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刘禹锡咏史诗的内容特征
刘禹锡的咏史诗,大多写于“巴山楚水凄凉地”。作为动辄得咎的逐臣,他不便直接挥斥对现实的忧愤,而只能巧妙地采取托物寄意和借古抒情的方法,透过“物”和“古”的媒介作用,达到主观和客观的交流,使读者透过“物”与“古”的纱幕,触摸到诗人的感情脉搏。这样,咏史诗便和讽刺寓言诗一样,成为他创作的重点。
特定的生活境遇,决定了刘禹锡所选取的诗歌形式,也决定了他所表现的诗歌内容。从内容上看,刘禹锡咏史诗的基本特征是:糅怀古与讽今为一体,熔咏史与示志于一炉,旨趣隽永,发人深省。诚然,以古喻今,左思的《咏史八首》早开其端。但左思所抨击的只是压抑人才的门阀制度,所抒写的也只是个人遭受压抑、磊落不平的情怀。而刘禹锡除了倾吐一己的愤懑外,还将忧国感时、显忠斥佞和悯乱念危等内容纳入诗中,这就不仅在深度和广度上远远超过了左思,而且也为前代的李白、杜甫和后代的杜牧、李商隐所不及。
一、借古人之针砭,刺现实之痼疾
刘禹锡是中唐政治革新集团的中坚。他对唐宪宗迫害革新志士的行径是始终耿耿于怀的。因而,在咏史诗中,他多次以指桑骂槐的笔法,对保守势力的总后台宪宗进行针砭。《读张曲江集作并引》云:
世称张曲江为相,建言放臣不宜与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乡。及今读其文,自内职牧始安,有瘴疠之叹;自退相守荆门,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词草树,郁然与骚人同风。嗟夫!身出于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华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
圣言贵忠恕,至道重观身。
法在何所恨?色伤斯为仁。
良时难久恃,阴谪岂无因?
寂寞韶阳庙,魂归不见人。
看得出,诗人这里是借题发挥,明讽张九龄,暗刺唐宪宗。永贞元年,顺宗被迫内禅后,宪宗立即将刘禹锡等革新志士逐至穷乡僻壤。这里,诗人故作不解之辞:对异己者“必致丑地而后快意”,岂不是有违“恕道”?这显系指斥宪宗对革新志士的迫害过为已甚。《经檀道济故垒》云:
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
秣陵多士女,犹唱白符鸠。
檀道济乃刘宋名将,有“万里长城”之誉。彭城王刘义康嫉其功,“会文帝疾动,乃矫诏送廷尉诛之”。时人作挽歌云:“可怜白符鸠,枉杀檀江州。”三百年后,刘禹锡经其故垒,抚今思昔,情不能已。元和元年,曾经汲引过诗人的王叔文被宪宗赐死于贬所。他与檀道济生平虽异,“枉杀”则同。这里,诗人对檀道济的一掬同情之泪中,岂不也包含着对王叔文的哀悼之忱和对滥施暴虐者的切齿之恨?
诗人对宪宗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现象是那样义愤填膺!《咏史二首》其二云:
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
同遇汉文时,何人居高位?
