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盾文学奖授奖大会上的讲话
周扬
茅盾文学奖授奖大会在目前情况下召开,大家的心情是高兴的。因为十二大刚刚开过,最近又开了五届五次人大,整个国家的形势、党的工作状况,都有很大的变化,各条战线都在努力开创新局面。而文学,是时代气氛和人民群众情绪的反映,不同的政治经济形势下会有不同的文学。现在全国人民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下颁发茅盾文学奖,这对进一步繁荣社会主义文学创作,将是一个很大的推动。
设立长篇文学奖,这是茅盾同志生前倡议的。这是个很好的倡议。正如刚才周克芹同志所说,我们大家都怀念茅盾同志,一直到临终的时候他仍念念不忘入党的事,他吩咐他儿子韦韬同志要我向党中央转达,中央很快接受了他的遗愿,恢复了他的全部党龄。茅盾同志本来是个老党员,他的这种至死不忘党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粉碎“四人帮”以后,文学创作呈现出繁荣的局面,几年来出版了400多部长篇小说,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很惭愧,我看得不多,这次得奖的长篇我只看了三四部。400多部,从数量上讲,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超过了“文化大革命”前17年长篇小说的总和。当然,文学作品不能单纯以数量来衡量;一部真正优秀的作品可以抵几十部、上百部平庸的作品。巴金同志说了,这些作品还有一些缺点,这也是事实。《李自成》已经有了广大的读者,在评论界也获得了好评,可以说是一部有分量的作品,虽然全书还没有写完,而且在评价上也有不同的意见。其他获奖作品也是同样,思想艺术水准或有高低不同,但总体来说是写得好的,有特色的。在6部获奖作品中,有四部是写“文化大革命”的,有的把矛盾写得相当尖锐,也比较深刻,比如《芙蓉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冬天里的春天》《将军吟》这几部作品,都从正面写了“文化大革命”,应该说写得不错,都有相当广阔的规模和深度,风格新颖,色彩浓郁。当然,也存在一些问题。我们常常听到一些议论,有些议论还是比较尖锐的。对此,要做具体分析。“文化大革命”时间这么长,灾难这么深,人们有很多感受,有很多意见,甚至还有很多牢骚,你不让他在作品中发泄出来,这可能吗?只要不是单纯发泄个人怨愤,而是出于忧国忧民之心,真正做到恰如其分,忠于现实就好。我过去讲过,“文化大革命”一定要在文学中得到反映,不反映那是不可能的,不合乎事物发展规律。现在这4部长篇虽然还不能说已经达到了高度的艺术概括,但确已向这个方向迈出了一步,所以大家重视这些作品,推荐这些作品是有理由的。
由此,我又想到茅盾同志建议设立长篇奖的重大意义。现在这次评奖,评了一年,同志们花了许多劳动,评奖的目的是为了鼓励创作,为了发展和革新,并不是说获奖作品就完美无缺。评奖的同时也要讲评,要加以评论。文学这东西,必须在自由讨论中、在互相竞赛中发展,也就是用符合文学发展规律的手段来发展文学事业。这样才能促进而不会阻碍文学的发展,才能鼓励而不会挫伤作家的积极性。我们过去,包括我在内,没有注意经常做到按艺术规律办事,而是采取了简单化的手段,犯了许多错误,特别是1957年反右斗争,伤害了一些不该伤害的作家,许多事情,我们都是有一定责任的,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艺术创作需要一定的才能,这本来是简单的道理,不应当忽视,当然也要十分重视把才能引向正确的发展方向。有些有才华的作家,反右时被打成右派了;这些同志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大都是很好的,是很有才能的。我是不是讲才能讲得太多了?不,文学艺术是需要才能的。
