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阐《易释》

黄以周《卜筮通故》对黄式三《易释》极为推崇，以为读《易》之大纲。其言曰：

先君子占《易》无不验，晚年作《易释》四卷，首卷彖爻合释，实读《易》之大纲，亦占《易》者所不可不知也。

《蛊·彖》:“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终则有始，天行也。”《子夏传》曰：“先甲三日者，辛壬癸也。后甲三日者，乙丙丁也。”马季长曰：“甲在东方，艮在东北，故云先甲。巽在东南，故云后甲。所以十日之中惟称甲者，甲为十日之首。蛊为造事之端，故举初而明事始也。”黄以周直接引及黄式三之《易释》,“儆居子《易释》申马，见《巽卦》”。不过在《十翼后录》中，黄以周更多的时候将黄式三《易释》所言，引为“儆居子曰”。比如《讼·彖》“讼，有孚，窒惕，中吉，刚来而得中也”，黄以周引儆居子之言，曰：

《彖》之言孚者七卦：需、讼、坎、夬二五皆九，观、革五九，损二九，孚皆指中爻之九。以八卦之象言之，坎为水，为信，凡爻二五之九者伏坎，孚其象也，此言二之孚于五也。

此段文字即节引自黄式三《易释·同辞合释·释孚》。除了直接引用，黄以周对于乃父所言，常有发挥引申。

《需·六四》:“需于血，出自穴。”《象》曰：“需于血，顺以听也。”王辅嗣曰：“凡称血者，阴阳相伤者也。阳欲进而阴塞之，则相害也。处坎之始，居穴者也。见侵则辟，顺以听命也。”黄式三曰：“血，需养之胜实也。坎为豕，为血卦。《（大戴）礼·少间》曰：‘血者犹血，酒者犹酒。’四柔顺养阴，血者血；五刚中养气，酒者酒。《象传》曰：顺以听，血不遽和，顺之亦听之，需之象也。”黄以周发挥乃父之学，以需养之胜食解血，反对王弼阴阳相伤之说。“五言需于酒食，则四言需于血，是胜实之物可知。”《需·九五》:“需于酒食，贞吉。”《象》曰：“酒食贞吉，以中正也。”黄式三曰：“四养阴，阴不遽和，养待胜肉。五养阳，阳不遽充，养待酒食。”黄以周再次发挥乃父五养阳之义，“需郊、需泥、需血、需酒食，皆静养以待出险也。五曰酒食，取养阳之义，食读如食居人左之食，居左亦养阳义”。

《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黄式三曰：“天地不交，万物不通，时之不可交，不能通也。四五上皆阳刚之大人，不能禁小人之不浸长，而止于不与之交，时为之也。时之有泰否，犹春之有冬，昼之有夜，虽圣人不能为时。所贵乎圣人者，为其终能倾否也。”黄以周发挥黄式三之学，以为泰否皆时，君子不能为时，却可以为己，不与之交，阻止其不利君子之事，亦得正道。其言曰：

小人能让君子之上升者，泰也。小人邪僻之甚者为匪人，必不利君子。能闭绝此匪人之不利君子，得正道焉，故云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否，闭绝也。之，此也。贞，谓正道也。三为诸侯。天下无邦指三言。三为阴消之主。小人道长，可谓无邦。幸而三阳之君子不与交焉耳，是列邦肇乱，王畿犹治之象也。