贾谊深谙治道,却不得重用;卫绾唯工车戏,却出将入相。这不是指斥宪宗放逐贤能、宠信奸佞又是什么?诚然,按之史料,卫绾“于景帝末年始拜宰相,在文帝时实未尝居高位也”。但这里,诗人绝非失之稽考,而是根据借汉讽唐的需要,有意对史料加以改造。这就是所谓的“古为今用”。
在诗人笔下,由于人主昏庸,有志之士时履危境,报国无路,纷思急流勇退,归隐田园:
秦国功成思税驾,晋国名臣叹危机。
无因上蔡牵黄犬,愿作丹徒一布衣。
——《题攲器图》
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
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
——《韩信庙》
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
汉垒麏鼯斗,蛮溪雾雨愁。
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
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
乡园辞石柱,筋力尽炎洲。
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
——《经伏波神祠》
功名为累,古今一理。诗人立志革新,本图富国强兵,中兴大唐。谁知一片赤忱不为宪宗所察,功业未成,身遭放逐。这怎能不使诗人仰天长叹?诗人多想与九泉下的前贤对诉这耿耿难平的壮怀!“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这不是诗人一人的感慨,而是古往今来无数有志之士共同的无可奈何的浩叹。
我国进步史家讲究秉笔直书,不为君讳。这一优良传统,在刘禹锡咏史诗中也得到了鲜明的体现。诗人笔锋所至,涉及前代帝王的宫闱秘事时,但求“推见至隐”,而绝不作粉饰、拔高之语。《马嵬行》一诗即为其例:
绿野扶风道,黄尘马嵬驿。
路边杨贵人,坟高三四尺。
乃问里中儿,皆言幸蜀时。
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
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
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
贵人饮金屑,倏忽蕣英暮。
平生服杏丹,颜色真如故。
属车尘已远,里巷来窥觑。
共爱宿妆妍,君王画眉处。
履綦无复有,履组光未灭。
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
邮童爱踪迹,私手解槃结。
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歇。
指环照骨明,首饰敌连城。
将入咸阳市,犹得贾胡惊。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仓皇出逃。行至马嵬坡,六军哗变。为情势所迫,玄宗只好将杨妃赐死,以息众怒。于是,一代红颜,转瞬间香消玉殒。在诗人笔下,杨妃临刑前牵衣苦啼,美目流盼,使玄宗顿觉天昏地暗、柔肠寸断。这就曲折有致地刻画出玄宗遭变之际对杨妃弃之不忍、留之不能的矛盾心理,并在一定程度上触及封建帝王自私自利的丑恶本质。宋人魏泰曾站在卫道者的立场,批评“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诸句说:“此则为明皇不得已诛皇妃,虽曰纪其实,岂臣子所忍言、所宜言。”其实,这正见出诗人以严肃而又空灵的现实主义诗笔直书无忌、不为君讳的胆略。相形之下,倒是杜甫《北征》中的“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云云,为传统的儒家诗教所束缚,对玄宗作了不必要的美化和拔高。篇末,诗人渲染杨妃佩物的价值之昂,则玄宗与她平日生活之奢侈也不言自明。这里,史家的直笔与诗家的曲语错综交织在一起。
二、征前代之兴亡,示不远之殷鉴
