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记:章桂和丰子恺的风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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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桂在染坊的主要工作是收染头、晒染头。染头,就是顾客拿来染的物件(布匹、毛线一类)。收染头就是用桃花纸写个票头(一般写上顾客的姓名、要染的颜色),系在染头上;顾客取染头,则收钱、上账。空闲下来了,他就帮把作师傅晒染头。店门前临河竖一个高大的木架子,染头就挂在架子上晾晒。染头多的时候,木架上不够晒,就挑了染筐到镇郊草地上去摊晒。先生们不怎么教章桂,事实上工作也简单,没多少技术含量,无须多教。章桂人很勤谨,两位先生待他很好。

章桂在染坊,生活上也很安定。按惯例,学徒是没有工资的,只在年终给三元钱,算是一年的奖金吧,但是一日三餐管饱。丰同裕传下来的规矩:每月有两顿肉,一顿是初一,一顿是十六,每人半斤,多半是红烧肉。染点职工用餐在店堂里,章桂来了以后,饭菜就由他去缘缘堂厨房搬取。饭打在一只红漆环柄的鼓圆形木桶里,装菜用竹制的多层重篮。他本来可以睡在染店楼上的,但是隔壁王囡囡家豆腐店烧的是砻糠,一天到晚砻糠灰从烟囱里飘出来,楼上全是灰,根本无法搭铺,所以他只好睡在店堂里的一张榻上,早晚起落搭铺。起落搭铺虽然麻烦,但章桂一点也不觉得,他只感到满足。

照这么平平静静地做下去,三年可以满师。满师之后升为先生,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但是,章桂遇上丰子恺了。遇上丰子恺是幸呢,还是不幸呢?当时,他肯定认为是幸的,但是七十三年后,章桂不敢肯定了。这样说,应该是和丰子恺无关,而和命运有关。

丰子恺名义上是丰同裕染坊的老板,但他从不过问店里的事务,只在每年的年底和两位管事先生结一次账。去年缘缘堂落成后,他从上海回石门湾定居,每天在新居楼下西间的书房里写字作画。有时候下半昼,他也偶尔到染坊来坐坐,跟两位先生谈谈天。

章桂已记不清怎么一来,就跟丰子恺熟了。这也许就是缘吧。在缘缘堂结识丰子恺,不是缘也是缘了。丰子恺说过,“无论何事,都是大大小小的缘所凑合的”。那么,天下人事概括起来就是一个缘字了。所以,我更愿意把缘缘堂的“缘缘”二字诠释为缘乘以缘。丰子恺似乎很喜欢章桂;章桂也感到丰子恺很随和,没有一点点架子。章桂就叫丰子恺慈伯。

章桂得了许可,下半昼染店清闲的时候,便去缘缘堂看丰子恺写字作画。熟了之后,他还帮忙搭个手,比如扶一扶宣纸,比如点一根烟,续一杯茶水;有时候还帮助磨墨。磨墨是有讲究的,要不轻不重,匀而不溅。邻人也有来看作画的,有时也帮着磨墨,但不当丰子恺的意;他就让章桂磨,说章桂磨得好。有一天,章桂面对满橱满橱的书,露出贪婪的样子。丰子恺就说:“要看哪本,你自己拿好了。”于是从那天开始,章桂就隔三差五来借书。借了书,晚上在油灯底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这样,一两个月下来,他们就非常熟悉了。


【同期声】

此堂成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形式朴素,不事雕斫而高大轩敞。正南向三开间,中央铺方大砖,供养弘一法师所书《大智度论·十喻赞》,西室铺地板为书房,陈列书籍数千卷。东室为饮食间,内通平屋之间为厨房,储藏室,及工友的居室。前楼正寝为我与两儿女的卧室,亦有书数千卷,西间为佛堂,四壁皆经书,东间及后楼皆家人卧室。

——丰子恺:《还我缘缘堂》


1934年8月,已持续三个多月滴雨未下了。每天,火球一样的太阳总是准时挂在天上,干蓝干蓝的天空少有云彩,你就是泼一桶水上去,也会立刻被吸干了。河浜里早已无水,河底龟裂,长出了黑绿的荒草,只有大运河尚有一线细流。为了解救干渴的禾苗,运河两岸的农民只好拼命向运河索水。从石门湾到崇德县城一段十八里河床,两岸架起有七百五十六架水车,吱吱呀呀的车水声日夜不停。大运河就好比一支羸弱的手臂,水车就好比扎在这手臂上抽血的针管,那么多的针管,用不了多久,血就会被抽干的。但是不抽又怎么办呢?

