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立例
《春秋》编年纪事,非比例难以见出褒贬善恶。孔颖达曾经发抒此意,曰:“《春秋》,记事之书。前后人行事相类,书其行事,不得不有比例。而散在他年,非相比较,则善恶不章,褒贬不明。”《春秋》属辞比事,非例无以明轻重浅深。清凌曙曾有论及,曰:“春秋之世,功有小大,罪有浅深,非例不明。”不过,历来也有许多学者坚持《春秋》无例之说。朱熹认为《春秋》大旨,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吴楚贵王贱伯而已,“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义也。想孔子当时,只是要备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写在这里,何尝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邪?”在他之前,王安石有言《春秋》乃断烂朝报之公案;在他之后,清人顾栋高言读《春秋》首先要破除一个例字。针对《左传》,晚清公羊学派更是主张《左传》无例,其例皆刘歆伪造。
尽管纷扰如许,黄式三仍然坚持《左传》五十凡例不可废。其言曰:“《春秋》之义不明,由儒者之不信《左传》也。《左传》之不信,由儒者之拘成见而昧旧史之凡例也。旧史凡例,孔子不能不因之。而读《春秋》者挟《左传》不可信之见,于是《经》之大义炳然著于《传》者,或且无所忌惮妄肆驳斥,而五十凡例谁复细绎之乎?”晋代杜预曾有《春秋释例》,以为“《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归总于凡。《左传》称凡者五十,其别四十有九,皆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因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杜预将凡例归于周公遗法,将变例归于孔子,在后世遭到今文学派不少攻击;杜预《释例》在很多时候并不能周延,不能贯通前后经文,宋元以来不断遭到质疑。基于这种状况,黄式三才会在《春秋释》中“为杜氏《释例》证其是,校其失”,并且极为用心地树立经例,借以通贯经文,显明褒贬,方便读者。
在《释名》中,黄式三主张,诸侯国再命之大夫会盟书名,卒称名,皆是正例。因此,以为大夫被杀,贬而书名,皆是不知正例。至于诸侯,“不生名,贬则名之”。如“卫侯毁灭邢”,所以书名,因为灭同姓,不合礼。同样遭贬书名者,尚有失地书名、国灭书名、以其君归书名、出奔书名等情形。在《释盗》中,黄式三认为,《春秋》书盗,其例异常明白,“曷谓盗?无大夫也”。鲁襄公十年,“盗杀郑公子、公子发、公孙辄”,盗指尉止、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也。鲁昭公二十年,“盗杀卫侯之史絷”,盗指齐豹。齐豹虽然前为司寇,但是后来遭褫夺,已非大夫。在《释以》中,黄式三引用《左传》凡例,主张“凡师能左右之曰以”。因此,鲁桓公十四年,“宋人以齐人、蔡人、卫人、陈人伐郑”,意在宋人左右四国之师,达成己意。鲁僖公二十六年,“公以楚师伐齐”,意在鲁公左右楚师,解除齐国为患,而此事于楚并无益处,楚国成为鲁国达成己意的凭借。鲁定公四年,“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黄式三认为吴之伍员、宰嚭欲报楚仇,蔡侯亦以仇楚请师,吴王遭伍员、宰嚭左右,实际上也就遭到蔡侯左右,伐楚对于吴子而言并无益处。下书“于越入吴”,则入郢非吴子之利也。