安史之乱以后,由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唐王朝国势日蹙、危机日深。直到元和十二年相继平定淮西、淄青两镇的叛乱后,才多少给唐王朝带来些中兴的希望。处在这种情势下,士大夫每好追忆前事,议论得失。出于对唐王朝命运的真诚关心,刘禹锡也往往在咏史诗中向最高统治者披示应引以为戒的前车之鉴。《金陵怀古》云: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金陵乃六朝故都。六朝的统治者依恃长江天险,偏安一隅,恣意享乐,结果相继覆灭,只留下荒烟残照和哀怨悱恻的亡国之音。可知兴亡系于人事而不系于地形。诗人以此告诫唐王朝统治者:只有努力修明政治,才能长治久安。《西塞山怀古》同样题为“怀古”,而旨在鉴今: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唐穆宗长庆四年(824),诗人调任和州刺史。途经西塞山时即景骋怀,油然兴感,于是吟成此诗。据《鉴诫录》、《古今诗话》等载:“元稹、刘禹锡、韦楚客,同会乐天舍,各赋《西塞山怀古》。刘诗先成。白曰:‘四人探骊珠,子先获珠,所余麟角,何用!’三公乃遂罢作。”尽管前人已辨其妄,但由这一传说本身,却不难看出此诗曾怎样令人叹为观止。“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东,是长江中游的军事要塞之一,形势险恶。三国时,东吴曾以之为江防前线,恃险固守。但吴主孙皓于此设置的拦江铁锁,并没能挡住晋军的凌厉攻势。这是诗的前四句所描述的史实,也是作者“怀古”的具体内容。但平实的史料一经攫入作者纵横捭阖的诗笔,顿时化为生动而遒练的形象。一、二两句以晋军的浩大声势反衬东吴的衰飒气运,见出战争双方的强弱不侔。王濬,时任晋益州刺史。据《晋书》本传,晋武帝“谋伐吴,诏濬修舟舰。濬乃作大船连舫,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得驰马来往”。“楼船”,指此。“下益州”,是说王濬率师由益州沿江而下,直发金陵。“金陵”,为东吴都城。其后,东晋及宋、齐、梁、陈亦建都于此,故有“六朝故都”之称。“王气”指关乎国运的祥瑞之气。古人相信望气之术,以为帝王所在之地有“王气”缭绕,国兴则气盛,国亡则气收。这里,“王气黯然收”,意谓东吴国运告终,败亡之象昭然可见。益州与金陵远隔千里,但在作者艺术地再现当年的战局时,其空间距离却被压缩到最小限度:一“下”即“收”,何其速也!这样措辞,不仅揭出上下句之间的因果关系,而且给人两地近在咫尺、二事桴鼓相应之感。三、四两句专就东吴方面着笔。东吴曾以铁锁横截江面,“又作铁锥,长丈余,暗置江中”,企图借此负隅顽抗。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濬乃作大筏数十,亦方百余步。缚草为人,被甲持杖,令善水者,以筏先行。筏遇铁锥,锥辄著筏去。又作火炬,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燃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千寻”句即概括这一由抗拒到失去抗拒条件的过程。“一片”句则写出战争的结果:吴主孙皓眼见败局已定,只好“备亡国之礼”,开门以降——“降幡”,是表示投降的旗帜;“石头”,指石头城,亦即金陵。这两句借史实以明事理,于虚实相间、胜败相形中揭示出终归统一的历史潮流,不失为精警之笔。其中,“千寻”与“一片”、“铁锁”与“降幡”,分别构成多与少及重与轻的逆反,不仅使前后两种意象之间形成顺逆相荡、富于张力的冲击,释放出更强烈的美感效应,而且不动声色地赋予全联一种辛辣的嘲讽意味——嘲讽东吴统治者恃险固守,只能是枉抛心力。而作者之所以从众多的史事中拈出西晋灭吴一事加以吟咏,正是为了从反面阐明“兴实在德,险不足恃”的深刻思想。如果说前四句侧重于叙往古之事的话,那么,后四句则侧重于发怀古之思。五、六句笔锋由“往事”折回到眼前的山川风物,将历史与现实沟通起来。“人世几回伤往事”,将包括东吴在内的六朝一笔括过,视野宏通,情思悠长。一个“伤”字,既带有反思历史所产生的感慨,又包含审视现实而引起的忧虑。“几回”,点出建都金陵、雄踞江东而终于亡国的非独东吴而已。这就将诗境又向深处拓进一层。屈复《唐诗成法》有云:“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句以‘几回’二字括过六代,繁简得宜,此法甚妙。”诚然如此。在诗人看来,对东吴亡国的沉痛往事,后人不仅要“哀之”,更要“鉴之”;如果“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东吴以后的晋、宋、齐、梁、陈等短命王朝之所以相继覆灭,岂不正是因为“哀之而不鉴之”的缘故?“山形依旧枕寒流”,将诗题中的“西塞山”摄入画面。朝代沦替而山形依旧。作为六朝兴亡的见证者,西塞山始终屹立于江流之中,无改其固有的奇伟、竦峭,这就更衬出人事变化之频繁。着一“寒”字,不仅与篇末的“秋”字相照应,点明时令,而且渲染了一种吊古伤今时不免产生的悲凉之感。就技巧而论,如果说前一句可证作者用笔之简练的话,那么,这一句则足见作者用笔之圆熟。