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章桂是个九十岁的男人。我之所以称呼他“男人”,而不尊他为“老人”,是因为他虽已年过耄耋,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受尽摧残,却并不看破红尘;至今眼好耳好牙口好的章桂,一个人居住在康西弄一幢破旧的房子里,想起往事便会泪流满面。
我怎么会想到要写章桂的呢?对于一个有近三十年小说创作经历的人而言,创作小说同时也创作了他自己。长期以来对虚构的偏好,使我忽视甚至排斥对真人真事的记录;我认为自己已不适应写纪实性的文字了。可是2007年的秋天,我遭遇了章桂。芸芸众生中的章桂,是因为他与丰子恺的特殊关系,才进入我的视野的。章桂暂时转换了我的写作方向,我决定试一试纪实性散文的创作了。
说起来,其实我早就知道章桂了,知道他跟丰子恺及其一家在历史上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但是我错过了,一错过差不多就十好几年,直到2007年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俩坐到了一张饭桌上。
十来个人的便宴,内有两位长者,除九十岁的章桂,还有小他两岁的杨乔杨子才。他们是石门湾同乡,老相识了,抗战时期由不同途径流亡到桂林,曾经在那里共同办过一个名叫“崇德书店”的书店,并一起工作了两个月,直到日本飞机把这书店化为灰烬。
那天杨乔似乎兴致很高,不停地说着什么,章桂则只是安静地吃着。忽然,杨乔隔着饭桌嬉笑着说章桂怎么怎么。我没听清,但是章桂听清了,他有点爱理不理,说,你这个人啊。
这一细节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后来,瑜荪兄说起丰子恺的同时代人越来越少,与丰子恺接触过并且了解丰子恺的人也越来越少,像章桂、杨乔、丰桂这样的老先生,让他们动手写可能有一定困难,所以最好有人能去采访他们。瑜荪兄说了之后,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动了。于是,从去年11月份开始到今年3月,我与章桂断断续续进行了四次共计十天的弥日长谈。我进入了章桂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也进入了丰子恺的一部分世界。
刚才说过,采访章桂的初衷是因为丰子恺。可是,在康西弄那幢简陋的房子与章桂对话之后,我决定调整焦距,把主要镜头对准章桂,因为我明白了,在大时代的洪流里,一个小人物同样承受着人性的煎熬。事实上,对章桂的叙写离不开对丰子恺叙写的依赖;就是说,写章桂必然要写到丰子恺,而且从章桂的视角,丰子恺不单是一位大师,更是一个平凡、常态、多面、真实生动的普通人。这里记叙的丰子恺的故事,许多尚不为大众所知晓,所以也算得上是丰子恺的一部另类传记,除了不无锦上添花的嫌疑,似有切入人性肌理的深刻。锦上添花总让写作者缺乏应有的写作热情,而抉剔人性肌理的深度细节往往会激发他持续不断的创作激情。从这个角度看,写作这本书仍然没有违背我的初衷。
对章桂的采写,在我是一次全新的叙述历险。我摆脱了恼人的虚构,摆脱了对意义的苦苦追逼,只是跟随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事实老老实实地写下来。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事实却意外地闪起了文学的光焰。
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说:“现世的每一分钟都是四万年历史的结晶,日复一日,人们苍蝇般地飞向死亡,寻找归宿,这期间的每一刻都是窥视整个历史的一扇窗户。”我可以仿照托马斯的话说,七十年前章桂跟随丰子恺在石门湾开始的苦难生活,如今依然不同程度地在各处搬演着。这也许就是我努力写作这本小书的一个理由吧。
张振刚
2008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