《同人·六二》:“同人于宗，吝。”《象》曰：“同人于宗，吝道也。”荀慈明曰：“宗者，众也。三据二阴，二与四同功，五相应，初相近，上下众阳皆欲与二为同，故曰同人于宗也。阴道贞静，从一而终，今众同之，故吝也。”王弼曰：“应在乎五，唯同于主，过主则否，用心褊狭，鄙吝之道。”惠天牧反对王弼之说，以三释宗，“旧说以应在于五，因而宗训党，独不思二五交孚，君臣一德，何吝之有？《易》之取象，各以其类，曰野、曰门、曰宗、曰陵、曰墉、曰郊，则宗非党明甚。按《礼·檀弓》郑注，宗在庙门内之西墙。然则宗犹墉也。三与四与二仅隔一墉，四欲同于二，而三为墉以隔之，故曰乘其墉。三在内卦之上，有门内西墙之象。二不同于五而同于三，则吝之道也”。黄式三以初释宗，“二得位得中，应乎乾，本《乾》在田之大人，变为于野之同人，而吝于宗者。宗谓初。不远应乾五，而近比初则吝。反复言之，以明吉凶无常，由于人也。”黄以周发挥乃父之学，采用卦变之说，以初为宗。其言曰：

爻自姤初进二。宗指初，谓本卦本位也。睽由中孚四五易，厥宗噬肤，宗指四，亦谓本卦本位也。王注以宗指五，《程传》等从之。然二五异卦异位，非宗也。且二五君臣正应，同之何吝？苏氏诸说以宗指三。三有伏莽之志，二与之同，不特吝矣，故宗指初为是。

《姤》与《同人》，皆五阳一阴之卦，来自《乾》之卦变。黄以周言《同人》六二爻来自《姤》初进二，与黄式三言《同人》六二本是《乾》在田之大人，变为于野之同人，一意相承。《同人·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象》曰：“伏戎于莽，敌刚也。三岁不兴，安行也。”虞仲翔曰：“巽为伏，震为草莽，离为戎，巽为高，震为陵，爻在三，乾为岁。”李氏鼎祚曰：“三互离巽。巽为草木，离为戈兵，伏戎于莽之象。”程正叔曰：“卦惟一阴，诸阳皆欲同之。三欲同二，然理不直，义不胜，故伏藏兵戎于草莽，升高陵以顾望也。所敌者五，既刚且正，其可夺乎？故畏惮伏藏也。”儆居子不赞同虞氏、李氏伏震巽之说，“三伏艮，居下体之上，为高陵。五升高，能照下之伏奸，使之不发，如青天白日，鬼魅不行也，天火之象如此”。黄以周发挥乃父之说，以为伏艮，“三伏艮，变亦互艮。曰高陵、曰安行，皆取艮象”。

《系辞·下》:“《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虞仲翔曰：“兴《易》者谓包羲也。《系》以黄帝尧舜为后世圣人，包羲为中古，则庖羲以上为上古。包羲忧患百姓，未知兴利远害，不行礼仪，则天八卦，通为六十四，以德化之。吉凶与民同患，故有忧患。”孔仲达曰：“《易》之爻卦之象，在上古伏羲之时。中古之时，事渐浇淫，须示其变动吉凶，故爻卦之辞，起于中古。则《连山》起于神农，《归藏》起于黄帝，《周易》起于文王周公也。此之所论，谓《周易》也。”龚深甫曰：“上古，伏羲也。中古，文王也。”黄式三以神农释中古，为此举出六条证据，其言曰：

中古，谓神农也。易历三古，伏羲为上古，神农为中古，黄帝尧舜称后世圣人，则下古也。（1）《礼·礼运》正义所言三古，以神农为中古，五帝为下古者是也。神农重卦，故曰兴于中古。虞仲翔于下“当文王与纣之事”，注曰“马、荀、郑君以文王为中古”，失之远矣。然重卦之说，郑君固不误也。（2）《周官》:“大卜掌三易：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八，其别皆二十有四。”连山者，神农之号，则八卦之重为六十四，始于神农。郑君之说，信而有征。（3）司马子正补《史记·三皇五帝纪》云：“炎帝断木为耜，揉木为耒，日中为市，各得其所，遂重八卦为六十四。”是据《系辞传》而言之。《传》言“庖牺始作八卦”，作罟取离，而于神农始有取益，取噬嗑之文，则司马子正之说，足以证成郑君之义。且此非郑君之私言也。（4）京氏《易积算法》引孔子之言曰“八卦因伏羲，暨乎神农，重乎八纯”，岂京氏臆造孔子之言欤？（5）淳于氏俊对高贵乡公曰：“包羲作八卦，神农演之为六十四。”（6）皇甫士安谧曰：“炎帝重八卦之数，究八八之体，为六十四。”合诸说以考之，神农重卦之说明，而中古指神农，盖可知矣。虞氏以为伏羲重卦，遂以中古指伏羲。孔申王义，以为伏羲重卦，乃以中古为文王。皆失之。