最后两句在讴歌天下一统局面的同时,借渲染历史的陈迹,揭示现实的隐患。“四海为家”,意谓全国统一,语本《史记·高祖本纪》:“天子以四海为家。”“故垒”,指旧日作战时的营垒。既然四海归为一家,旧日的营垒自然早已废弃不用,今日西塞山下,但见芦荻萧萧、秋风瑟瑟。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在为“今逢”太平盛世而欣幸、而讴歌,但如果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来透视其深层结构,则不难发现诗人的真实用心。当诗人写作这首诗时,唐王朝的平藩战争虽已初奏克获之功,但却仍然存在叛乱的潜在危机。因而,诗人着力渲染“故垒萧萧”的悲凉陈迹,一方面固然是警告那些妄图恃险割据的藩镇不要轻举妄动,重蹈历史的覆辙;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告诫唐王朝的统治者,不要在胜利面前忘乎所以,应提高对意欲割据者的警惕。用笔如此深曲,难怪汪师韩《诗学纂闻》要感叹说:“至于芦荻萧萧,履清时而依故垒,含蕴正靡穷矣。”全诗“似议非议,有论无论,笔著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所以当时便“号为绝唱”。施补华《岘傭说诗》认为:“虽少陵动笔,不过如是,宜香山之缩手。”这当不是溢美之辞。
刘禹锡深明“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因而,他每每在咏史诗中,对前代帝王的恬嬉失政、荒淫误国,表示自己的感愤,并以之作为对当朝天子的规讽。《台城》云: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六朝君主以豪华相竞,而陈后主奢侈尤甚,成日在结绮、临春二楼里醉生梦死。于是,在《玉树后庭花》的靡曼音调中,大好河山丧失殆尽,千家万户沦于野草。诗人用典型化的手法,艺术地再现了这一历史事实,形象地揭示了淫逸与亡国之间的因果联系。与此异曲同工的有《馆娃宫在旧郡西南砚石山上,前瞰姑苏台,傍有采香径,梁天监中置佛寺曰灵岩,即故宫也。信为绝境,因赋二章》:
其一
宫馆贮娇娃,当时意太夸。
艳倾吴国尽,笑入楚王家。
其二
月殿移椒璧,天花代舜华。
唯余采香径,一带绕山斜。
“馆娃宫”乃吴王夫差为西施所建。诗人意在讽刺吴王宠幸西施,废弛纲纪,不理朝政,以致倾国亡身,却不直接说破,而从“馆娃”着笔,作侧面暗示,这是诗家的惯伎。当然,诗中也隐隐流露出“女色祸国”的传统观念。这是我们不必回护的。
诗人所征引的史料,并不局限于前朝的帝王;本朝的玄宗也曾多次成为他吟咏寄讽的对象。《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云:
开元天子万事足,唯惜当时光景促。
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
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
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
人间的荣华富贵已满足不了欲壑,却又苦于不通羽化登仙之术,于是便企图在《霓裳羽衣曲》中得到陶醉,硬是酿成安史之乱,断送了好端端的一个太平盛世。这里,有对玄宗晚节不终的叹惋,也有对当朝天子正步其后尘的忧虑。如果说诗人在这里还有些隐晦其辞的话,那么,在《华清词》中,他则以“哀哀生人泪,泣尽弓剑前”这样的诗句,明白揭示了玄宗穷奢极欲带来的恶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诗人是用心良苦的。正因为诗人每每将论史与感时糅合在一起,他的咏史诗方显得这般意蕴深厚。
三、慕前哲之高风,抒不屈之气节
通过对前哲高风的倾慕与颂扬,抒写自己耿介拔俗、不可稍屈的气节,也是刘禹锡咏史诗的内容特征之一。《咏史二首》其一(骠骑非无势)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这犹为次,更值得称道的是,诗人往往还借咏史以勉励战友信守初衷、矢志不移。如《咏古二首有所寄》:
其一
车音想辚辚,不见綦下尘。
可怜平阳第,歌舞娇青春。
金屋容色在,文园词赋新。
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
其二
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
