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校勘治《易》
首先,校脱文。《履》:“履虎尾,不咥人,亨。”黄以周根据他书引文,也得出经有夺文。“李氏《集解》本亨下有‘利贞’字,《彖传》下引荀注释‘利贞’义,是荀本有‘利贞’二字也。”又如,《噬嗑·初九》:“屦校,灭趾,无咎。”《象》曰:“屦校灭趾,不行也。”陆德明曰:“不行也,本或作止不行也。”孔仲达曰:“屦校灭趾,犹著校灭没其趾也。小惩大诫,故罪过止息,不行也。”黄以周根据王弼注、孔颖达疏,得出《象传》或有脱文。“王注云‘过止于此’,孔疏云‘过止息’,经文疑有止字,与《释文》或本同。”黄以周实际上已经看到王弼注具有校勘价值。《萃·彖》:“王假有庙,致孝享也。利见大人亨,聚以正也。”《九家易》曰:“以正聚阳,故曰利贞。”郭氏京曰:“利见大人,亨利贞,聚以正也。脱‘利贞’二字。”陆遁叟曰:“气聚而生,故精气为物。散而死,故游魂为变。魂气游散,无所依归,故圣人于萃聚之时,立宗庙以致孝享。”黄以周通过异同校勘,认为经文可能存有脱文,并且得出郭说不尽出于王注。其言曰:
李氏《集解》“利贞”二字,在“聚以正也”下。以《九家易》注核之,在“聚以正也”上。郭氏此说,或可从也。王本无“利贞”字,其注云“通聚以正”。王意“亨聚以正也”连读,尤失之。据此亦可见郭说之不尽出于王本矣。
《需·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终吉。”《象》曰:“需于沙,衍在中也。虽小有言,以吉终也。”陆德明曰:“沙,郑作沚。”黄以周则根据《说文》指出沙有异文,“沙,《说文》作,与沚相似。”《需·六四》:“需于血,出自穴。”《象》曰:“需于血,顺以听也。”《九家易》曰:“云从地出,上升于天。自地出者,莫不由穴,故曰需于血,出自穴也。云欲升天,须时当降。顺以听五,五为天也。”王辅嗣曰:“凡称血者,阴阳相伤者也。阳欲进而阴塞之,则相害也。处坎之始,居穴者也。见侵则辟,顺以听命也。”黄以周根据版本材料、注疏材料得出经文有夺文。其言曰:
《唐石经》原本作“顺以听命”,改刻“顺以听”,据注云“顺以听命”也,疏云“顺以听命而得免咎”,又云“故《象》曰:需于血,顺以听命也,则经文“听”字下当有“命”字。
其次,校衍文。《序卦》:“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黄以周校勘异同,以为此处有衍文。“孔《正义》本作‘蒙者,蒙也,物之穉也’,李《集解》本无‘蒙也’二字。”《序卦》:“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履》”。黄以周校勘异同,以为此处容有衍文。“姚注有‘而泰’二字,今《集解》本作‘履然后安’。”《涣·九五》:“涣汗。其大号涣。王居无咎。”《象》曰:“王居无咎,正位也。”张元岵曰:“‘涣汗’句,‘其大号涣’句。医家谓阴阳表里闭隔不通,得汗而解,故以汗象涣。大号,又于涣汗中极言之。万窍怒号,风也,其在人君则诛大奸、赏大功、大蠲赈、大赦宥皆号之类也。故曰其大号涣。”夏雪亭曰:“‘涣汗’绝句,汗者身之所出也。王者政教号令之发,必本于躬行,如汗之出于身,故曰涣汗。‘其大号涣’绝句,‘王居无咎’句。号令本于躬行,则无远弗届。而谓之大号,大号既涣,则王者端拱无为,坐以治之而已。”王瑶舟曰:“‘涣汗’句,‘王居无咎’句。坎水汗象,巽命号象,艮止居象,王即五也。五刚中正,以居尊位,正《彖》所谓王假有庙。故其号令之出,浃于人心,如汗液之流,散其痼疾。以此为涣,端居表正,而难自解,故无咎。”黄以周认为朱子《本义》之句读不如张、夏、王诸说为正,其言曰:
旧说“涣”一字句,“王居无咎”句。《本义》以“涣王居”为散王之积贮,与《象传》不合,当以张、夏、王诸说为正。《后汉书·胡广传》李注引《经》无下“涣”字,俞玉吾以“涣”为衍文,与李注暗合。