黄以周发挥乃父之说，驳正诸家误说。其言曰：

《艺文志》注以文王为中古，孔子为下古，彼据《志》言之耳。若以此注《易》，曷不思《系辞》传作于孔子，孔子岂有自称下古，而称文王为中古乎？此二章言重卦之义与重卦人之忧患，故以中古神农之重卦言。下章三言《易》之为书，统明六虚三才，继以《系辞》之文王言之。上下分次甚明，惠氏以两章“易之兴”为一人，亦未审矣。

《说卦》:“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絜齐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成终而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朱晦庵曰：“上言帝，此言万物之随帝以出入也。所推卦位之说，多未详者。”黄式三曾经会合诸文，畅述八卦之方位。其言曰：

八卦之方位，先儒申其义者，散见于各书，不合不明，因类次以释之。《系辞传》曰：“方以类象。”乾位西北，坎艮震之三男以类聚。坤位西南，巽离兑之三女以类聚也。坤之《彖》曰：“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三女从母于西与南，故坤“得朋”。三男从父于东与北，故坤“丧朋”。《彖传》曰：“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与类行者，坤率类以从阳。终有庆者，象人臣离其党而入君之朝，女子离其家而入夫之室也。而或者以此仅为文王孔子之义，则试以天象言之。震雷在东方者，当发声于仲春，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故曰万物出乎震。巽风东南者，东南之风名清明风。清明风后五十五日而万物新齐，故曰齐。震东巽东南，二位相近，故曰“雷风相薄”。一出一齐，由于相薄也。非天象乎？离火坎水，故离南坎北。风从南而温，从北而寒，此水火之宅位，不可易也。非天象乎？震兑坎离居四正方，而乾坤艮巽居四维者，乾坤为诸气之宗，艮为气之终始。巽风于《洪范》之五行为土，天地阴阳之气，以风布之，皆有相兼之道者也。非天象之自然乎？

又特言乾居西北之理，以证己说。其言曰：

夫后儒之疑此者，固谓坤居西南，乾居西北，其义难明。长子用事，长女代位，置父母于无用之位，此尤论之未安也。然乾坤之位，其义岂如此乎？（1）八卦之位，震阳本居东，而巽之阴木居东南，兑阴金居西，而乾之阳金居西北，易道重刚矣。故乾之阳金为君，惟金主义，为寒为冰，皆西北之意。（2）气以地势言之，西北高而东南下。（3）以天象言之，二极则北极在上，南极在下。四垣则天（两）少微、太微在西与南、与东北，而紫微天极在西北。（4）以人之坐位言之，君坐北面南向，臣北面而朝，朝廷之仪如此。《乡饮酒》言“坐宾于西北”，以象尊严之气。《曲礼》言“人子居不主奥”，义亦如此。（5）《曾子问》:“阴厌于奥，阳厌于屋漏。”屋漏，室西北隅。合堂、室言之，则屋漏、奥皆在西北，故以为尊。（6）宗庙大祫之礼：其祭本室，昭南向，穆北向，而大袒居西北。祭享鬼神，位复如此。非取象于天之位乎？而必以君父坐南向北，臣子坐北向南，以为位之正，是亦未通于天象人事之大者也。（7）郑康成“战乎乾”之注曰：“战言阴阳相薄，西北阴也。”而乾以之为龙为玄黄，由乾坤交而生之。然则坤位土旺之方，圣人体天地之极，通神明之德，莫大于此。（8）于文坤从土从申，坤土寄旺于申未之间，其义已古。由离火至兑金，其象相克，以坤土化之，即育之，故曰“致役乎坤”。传以致养为致役，则读役为育，以明生化之道，其象亦明矣。（9）昔荀慈明谓：“乾起坎而终于离，坤起离而终于坎。”此以子午消息分言之，则乾子而坤午耳。乾先子而起亥，坤后午而居申，于乾“知始”，坤作“成物”之美，岂不相足也哉？

