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丛书·文学评奖史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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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在期待与遗憾之间

孙郁

茅盾文学奖受到不同程度的批评,已不止一届了。普遍的不满与斥责里,其实隐藏着当下文学评判的差异。几乎没有多少年轻人对今年评选结果表示满意。这里呈现了以下几个问题:其一是茅盾文学奖的艺术评价体系,一直远离审美的纯粹性,更深地纠缠着社会学等非文学的因素;其二,入选的作品缺少创新性与高智性。整个评奖是一个妥协的过程,具有新风格和争议性的《檀香刑》的落选似乎证明了这两点。

在最初的入围名单里,有几部“遗珠”的作品是很有分量的。如《日光流年》,给人带来不少的兴奋。我以为如果有这样的长篇获奖,会证明当下作家的想象力和现实情怀还有着闪光之点。我们的阅读经验因这样的一种存在而获得了快感。《日光流年》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最具有精神维度的佳作。除了像《尘埃落定》这样的作品外,能与之媲美的并不多见。然而这样的作品因年度上的问题遭到淘汰。“遗珠”系列的几部作品都遇到了同样的命运,这也可以说是在寻求公平机制的同时,由于特殊原因而出现的不公平的结果。

《檀香刑》的落选是评委意识的差异使然。有多数评委对其持一种保留的态度。一个普遍的看法是,茅盾文学奖传统是反映当下生活、具有史诗意味的宏大叙事,现实主义才是主调。而《檀香刑》一路狂欢的叙述语态,以及通篇的惨烈之气,和茅盾文学奖的审美意识相距甚远。在入围的二十几部作品里,莫言的小说是最具有阅读的挑战性的。他的故事呈现方式与语言色彩,都是对旧有长篇模式的一次冲击。莫言已渐渐摆脱欧化叙述的模式,中土文明的灰暗感被涂抹得淋漓尽致。这样的尝试是一种精神上的历险,它刺痛了记忆之门,释放出历史的鬼气。我由此而想起鲁迅对记忆的拷问,那是对当时“瞒与骗”文化意识的颠覆。茅盾文学奖一直与莫言、余华、格非这一类作家无缘,深思起来也是存在着相悖的思维习惯。在历届评选中,都有不错的作品落选,比如《古船》《活动变人形》等。而一些曾获过奖的作品如《骚动之秋》《抉择》等,现在很少有人再喜欢阅读了。茅盾文学奖从开始就是这样:心灵化书写为现实理性让步。先锋派因被视为非和谐之音,被主旋律淹没了。

其实在我的理解里,茅盾先生创建长篇小说奖,乃是为了繁荣这一文学样式。他最年轻时的写作,就具有一种向旧的叙述习惯挑战的实验性。《蚀》三部曲和《子夜》的写法,都为当时一些人所不容,长篇小说的创作空间在他那里却被打开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后人对茅盾的理解,以及对这一奖项的定位,却凝固在一种写实主义的框架中,忽略了茅盾文学创作传统的前卫性,将茅盾艺术变成凝固的模式是一种曲解。茅盾文学奖在青年作家中的威信渐渐失去,或许从中可以找到一种注解?

近30部入围作品,经得起反复阅读的十分稀少。即便获奖的那几部,读完后大多难以再去翻阅。《张居正》是争议最小的一部,它的宏阔空间与非意识形态特征,显示了历史美学的另一种可能性。只是其历史观受到了儒家的影响,难以具有尤瑟纳尔和卡尔维诺式的浑厚和想象。《无字》是悲怆的咏叹,写女性的荣辱颇具匠心,然而冗长与繁复破坏了和谐。宗璞的《东藏记》是极为特殊的文本,学识寓于故事情境之中,可谓温润清澈,独步文坛。惟灵动不够,被一些批评家所讥。在入围的作品中,有诸多可圈可点者,《花腔》的叙述结构,点染出历史记忆的多重性与荒诞性,不足的是,雕饰痕迹过重,未有出神入化之态。贾平凹的《怀念狼》很有寓意,平淡语言的背后,乃大的悲欣。小说的气象被什么压抑了,不及他的《废都》一唱三叹。《白银谷》是引人入胜之书,开篇的不凡之笔,显出史家的胸襟,全书神奇诡秘,乃老中国儿女的心史。遗憾的是结局落入俗套,未能超越旧我。《音乐会》的故事惊心动魄,为战争题材中的罕见之作。作者用力过猛,张弛失度,使一部本应深切的作品从高台上滑落下来。几部反映当下改革的作品,都有生活原型,或特别的想象力,思想大于艺术,先验性的东西挤压了艺术的独立性,在修养上不及《张居正》《东藏记》,殊为可叹。这是入围之作中最弱的群落。

我觉得当代的长篇小说,其成绩还远不及中短篇作品具有力度。阅读这些作品,每每生出遗憾的感觉。语言普遍的粗糙,智性停留在先验的天地里。这里没有王小波式的幽默和有趣,亦无余华、格非式的机智。当选的与未当选的入围作品,都无太多夸耀的资本。检验文学的是读者与时间,评奖与写作并无多大关系。汉语言的书写遭到了历史惰性的钳制,和欧美与日本的长篇创作相比,我们应当感到惭愧。

(原载《南方周末》2005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