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黄氏父子经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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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学术地位

黄氏父子的两部《尚书》学著作,一为启蒙之作,一为讲章之作。启蒙之作重在注解正确、简易便学和引人入门。学者在看了该书以后,既能获得真知,领略精华,又萌生进一步钻研的兴趣。讲义之作重在澄清是非、启发深思和博综精贯。学者读此书当能明辨正误,消除误会,同时又能由表入里,得到深层的启发。讲义还应该做到视野广阔,思路清晰,不应就经解经,而应该触类旁通,探取较为普遍的学识和规律,同时又不能散漫无边,妄作发挥,而应有纲领线索作为精神贯穿其中。下面,以此数条标准对黄氏父子著作进行分析,定其价值。

黄式三《尚书启幪》,承阎、惠之后,采江、王、段、孙四君子之书,在篇目上不涉伪古文,专释今文二十八篇;在经文注解方面,黄式三在四君子基础上,广收王氏之学,以小学功底、礼学造诣求精求密,以会通经传子史证经,守住清学笃实的朴学之风。此皆纯正,前有述及,不复赘词。至于简易便学一标准,黄式三曾自言其书“主于简易”,刘起釪先生评其“简要”。实际情况如何呢?这里不妨将《尚书》开篇九字作为实例进行分析,以供参证。关于“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这九个字,有人曾经写过几万字的注解。桓谭《新论》曰:“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谊,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秦氏已经成为经学繁琐空疏的典型,但是历来注解《尚书》的著作以繁复者居多,黄式三以为蓝本的四部著作也不例外。江声在《尚书集注音疏》里面是如下方式考证这九个字的。(1)先标读音。(2)将郑玄、马融之说作为注。(3)将自己的见解作为注列在郑、马之后。(4)为郑注作疏,阐明其由来,指出郑玄注来自《尚书正义》。(5)从郑司农《周礼·小宰职》注“稽犹计”中得出“稽”有“合”义,从《说文》中找到线索,表明“稽”有“合”义,可作“上同”。(6)从《逸周书·周祝解》和《诗经·商颂》等文献中,可以发现“古”有“天”义。(7)引《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中高贵乡公与博士的论难,扶正“同天”之注。(8)注明马融注源于《经典释文》。(9)采择《后汉书》,详述马融的生平、仕宦和学术经历。(10)解释为什么以字称呼郑玄。(11)“翼善传圣曰尧”考辨。(12)考辨谥法出于何时。(13)以《战国策》、郑注“虞舜”、《逸周书·谥法解》《礼记·檀弓》、郑笺《长发》等证据来否定马融的注解。(14)阐述自己以“放勋”为氏的根据。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在“曰若稽古”下面,(甲)引《文选·东都赋》《文选·鲁灵光殿赋》相关语句的李《注》,考明李善所见为“粤若稽古”。(乙)以李贤注《后汉书·班固传》推明唐时各本不同。(丙)蔡沈所言“古文”考。(丁)指明“曰若稽古”四字一句,在“帝尧曰放勲”下面。(戊)由“放,如字”一条,阐明《经典释文》所引诸家注音与训义相结合的规律。(己)“勲”作“勋”考。(庚)“读为”考。孙星衍和王鸣盛的注疏详略不同,但也繁称博举。在这九个字下面,《尚书启幪》是这样施注的。


“曰”,一作“粤”。“曰”“粤”古字通,用为语词。“若稽古”,马融说:“顺考古也。”江氏艮庭、王氏西庄申郑君康成说,“若,顺也。稽,同也。古,天也”。王氏又谓“稽”有“合”义,合亦同也。孙氏渊如说“帝谓同天,稽古谓法古”,别一义。段氏懋堂曰:“《夏史》作‘故曰稽古’。”依段氏说,“曰”“若”“粤”,及也;“曰若稽古”句;放勋,尧名。段说本《史记》。江氏以放勋为尧氏。《尚书启幪》,第141页。


黄式三的注赅引马融、郑玄、江声、王鸣盛、段玉裁、孙星衍诸君之注,不仅交代训诂、古今、语法,而且指明出处,有益后学。江瀚为《尚书启幪》做过一个提要,说它“诠释经文颇为简易明了,洵足启幪。其于今文与古文不同者,但曰此今文说,不复赘词。近儒之说较长者,止举其要,曰见某书而已。三江之论最为纷繁,此则以《汉书·地理志》及孔颖达《正义》所引郑注为正”《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249页。。今古文、《禹贡》山水是《尚书》研究中极为纷繁复杂的问题,《尚书启幪》皆能举重若轻,以简驭繁,可见全书确以简易为指归,符合黄氏所言,也符合刘氏所评。治经之难,每每在于芜杂繁复,治《尚书》进得去,觅得正解,择善而从,是一难。治千年聚讼不已之《尚书》,能出得来,出繁入简,以简驭繁,是另一难。黄式三《尚书启幪》正视此二难,而且解决得很好,在晚清《尚书》学著作之林中自有一席之地。