黄以周会通《河图》与八卦之说，发挥乃父之说。其言曰：

《河图》者八卦所自出。以《河图》之方者圆之，兑四阴，阴居西。乾九阳，金之必位西北也。震三阳木居东。巽八阴木位东南也。坎一水位北，而艮六湿土居东北。离二火位南，而坤七燥土居西南。乾九与巽八对，坎一与离二对，艮六与坤七对，震三与兑四对，皆自然之理也。

《十翼后录》不仅在卦爻辞解释方面，发挥黄式三之学，在解《易》策略上，黄以周也受到黄式三影响。傅梦占序黄式三《易释》曰：

夫自先儒注《易》，随文曲衍，或《彖》与爻悖，如履以不咥为亨，而于三不言应上之志；同人以于野为亨，而于二转言应五之吝。或爻与爻悖，如屯初贤侯，于二五则以初为奸寇；蒙二贤师，于三则以二为金夫。彼此矛盾，卦义难明，此“彖爻合释”之不能不作也。同一“有它”，于《比》则以本爻为它，于《大过》《中孚》则以正应为它；同一“中行”，于《师》《泰》则以二五为中，于《复》《益》则以三四为中。前后矛盾，《易》例何存？此“同辞合释”之不能不作也。

黄以周治易重视会通，正从黄式三彖爻合释而来，黄式三同辞合释对于黄以周治易也有重要的影响。《文言传》:“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黄以周系统排比诸卦卦辞，加以合释。其言曰：

《彖》言“元亨利贞”之四德者，乾、坤、屯、临、随、无妄、革七卦。言“元”“亨”“利”者，蛊一卦。言“元”“贞”“利”者，损一卦。言“亨”“利”“贞”者，蒙、同人、需、离、咸、恒、遁、萃、兑、涣、小过、既济十二卦。言“元”“亨”者，大有、升、鼎三卦。言“元”“贞”者，比一卦。言“亨”“利”者，噬嗑、贲、复、大过、巽五卦。言“亨”“贞”者，困、旅二卦。言“利”“贞”者，大畜、大壮、明夷、家人、蹇、渐、中孚七卦。

言“亨”者，小畜、履、泰、谦、坎、震、丰、节、未济九卦。言“利”者，讼、豫、解、益、夬五卦。言“贞”者，师、否、颐三卦。《彖》之不言“四德”者，观、剥、晋、睽、姤、井、艮、归妹八卦而已。然有《彖》不言德，而爻补言之者，观二“贞”四“利”，剥五“利”，晋初二四上“贞”，姤初“贞”，井上“元”，艮初“贞”，归妹二“贞”，凡七卦。则《彖》爻俱不言“四德”者，惟睽而已。且如小畜上“贞”，履二五“贞”、上“元”，泰三上“贞”、五“元”，谦二“贞”、四五上“利”，未济二四五“贞”三“利”，而《彖》只言“亨”。讼三四“贞”、五“元”，豫二“贞”，解二“贞”，益初五“元”、二“贞”，而《彖》只言“利”。师五“利”，否二“亨”，颐上“利”，而《彖》只言“贞”。皆《彖》爻之互相备也。

凡言“元”者，有统天资生之德，资始故为“善长”，资生故“体仁”“长人”。凡言“亨”者，阴阳相通也。卦之旁通，爻之往承应，皆为相通之义，故曰“嘉会”“合礼”。凡言“礼”者，以变化尽利言。乾《彖》以变化释“利”，变化故曰“和义”。凡言“贞”者，或位正而赞其常守正，或位不正而劝其往得正而常守之，故曰“贞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