再次,校互乙。《说卦》:“巽为木,为风,为长女,为绳直,为工,为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为臭。其于人也,为寡发,为广颡,为多白眼,为近利市三倍,其究为躁卦。”黄以周引《玉篇》以明《说卦》有倒文,“《玉篇》倍字下引‘近利市三倍’,作‘近市利三倍’,于文尤顺”。《噬嗑·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宋仲子曰:“雷动而威,电动而明,二者合而其道章也。用刑之道,威明相兼。若威而不明,恐致淫滥;明而无威,不能服物,故须雷电并合而噬嗑备。”侯氏果曰:“雷,所以动物;电,所以照物。雷电震照,则万物不能怀邪,故先王则之。明罚敕法,以示万方,欲万方一心也。”程正叔曰:“《象》无倒置者,疑此文互也。雷电,相须并见之物,亦有嗑象。电明而雷威,先王观雷电之象,明其刑罚,敕其法令。法者,明事理而为之防也。”项平甫曰:“《石经》作电雷噬嗑。”晁公武氏曰:“六十四卦《大象》无倒置者,当从《石经》。明罚敕法,所以禁之而使合也。”黄以周引用黄东发之言,否认经文互乙。其言曰:
《唐石经》仍作“雷电”,项氏所据或是《蜀石经》。张希献以为《蔡邕石经》,非也。《蔡石经》至宋已亡矣。东发先生曰:“雷与电止一气,而雷为主,电者雷之精光,非他判然二物之比。《彖》亦曰:‘雷电合而章。’语意绝好,经文未必讹也。”周谓:《噬嗑》不曰“电雷”而曰“雷电”,与《泰》不言“地天交”而言“天地交”同。此《大象》之变例也。
最后,校讹文。《系辞·下》:“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陆公纪曰:“人非财不聚,故圣人观象以制器,备物尽利,以业万民,而聚之也。盖取聚人之本矣。”陆德明曰:“‘曰人’,王肃、卞伯玉、桓元明、僧佑作‘仁’。”黄以周认为本作“人”,后人改作“仁”。其言曰:
班氏《食货志》云:“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是班氏所据《易》本作“守位曰人”,后人改作“仁”,今从今本。
《系辞·下》:“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钱晓徽曰:“知小、力小重迭,当以《唐石经》作力少。《后汉·朱冯虞郑周传·赞》注引《易》,与《石经》同。《三国志·王修传》注引《魏略》‘力少任重’,今本少作小,惟北宋景佑本是少字。黄以周广征版本资料、他书资料,赞同钱说,以为当作力少。其言曰:
《集解》本“力小”作少,虞注亦同。《潜夫论·贵忠》篇、《汉书·叙传·赞》注、《后汉·朱冯虞郑周传·赞》注引《易》传,并作力少。《荀子·儒效》篇“是犹力少而任重也”, 《晋书·山涛传》“德薄位高,力少位重”,并用传注,亦作力少。顾氏亭林以《唐石经》为非,不如钱说之确。
《序卦》:“致饰而后亨利尽矣,故受之以剥。”崔氏憬曰:“以文致饰则上下情通,故曰致饰然后通也。文者致理极而无救则尽矣。尽,犹剥也。”黄以周结合版本校勘、推理校勘,以为当作“而后亨”,其言曰:
李氏《集解》本“而后亨”,孔《正义》本“而”作“然”,今从李。“致饰”本“亨”道,嘉会所以“合”礼也,而其后亨道尽则剥也。剥上硕果,反为复初之仁。凡物之穷而反者皆然。
《无妄·六二》:“不耕获,不菑畲,凶。利有攸往。”《象》曰:“不耕获,未富也。”惠定宇曰:“凶,凶年也。旧脱凶字。《礼记·坊记》有之,盖七十子所传,当得其实也。”黄式三曰:“《礼·坊记》‘君子于有馈者弗能见,则不视其馈。《易》曰:不耕获,不菑畲,凶。’郑君康成解之曰:‘言必先种之乃得获。若先菑而后畲也,安有无事而取利者乎?’孔《正义》曰:‘六二宜往仕九五,道之不行,无功得禄,是其凶。’据此,经文则字当作凶字。‘不耕获,不菑畲,凶’,谓不往五而得禄也。”黄以周同意凶讹为则之说,其言曰:
《易》中言“利有攸往”,言“不利有攸往”,无言则利有攸利往者,则为凶之讹,当从《坊记》校正。《说文》“畲”字下引《易》“不菑畲田”,田乃凶之误。毛氏汲古本,不能校正,以为衍字,而存空白。惠氏《周易述》据《坊记》增“凶”字,不删则字,亦非《易》例。且以凶为凶年,于全例尤不可通。初、三、五、上言无妄,此不言无妄,妄与不妄,爻义兼言之也。一凶一利,夫复何疑?