丰子恺那年正好要送三个女儿去省城杭州投考,来去都打这运河里过。这情景他曾亲身感受,因而以此为题材写了两篇文章,作了几幅画。两篇文章,一篇叫《肉腿》,一篇叫《送考》;几幅画中最有名的一幅叫《云霓》。文章和画反映了民生的痛苦,寄托了作者深深的同情。

在如此严重的旱情下,章桂自然想到了家里。但是父亲不让他回去,说你刚刚学生意,只管在染坊当好你的着袜长年。后来据说虽然这么大的旱灾,五泾、八泉一带靠几个大的漾潭,水源还是比较充足的。农民们用水车驳水车的办法,将漾潭的水车到河里,再将河里的水车到浜汊里,最后从浜汊将水车进田里。章桂说,真是奇了,那一年许许多多地方颗粒无收,五泾、八泉一带却收成不坏。章桂体会到着袜长年的好处了,而且慈伯又对他这么好,他工作就更加勤快了。

丰子恺杭州送考回来不久去了一趟莫干山。莫干山是著名的避暑圣地,丰子恺去莫干山主要不是避暑,而是去看望在那里做家庭教师的三姐丰满。就在这期间,有一天缘缘堂来了两位不速之客。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名叫戴葆鎏,是驻瑞士的公使,妻子当时只知姓顾,后来才知道叫顾娱春。戴先生穿一套藕白色西装,戴一副没边近视镜,温文尔雅。娱春夫人穿的是淡绿浅花短袖旗袍,奶白高跟鞋,小巧的鼻梁上同样架一副没边近视镜。她笑吟吟的,显得妩媚婉约。他们是趁回国述职的空隙,专程从上海来石门湾拜访丰子恺的。这天是章桂接待他们的。

章桂对两位贵客说:“真是不巧了,丰先生去莫干山了。”

戴葆鎏不免有些失望,说:“真是太遗憾了。”

戴夫人说:“要是事先约一下就好了。”

戴葆鎏说:“不是时间很紧么。——真是太不凑巧了。”

章桂就安慰他们说:“要不二位住下来等等?估计丰先生明后天也该回来了。”

戴葆鎏说:“回国时间有限,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恐怕不便耽搁了。——没关系,我们参观参观丰先生的书斋也总算没白来一趟。”

于是章桂就陪他们夫妇在缘缘堂各处转了一圈。客人的兴趣主要在墙上挂着的字画,每一幅他们都看得很仔细,尤其对书房西墙上的两副对联更是赞不绝口。这两副对联,一副是弘一法师的作品:“直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另一副是丰子恺自己的作品,是王荆公胞妹长安县君的诗联:“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戴氏夫妇赞叹说:“真是意思好,字也好。绝了!”

戴葆鎏又在书房北门下停住了脚步。关着的北门上,图钉钉了一幅丰子恺的近作《云霓》,是还未装裱的。这幅画既写实又象征,尤其那只停在水车竹竿上的小鸟,一动不动盯着两个踏水车的农夫,非常触动人心。

戴葆鎏望着这幅画有点挪不动脚步了。章桂看出客人的心思,想了想,就把这幅画取了下来,送到客人手里,说:“戴先生喜欢,我替丰先生送给先生作个纪念吧。”

戴葆鎏显然喜出望外,说:“可以么?”

章桂连连说:“可以,可以。”

送走客人以后,有闲人埋怨章桂说:“你个小孩,自说三道自说三道,即自作主张。,你慈伯回来一顿骂是免不了了。”

章桂笑笑说:“我挨骂同你不搭界。”

其实他心里有数,慈伯是绝不会为一张画责备他的。就在平时,镇上人来求画,慈伯差不多都是有求必应的;章桂还替人求他画过一幅呢。

果然,丰子恺从莫干山回来,知道了这件事,非但不责怪章桂,还称赞他做得对。丰子恺说:“人家不远万里从国外回来,喜欢我的画,理应送他。”

戴葆鎏后来从瑞士致信丰子恺,专为赠画一事表示道谢。为此,丰子恺更加高兴,他对章桂也更加喜爱了。


【同期声】

戴葆鎏夫人顾娱春女士从上海寄来洋书两册……装潢极佳,在物质精神贫乏的广西宜山视之,更觉精美绝伦……对于葆鎏、娱春二君之盛意,吾甚感谢。

——丰子恺:《教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