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
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
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
诗题标明“有所寄”,可知这确系托古寄意之作。稽之史料,诗“所寄”的对象当是“八司马”中的程异。在同遭放逐的“八司马”中,程异最先“脱离谪籍”。诗人寄赠此作,自托为失意宫女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嘱咐程异:“得幸”应知“失意”苦,休将“初心”付东流;莫忘仍被禁锢在穷乡僻壤的战友,更莫忘当年共同致力于政治革新的盟誓。在这深情的勖勉中,流溢着诗人矢志不渝的血诚。
诗人并不因眼前蒙受的屈辱而沮丧,因为他在进步历史观的指导下,执着地向着未来,坚信正义的事业终将获得胜利,自己的沉冤终将得到昭雪,这一点也反映在他的咏史诗中。《汉寿城春望》云:
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
田中牧竖烧刍狗,陌上行人看石麟。
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
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
前六句刻划汉寿城的荒凉,以“野草”、“荒祠”、“古墓”、“荆榛”、“埃尘”等组合成萧瑟、黯淡的画面,引起读者浩渺的思古幽情。后两句笔锋一转,于富有哲理性的议论中,透露出足以映带全篇的亮色,又把读者导入对未来的期望与憧憬中。是啊!兴和废是互相依存、互相转化的。眼前这荒草丛生、行人绝迹的道路,在不远的将来,或许又会变成车水马龙的通衢。我们应当怀坚贞不渝之志,期东瀛有变之时——这里,诗人岂止是在表达对城池兴废的看法,其中不也寄寓着他坚信正义事业必胜的信念吗?联系诗人在《秋扇词》中所说的“莫道恩情无重来,人间荣谢递相催”,可以肯定,篇末阐述的思想,是诗人不畏迁谪的达观态度的曲折表现。
四、赞先贤之伟业,言济世之雄心
诗人一方面不免愤世,一方面又力图用世。把“愤世”和“济世”这两方面的内容一齐纳入咏史诗中,而不使其发生牴牾,这或许也是对前人的突破。诗人是以澄清天下为己志的。即使在谪守朗、连、夔、和诸州期间,其济世之雄心也未稍衰。《观八阵图》云:
轩皇传上略,蜀相运神机。
水落龙蛇出,沙平鹅鹳飞。
波涛无动势,鳞介有余威。
会有知兵者,临流指是非。
诗人将历史传说与眼前景物杂糅起来,以虚实互幻、鬼斧神工之笔,渲染出八阵图的精妙,借以表达自己对诸葛亮的无限向往和景仰之情。然后再拉开历史的帷幕,走入现实的舞台,慨然以“知兵者”自命,表示愿踵武蜀相,指点江山,明断是非,建立煌煌功业。《蜀先主庙》云;
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伎,来舞魏宫前。
诗中,既对蜀后主刘禅荒淫无耻、断送祖业的劣迹嗤之以鼻,更对蜀先主刘备奠定三足鼎立局面、复兴汉室的伟绩极尽赞美。值得玩味的是“得相能开国”一句。刘备之所以能成就大业,关键是善于用人,得到贤相诸葛亮的辅佐。而诗人亦有“宰相之器”,却被放逐在外。这里,诗人称赞刘备善于用人,或当是慨叹自己虽有济世之才却不得施展。
诗人更经常在诗中赞颂前代锐意求进、卒有所成的政治改革家。《题淳于髡墓》云:
生为齐赘婿,死作楚先贤。
应以客卿葬,故临官道边。
寓言本多兴,放意能合权。
我有一石酒,置君坟树前。
淳于髡,战国时齐人,曾入赘妻家。后为齐威王所聘。他曾多次讽谏齐威王和邹忌改革内政,使齐国得以强盛。如今,诗人置酒于淳于髡墓前,向他敬掬一瓣心香,正是将他引为自己的同调和知音。而由诗人对淳于髡的景仰,又正可以看出他雄心犹在。又如《古调二首》其二:
簿领乃俗士,清谈信古风。
吾观苏令绰,朱墨一何工。
这里,诗人所称赞的是西魏时的改革家苏绰(字令绰)。苏绰因善言时政得失为宇文泰所宠信,官至大行台度支尚书兼司农卿。他不遗余力地帮助宇文泰改革制度,亲手制订计帐、户籍等法,又为宇文泰草成“活心身”、“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等六条诏书,颁行天下。永贞元年,刘禹锡等变法时,所采取的某些措施便是从他那里借鉴而来。因而,对苏令绰,诗人是衷心折服的。在这首诗中,虽然为免触痛执政者的神经,诗人没有直接褒扬其刷新政治、变法图强的历史功绩,而只对他的精于尺牍略加赞叹,但欣羡之意却溢于言表。看得出,诗人是有心奉其为表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