青春发育期的少女,她因自己身材高大、长得像个男孩子而感到困惑,产生了生理发育时期的心理危机。卡森·麦卡勒斯是一位细腻、敏感的女作家,她的作品往往以那些被人们视作怪异的事件为中心,人物大多是生理残缺和心理变态者。她往往通过极端的表现形式,表达“对美国精神文化的深刻的忧患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已经超越了地方主义甚至于美国主义,而成为世界上所有孤独者和异化者的代言人”。
以塑造“硬汉性格”著称的海明威,其作品大多以年轻人为主人公。1952年他创作出版了《老人与海》,作品中无论是人物性格,还是故事情节,甚至氛围营造,都弥漫着一种浓厚的迷茫情绪。老渔民桑地亚哥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方式,出海捕鱼,完全没有战胜自然的豪情;大海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唯一一次与大自然的抗争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结果还是徒劳,连续80多天出海的唯一收获——一条硕大的马林鱼被鲨鱼咬得只剩下骨架。虽然小说秉持了海明威的一贯风格,刻意表现了老人的坚忍性格,并通过老人的口向他的少年徒弟马洛林说出了那句振奋世界的名言:“人不是生来让人打败的。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但是,这句话之所以在20世纪50年代有那么大的魅力,以致海明威因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恰恰是因为20世纪50年代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迷茫和幻灭感。二战后美国青少年文学也对这种迷茫和幻灭感做出了反应。
20世纪50年代初,塞林格出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就是这种反应的标志。这部小说一反温情脉脉、怀旧、幽默的语气讲述青少年成长故事的传统,而是让一位15岁的中学生霍尔顿用愤世嫉俗的、叛逆的、粗俗的口语来叙述自己的生活状态和心里的郁闷。批评与称赞之声从它面世之日起就一直伴随着这部小说。在历年美国学校图书馆和公共图书馆最有争议的图书目录中,它一直榜上有名。一代代年轻读者带着对争论的好奇,阅读这部小说,许多人还在主人公霍尔顿身上找到共鸣。因此,这部小说的销售不仅没有停止,反而不断再版,销售量不断攀升,成为出版商们羡慕的对象。可以说,美国青少年文学在20世纪60年代末至80年代的迅猛发展,跟这部小说的成功有很大关系。
霍尔顿反感的是成年人假模假样的虚伪和同学中伪善的、不负责任的交往方式,尽管他自己也染上了不少时代病,如抽烟、喝酒、讲脏话,以玩世不恭的态度看待社会,等等。他的行为方式透露出他的内心深处对真诚、友情和互助等传统美德的渴望。例如,他深夜叫来一位应召女郎到宾馆房间,却并不想跟她上床,只是想找个人聊天解闷、排遣孤独感。看到小学墙上有猥亵的词语,他义愤填膺,立即擦拭干净。虽然历史老师给他的课程考试不及格,他还是在离校前主动前去道别,并耐心听取老师的批评和评价,尽管他并不真心想听。同学要他帮忙的事情,他都尽量去做。以霍尔顿的视角展开的叙事,既表现了一个十五六岁富家子弟自以为是的偏激,又反映了一个未成年人面对各种复杂社会表象产生的困惑,这也是他真实自我和社会自我的自然流露和折射。这部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作者对现实的把握和提炼。小说出版后,受到很多美国青少年的追捧,一些人甚至刻意模仿霍尔顿的衣着和言谈举止,以示认同和时髦。
就美国青少年文学发展史而言,《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一部承上启下的作品。这部小说与19世纪马克·吐温创作的经典之作《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有不少共同点: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15岁左右的男孩,都是游离在社会边缘的“流浪者”,只不过时代发生了变化。哈克所见的是美国南方小镇的社会生活,霍尔顿所见的是东部大都市纽约的社会风貌;哈克有过跟骗子相遇的历险,霍尔顿有过被妓女和旅店服务员敲诈的经历;哈克把保护黑人吉姆看作自己的义务,霍尔顿把保护天真的小孩看作应尽的责任;哈克用一口没有受过教育的乡村俚语来讲述自己的漂泊所见,霍尔顿用二战后青少年愤世嫉俗的粗俗语言讲述他在纽约体验到的生活。这些相似之处表明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对美国文学传统的继承,而它的“启下”作用,则反映在随后出现的一部部用青少年话语讲述自我成长经历的小说中。
塞林格虽然是一位犹太人,但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读者几乎看不到明显的族裔痕迹。20世纪50年代其他几位知名犹太作家也出版了一些优秀的反映青少年成长经历的小说,但在他们的小说里,犹太文化和族裔身份比较明显,如索尔·贝娄的《奥吉·玛琪历险记》(1953)、马拉默德的《店员》(1957)等。黑人作家鲍德温的《向苍天呼吁》(1953)、黑人女作家马歇尔的《棕色女孩,棕色砖房》(1959)等也在50年代出版。然而,小说主人公的少数族裔背景导致这些小说并没有立刻引起足够的重视。不少研究青少年文学的学者也常常在他们的著述中忽略了这些作品对后来青少年文学的影响,黑人作家的一些优秀作品其文学价值要到80年代才被重新发现。
美国图书馆协会在1958年分离出美国青少年图书服务协会(The Young Adult Library Services Association,简称YALSA),表明这一时期反映青少年成长和生存状态的文学作品已经蔚为大观,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类型已经初具形态,有必要进行分类推介,提供更加精准的图书服务。需要指出的是,一些青少年文学作家和研究者不把20世纪50年代看作美国青少年文学的成熟期,而把美国青少年文学里程碑的殊荣授予1967—1970年间出版的一系列小说。1994年美国图书馆协会在迈阿密海滩举办会议,评选出“1967—1992年百部青少年文学佳作”。为什么是从1967年开始?这跟有些专家把1967年看作美国青少年文学重要转折期有关。美国学者麦克·卡特在他的重要著作《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青少年文学发展变化50年》中,把1967年辛顿发表《局外人》看作美国青少年文学从浪漫主义走向现实主义的重要转折点。卡特的这一观点影响了不少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