黄以周发挥黄式三之说,以为此处当为讹文,非脱文。又如,《损·象》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陆德明曰:“征,止也。郑云犹清也。刘作澄,蜀才作澄。窒,郑、刘作。,止也。孟作恎,陆作眘。欲,孟作谷。”黄以周认为有些异文可通,有些异文则有是非之分。其言曰:
“惩”, 《释文》作“征”,通。“窒”,陆作“眘”,古“慎”字。“欲”,本作“欲”。孟作“谷”。今本《释文》讹为孟作“浴”,非。晁说之曰:“谷,古文欲字。”晁氏所据本不误。
《系辞下》“重门击柝以待暴”,郑康成曰:“手持二木以相敲,为击柝,击柝为守备警戒也。四又互体为坎,坎为盗。五离爻为甲胄、戈兵。盗甲胄,持戈兵是暴客也。”《九家易》曰:“者,两木相击以行夜也。艮为手,为小木,又为上持。震为足,又为木,为行。坤为夜。即手持木,夜行击门之象也。”陆德明曰:“柝,《说文》作。暴,郑作虣。”黄以周赞同作字,“柝当依古本作。之音橐也,两木相击,声橐橐也。《诗》曰‘椓之橐橐’。待,止也。此以待暴客,下以待风雨,并同”。
黄以周在以校勘治易时,对于异同、是非之间分寸的把握极为谨慎。在资料不足以做出判断的情况下,仅校出异同,提供经文的不同版本,绝不轻言是非去取。比如,《大畜·彖》:“其德刚上而尚贤,能止健,大正也。”虞仲翔曰:“健,乾;止,艮也。二五易位,故大正。旧读言能止健,误也。”王辅嗣曰:“刚上谓上九也。处上而大通,尚贤之谓也。健莫过乾,而能止之,非大正未之能也。”黄以周曰:“虞本‘止健’作‘健止’。李氏《集解》从虞。”《大畜·象》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陆德明曰:“识,如字。又音试。刘作志。”黄以周曰:“李《集解》经文及虞注皆作志。王节信《潜夫论》亦引作志。古识志一字。记之于心,即是志也。”
《萃·彖》曰:“萃,聚也。顺以说,刚中而应,故聚也。”陆德明曰:“萃,亨,王肃本同。马、郑、陆、虞等并无此字。”黄以周曰:“周氏《集解》本郑注有亨字,与陆氏所据本异。张氏《集解》本经文及虞注亦有亨字。”只是记载异同,并不轻言去取。
《大畜·六四》:“童牛之牿,元吉。”《象》曰:“六四元吉,有喜也。”郑康成曰:“巽为木。互体震,震为牛之足,足在艮体之中。艮为手,持木以就足,是施梏。”虞仲翔曰:“艮为童。告谓以木楅其角。大畜,畜物之家,恶其触害。艮为手,为小木。巽为绳。绳缚小木,横著牛角,故曰童牛之告。得位承五,故元吉而喜。喜谓五也。”黄以周根据郑玄、虞翻之注文,得出牿有异文,“牿,郑作梏,虞作告”。
《屯·彖》:“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形。”荀慈明曰:“雷震雨润,则万物满形而生也。”虞仲翔曰:“震雷坎雨,坤为形也。三巳反正成既济。坎水流坤,故满形,谓雷动雨施,品物流形也。”王辅嗣曰:“始于险难,至于大亨而后全正,故曰元亨利贞。雷雨之动,乃得满盈,皆刚柔始交之所为。”黄以周根据注文,得出《彖传》有异文,“王氏本形作盈,荀、虞本作形”。
当然在更多的时候,黄以周既校异同,又校是非。比如《遁·上九》:“肥遁,无不利。”《象》曰:“肥遁,无不利,无所疑也。”王辅嗣曰:“最处外极,无应于内,超然绝志,心无疑顾,忧患不能累,矰缴不能及,是以‘肥遁无不利’也。”陆遁叟曰:“肥,本作飞。”刘先之曰:“阳为丰富。以安闲而居丰富,故遁而能肥。”黄以周以为当为飞遁,王弼之注亦以飞遁为义。其言曰:
张平子《思玄赋》云:“文君为我端蓍兮,利飞遁以保名。历众山以周流兮,翼迅风以扬声。二女感于崇岳兮,或冰折而不营。天盖高而为泽兮,谁云路之不平?”旧注:“《淮南·九师道训》曰‘遁而能飞,吉孰大焉?在卦上,居无位之地,不为物所累,矰缴皆不及,遁之最美。’艮为山,故曰历众山;变为咸,咸,感也;乾变为兑,故曰天为泽。”此注据挚虞《文章流别》题云“衡注”,相承已久,见《汉书》张氏本传,见《文选》李注。又《文选》曹子建《七启》云“飞遁离俗”,李注亦引《九师道训》。盖自西汉淮南王安聘九师善《易》者注,东汉张平子、魏曹子建所据,皆作“飞遁”。飞肥音同,通用。其义作飞为正。王注云矰缴不及,是亦用飞遁。
此处即校是非,以为肥遁可通,但以飞遁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