最近,我看了李子云同志给王蒙同志的信,我看这是一封写得很不错的信,里面分析了王蒙的作品,分析得不一定都很确切,都对,但用了艺术分析的方法,在作家、艺术家之间采取自由谈心的方式互相探讨,这种做法很好。同时我也看到了王蒙同志的一个发言,也很好。他是不赞成搞那么多专业作家的,这涉及文艺界体制改革问题,值得研究。发展文学艺术,必须用讨论的方法,评论的方法,竞赛的方法,这才是促进我们文艺发展的比较好的方法。这不是我的新的意见,毛主席早就讲过,归结到一点,也就是要贯彻“双百”方针。贯彻“双百”方针,一个重要问题是:艺术形式和风格问题可以和政治、思想有关系,但两者不是一回事,不能互相混淆。形式是由内容决定的,但它毕竟有相对的独立性。作家和艺术家有选择自己所擅长的形式和风格的充分自由。所以贯彻“双百”方针,要鼓励两个自由:一个是充分讨论的自由,一个是艺术的形式和风格发展的自由。学术上的问题,艺术上的问题,无论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应该允许自由讨论,这就是百家争鸣。艺术的形式和风格越多样化越好,这就是百花齐放。因为“双百”方针宪法里没有写,引起了疑问,外国记者也问起这个问题。宪法的语言是一种法律的语言,“双百”方针毕竟不是政治的、法律的语言,不一定写到宪法里去。但“双百”方针是我们要继续坚持的方针。这不是自由化,而是防止自由化的一个有效的措施。资产阶级自由化当然要反对,现在反对,将来也要反对。但是,我们只有保证了充分的自由才能防止自由化;反过来说,只有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也才能保证真正的创作上的自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要做到使作家既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感,又感到心情舒畅,如果心情不舒畅,他是写不出东西来的。所以艺术风格和形式上的问题,可以进行讨论和批评,但要采取慎重的态度。比如现代主义、现代派问题,比如说意识流的讨论,要使作家感到这种讨论没有什么危险,对创作还有某些好处,可以启发我们的想象。作家协会有的同志向我反映说,他们访问了高晓声,高晓声说:“我现在也知道没有问题了,对党的政策是放心的,但我拿起笔来总好像要左顾右盼。”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呢?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感,这是完全必要的,是一个有共产主义精神的作家的必要的品质。但却需要消除这种左顾右盼心理,这种心理仍然是心有余悸的表现。旧时代的优秀作家常常是批判现实主义者,对旧社会采取批判态度,有时甚至是十分激烈的。现在我们的作家也批评我们社会的缺点和阴暗面,但是根本立场不同,出发点不同,我们不是要否定这个社会,而是要不断改善它,改革它。我们是拥护党的领导,拥护马克思主义的。这是个根本的不同。所以对作家要十分慎重地对待,要关怀他们,使他们有一个良好的环境,需要有一点灵感和热情,你不能破坏他的情绪,使他根本不想动笔了。有些不正确的东西,当然要破坏,毛主席说过,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的观点,那是要破坏的,那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过的。现在我们对作家的思想情绪更需要正确的引导,要为国家培养人才,爱护和保护人才。爱护、保护是第一位。批评也是为了爱护。在我们的国家,什么是最可痛心的浪费呢?这就是人才的浪费。爱护人才是非常重要的,要保护人才,这是我们的责任,因为我们是当权的嘛!不像30年代,那时我们没有政权,没有法律机关,处在被压迫的地位,想保护也保护不了。今天不同了,我们已经变成了执政党,应该而且可以做到保护人才了。特别是对艺术形式和艺术风格的创造,需要有更多的爱护、扶植和保护。要鼓励创新,鼓励探索,允许走些弯路。京剧搞流派,已经是有多少年了,文学方面当然也可以有流派。我不赞成人为地制造流派,更不要说是搞什么宗派、山头。但我们可以支持流派、鼓励流派,只要不是人为地制造流派。对艺术上的问题,只要不涉及政治上重大原则的问题,应当有更多的自由讨论,不一定急于做结论,这对于我们文学艺术的发展是有利的。
这几年创作的文学作品,包括获奖的6部长篇,不能说没有缺点,但写出了这些长篇不能不说这是我们文学艺术的一个发展,一个前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祝贺,祝贺他们的成功,并且希望他们继续努力!
(原载《文艺报》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