在《释杀》中,黄式三认为,称国以杀与称人以杀,实有区别。称国以杀,表示君主杀之,如鲁僖公七年,“郑杀其大夫申侯”。称人以杀,表示不由君主主之,如鲁隐公四年,“卫人杀州吁于濮”;鲁庄公九年,“齐人杀无知”;鲁襄公三十年,“郑人杀良霄”。关于宜杀不宜杀,黄式三认为,杀者不书“公子”“大夫”,而杀之者称人,乃是讨贼之正例。称杀者之爵,有讥杀之者之意;称人以杀,有讥杀者之意。如鲁文公九年,“晋人杀其大夫先都”,即有交讥之意,“先都等之杀既称杀者之爵以讥杀之者,后称‘人’以杀之以讥杀者,此交讥之例也”。在《释大夫会盟诸侯例》中,黄式三认为,周天子亲自主持会盟固是正,天子不行而使诸侯主之亦是正。诸侯自为会盟固为不正,若其志在于平乱亦变之正也,可以无贬。大夫会伯子男而不会诸侯固是正,若权事之变以会诸侯亦《春秋》之法所不能尽拘也,同样可以无贬。因此,鲁文公元年,“公孙敖会晋侯于戚”;鲁文十六年,“季孙行父会齐侯于阳谷”;鲁宣十四年,“公孙归父会齐侯于谷”;鲁宣公十五年,“公孙归父会楚子于宋”;鲁昭公九年,“叔弓会楚子于陈”;《经》《传》皆无贬辞。鲁侯与他国大夫盟,则《春秋》多有讳辞,“故外大夫来聘鲁而遂与公盟者皆不书公”。如鲁成公三年,“及荀庚盟”“及孙良父盟”;鲁成公十一年,“及郄犫盟”;鲁襄公七年,“及孙林父盟”;鲁襄公十五年,“及向戍盟”是也。可见,大夫权事之变固然可以会诸侯,却不能盟诸侯。同样的道理,鲁国的大夫依礼亦不得盟诸侯。
在《释族》中,黄式三认为,称族之例有两种情况,都是《春秋》之正例。首先,公子、公孙、公族之亲不待赐而称,但是遭贬则去族。“贬而去族,或恶之,或自谦,恶之以诛不善,自谦以别嫌疑。”因此,鲁隐公时期,两书“翚”而不称公子,出于“疾之”,实际上有贬意。鲁襄公二十七年,“豹及诸侯之大夫盟于宋”,所以不书叔孙豹之族,正是贬其违命,不视邾、滕以侍盟主。鲁昭公十四年,“意如至自晋”,所以去族,正是“罪己亦以尊晋”。鲁昭公二十四年,“婼至自晋”,与季如情形相似。其次,本非公子、公孙而后为大夫者,则赐族而称氏。因此,鲁隐公二年,“无骇帅师入极”,鲁隐公八年,“无骇卒”,都不能视为贬例,因为无骇之氏,赐于卒后。
在《释归入》中,黄式三认为,《春秋》书入,皆表示国内弗受而强立之。如鲁庄公六年,“卫侯朔入于卫”,表示卫人以王命拒朔,不予接纳,故有难辞。鲁桓公十五年,“许叔入于许”,表示许叔因为公孙获之去而强居之。同在鲁桓公十五年,“郑伯突入于栎”,乃是杀檀伯而强居之。鲁庄公九年,“齐小白入于齐”,因为齐大夫已盟,既欲纳纠而小白入之,“齐人不与小白之入也”。鲁襄公二十六年,“卫孙林父入于戚”,鲁襄公三十年,“郑良霄自许入于郑”,皆出于乱臣以力胁之而入。鲁襄公二十五年,“卫侯入于夷仪”,乃是失地之君凭借十二诸侯之会,迫胁之而入,并非出于国内接纳。与书入相对,书归皆表示诸侯纳之,与入相较,归更为容易。书入书归,仅为难易之辞,并无褒贬善恶之意。