黄以周讲解《尚书》通论大旨已见上文讨论,其启发深思,也多有实例。在以“钦明”纵贯《尧典》之后,他开始提出问题。


四凶列于朝,曰滔天,曰圮族,知之不为不审矣,明知其不可,而因臣下之荐又使之撰功,责其成绩,屈己之明以流毒,因人之心以遗害,庸非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者欤?有鳏在下曰虞舜,曰予闻之矣,闻之而犹不用乎?四岳既师锡矣,曰我其试哉,抑又何疑焉?庸非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者欤?是岂尧时在位七十载,耄期倦勤,钦明德于以坠欤?不然,何前后如出两人哉?如谓尧德钦明断不若是之颠倒,则《尚书》之文不足信欤?尔小子读《书》有年矣,曾亦有疑于此否?《尚书讲义》,第1195页。


问题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推进,启人深思。尧为至钦至明之君,不可轻訾,提出这些问题没有否定尧为圣君,实见其明足以穿破巧伪奸计,使得钦明之论更为深刻。“人君之大患,由于偏信。当是时,兜、共工辈,济恶匿非,以求见信,计不为不密矣,术不为不工矣,而尧独有以窥其衷,何其明也!然此为党恶之臣,可以举主知所举,犹易明也。四岳为当时之贤大臣,为尧所信任,四岳举鲧以治水,吾意尧必以四岳者信用鲧矣,而尧亦深有以知其行,何其明也!”有时候,黄以周提出问题,并不作答,但是他设问发难足以让人看到深层的内容,看到问题的另外一面。《皋陶谟》一篇,提出两个问题:禹援帝以自解,“得无护其短乎?”“禹乃历叙平水之劳,不见嘉谟,‘懋迁有无化居’,亦琐碎事也,后又力陈丹朱之过,自叙弗恋妻子,荒度土功,津津自道何欤?”黄以周没有回答它们,但是通过提问,他把伪古文的讨论向深度发展。“《禹谟》伪古文也,言‘禹不矜不伐,天下莫与争功能’。或者有见乎此,故反其说,以为补救欤?”黄以周提到《禹谟》,实际上是在考论伪古文组织成篇背后的思想动机和理据,这是清代《尚书》学的新境界。尽管伪《古文尚书》的考辨结果,逐渐被学界接受,但是伪孔古文的价值并不因此而完全失掉。很多清代学者并不因为伪《古文尚书》是伪书而轻视该书,其思想内涵依然得到高度重视。黄以周在《尚书讲义》中不分今古,不是因为他不知真伪,而是因为他也像朱熹一样非常重视伪古文的思想内涵。他不但重视,而且努力去挖掘它,他在讲《皋陶谟》时提到《禹谟》,正是出于这种用意。

至于其博综精贯,尤多实例。训释《皋陶谟》一篇圣贤林立,宏旨纷呈,而黄以周以“迪德”“知人”“安民”为纲领贯穿其中。“皋陶若曰:谟明弼谐,必本人君之允迪,九族叙众臣翼,必首人君之永修,迩能若是,斯可以行远。夫迩在迪德,远在知人,在安民。未有己不迪德而能知德者也,未有己不迪德而能安民以德者也。”这是皋陶点明“迪德”“知人”“安民”三者的关系和意义。“时帝方塈,谗说人有难知,‘分北三苗’,民有未安,故禹言能哲而惠,何忧乎是?何畏乎是?何迁乎是?盖深以勖之也。”这是禹在倡导“迪德”。“自陈当日之随山刊木,决川浚浍,曾亦孜孜乎安民。‘暨益奏’‘暨稷播奏’,曾亦孜孜乎知人。”此为禹表明自己执着于“知人”“安民”二者。以此解《皋陶谟》,首尾衔接,理而不乱。在解《盘庚》时,以苏轼之评议作为驳议对象,反复论辩,同时诠释经文,将诠释纳于驳议,以议带释,犹如以线穿珠,不仅极其斑斓,流光溢彩,而且内中贯通,丽而不乱,博而不杂。黄以恭以其讲解“如拨云雾而见天日”,以“外文绮交,内义脉注”形容其通论大旨而讲贯其中,是非常贴切而不夸张的。清代经学研究以凿实为特色,重视微观细节之研究,在名物考订等领域卓有建树,在通论大旨、探求深意往往显得欠缺。正是从这个角度讲,《尚书讲义》在清学《尚书》学著作当中自有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