在《释王不称天》中,黄式三认为,王不称天,具体原因各异,但以周王失礼为主要原因。鲁僖公二十八年,两书“王所”,指京师。不书“天王所”,犹如“王人之不称天王人”。鲁文公五年,成风之丧,“王使荣叔归含且赗”,“王使召伯来会葬”,则两书“王”而不称“天王”,因为成风乃庄公之妾,鲁国人因为文公的原因以小君礼葬之,周王亦以夫人礼之,乱尊卑之等,“此王之所以不称天也”。在《释兄弟》中,黄式三认为,《春秋》之书,书兄皆为母兄,书弟皆为母弟。书兄者,如“卫侯兄絷”是也。书弟者,如“齐侯弟年”“郑伯弟语”“鲁公之弟叔肸”“卫侯弟黑背及”“陈侯弟黄及招”“天王弟佞夫”“秦伯弟针”“宋公弟辰”是也。《春秋》所以书同母之兄弟,“重宗法也”。在《释聘》中,黄式三认为,依照周礼,天子之于诸侯本该有问,问即是聘,诸侯之于天子有聘有问,并不如《穀梁传》所云,“聘诸侯,非正也”。
总结《春秋》之例,并非易事,必须面对种种例外难解之事。因此,立例并非简单的排比经文,并非仅仅从字面梳理,它对总结者的《春秋》学乃至整个经学造诣要求很高。比如在《释救执》中,黄式三主张《春秋》书救书执,“所以纪事实,非以定褒贬也”。因此,事同则文同,而文同则义或异。书救,善者固多,然亦有不善存。书执,不善者固多,然亦有善者存。为此,黄式三举出《成公十五年》“晋侯执曹伯归于京师”作为例证,以为正得方伯讨罪之义,视为善者,有褒奖之意。然而,杜预依照《左传》之文却视执曹伯为非义,黄式三视为褒奖,有“翻左氏之案”的嫌疑。针对这种不合,黄式三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1)认定杜预采用讹误文献,材料有瑕疵,“此杜氏不审《传》文之讹而失之也。《传》曰:会于戚,讨曹成公也。书曰‘晋侯执曹伯’,不及其民也。凡君不道于其民,诸侯讨而执之,则曰某侯执某侯。不然则否。《传》意言负刍杀太子,复不道于其民,晋侯讨负刍不害及其民,善晋侯之辞也。《传》文‘某侯执’之‘侯’讹写为人,讹字正而经传之义明矣”。(2)未能统观经传,没有把握《左传》发凡起例之规律:“前乎此书人以执者,如执虞公、执滕子、执卫侯、执郑伯,未有言某侯执某侯者。《僖公二十一年》‘宋公、楚子、陈侯、蔡侯、郑伯、许男、曹伯会于盂,执宋公以伐宋’,《二十八年》‘晋侯入曹,执曹伯’,二文承上言执,与成公十五年《经》之书晋侯者异。《传》特于此年发凡起例,见前乎此与后乎此者执诸侯之多非义,执虞公曰罪虞,晋罪已显而兼罪虞。而此得方伯讨罪之义,特褒书晋侯。”黄式三从文献、解读两方面着手,找出杜预观点的问题,从而树立救执之例。
在《释人》中,黄式三认为,人乃是臣僚之通称,在《诗》《书》里面常与民相对言之。依《春秋》之义,王之臣,下士称人;诸侯之臣,再命大夫以下称人。比如鲁襄公三十年,晋、齐、卫、郑诸大夫会于澶渊,商量归还宋国之财,最终未能如约,《春秋》记载去名而称人。虽然大夫遭贬称人,诸侯之咎甚多却无有称人者,此谓贬不失分。黄式三之例固然明晰,然实有言诸侯之事而《春秋》书为人者,诸侯果可称人乎?对此,黄式三提出三种解释:(1)赴告不一,经传互异:“或当时告命纪注之异,《经》既为正,《传》采史文之异者以备参考。”(2)文有详略,事无违异:“或诸侯在军而遣师入竟,如僖公二十六年齐伐鲁,齐侯未入竟,而伐北鄙者本人也而人之。僖公十五年公会诸侯于牡丘,次于匡,公孙敖帅师及诸侯之大夫救徐,其事亦同。假令当时君在会而使大夫出师,《经》不书诸侯之会,只书大夫之役,而《传》言诸侯。”(3)书写讹误,传写有异:“或《经》《传》侯、人之字传写互异,如庄公十三年北杏之会《左传》书齐侯,《穀梁传》作齐人之比。诸侯黜爵称人,《公羊》《穀梁传》言之,《左传》原无是例。”黄式三为树此例,既要考核异文,又要审读传载,还要明了史书制度,对经学造诣的要求确实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