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记:章桂和丰子恺的风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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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鸿村是吴兴县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距南圣浜不远,约“一九”杭嘉湖一带,民间计算里程,习惯以九里为一个单位,“一九”是九里,“二九”就是十八里。路。11月21日上午,周丙潮如期放船来南圣浜。中午,吃过饭,逃难船离开南圣浜,到悦鸿村已经才夜快才夜快,即傍晚。了。丙潮一家热忱地招待了丰子恺一行。

逃难船到的时候,周家的主人丙潮的父亲不在,他去庙里为即将远行的儿子祈福去了。

前一天,丙潮从南圣浜回来后,周家开了家庭会议,对逃难一事作了郑重的商量。周父有两个儿子,即丙潮和他哥哥,兄弟俩均已成家,并有了孙辈,但尚未分家。周父有一个基本决策,就是两房儿孙,只能走一房,留一房。他的理由是:世事无常,尤其在这样的战乱年代,去和留谁也说不准哪种情况更危险。走一房,留一房,就好比将两笔钱分存在两家银行,总比存在一家银行风险要小得多。他是拿两房儿孙五六口人当做赌注了,往坏里打算,一笔输掉还有一笔,总不至于两笔都输掉吧。这是周父的精明,也是周父的无奈。这是战争对生命的轻贱啊!

商量结果,丙潮一房走,丙潮哥哥一房留。周家本是殷实人家,生离死别,比起穷人家来,更有一种割肉剜心的惨痛了。

一支逃难的队伍就此组成,他们是:丰子恺一家老小十人——夫妇俩,六个儿女,三姐丰满,年近七旬的岳母;丙潮一家三口;此外,还有族弟平玉以及章桂,共计十五人。

为安全起见,他们选择半夜离开悦鸿村。摇船的四个精壮汉子,都是周家田庄上的人,也就是周家的长年。那夜正值农历十月十九,农谚说,“二十傍傍,月上一更”。如果天气晴好,半夜应该是朗月当空的。现在虽然天气阴霾,云层低厚,但由于星月的渗透,夜色并不漆黑;四野仿佛浸在浓浓淡淡的墨水里,河流、树木、村庄,可以依稀辨认。

船在寂静中前进。四个船工,两人一班,一人掌橹,一人拉绷,“一九”一换。耳朵里充满的是船头激水的声音,哗啦,哗啦。这声音叫人放心,也叫人担心,还叫人生出丝丝莫名的惆怅。章桂提着篙子站在船头,一为察看动静,二为把握方向。

忽然,远远的水面上出现了一点灯光。会不会是渔火?凭经验章桂认为不是,因为渔火总是贴近水面的,而那盏灯却高高挑起。那会是什么船呢?正在疑惑,那船渐渐近了,这才看清,那高挑着的是一盏风灯。一跳一跳的灯影下,只见满船都是穿了黄军装的兵士,原来这是一艘兵船!章桂的心一下抽紧了。

兵船船头上站着一个别着盒子枪的军官。军官隔老远喊话:“什么人?”

章桂说:“老百姓,逃难的。”

军官命令说:“靠过来!”

不敢违拗,只好将船头斜拢过去。章桂重申一遍:“长官,我们是逃难的。”

军官一面扳住船棚,一面探头朝舱里张望了一下,说:“你们一路过来,有见到日本兵么?”

章桂说:“没见到日本兵。——我们是逃难出来的。”

军官望了望船梢说:“我们是奉命开拔去双林、菱湖一带抗日的,正好缺少两名船工,借你们的人用一用吧。”

军官说完,也不容章桂他们分说,跳过两个兵士,连拉带推,硬劲将两个船工劫过船去。这真应了一句俗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军官倒是信誓旦旦,说:“摇到菱湖放他们回来。我说话算数。”

兵船走了,这里一船的人更加担心了。前路茫茫,要是再遇见兵船拉夫怎么办?

担心并不多余。行不多久,他们又遇见了两条兵船。但是,谢天谢地,总算没再被拉夫。对话是有的,同样被询问有没有见到日本兵;从中也知道了这些兵的来历,他们有的是驻守嘉兴的张发奎部,有的是千里迢迢从南方开来的广西部队。

船到塘栖,天已大亮,丰子恺叫停船。章桂不明白,丰子恺为什么要在塘栖上岸。是吃早点么?不会啊,船上备的有。再说这么一船的人,他也绝不会只顾自己一个人去用早点的。正自疑惑,丰子恺手里捧了一套军服上船了。章桂觉得奇怪:买一套军服干嘛?再说,军服也是可以随便买的么?

丰子恺把章桂叫到舱里,说:“穿上。”

章桂立刻明白了丰子恺的用意。他很快穿好军服,戴上军帽,整好立角皮带,活脱脱一个小小军官呢。

穿上军服的章桂挺胸叉腰站在船头。对面开来的兵船接二连三多了起来,可是他们再没有遇见麻烦了,可见是章桂身上这套“虎皮”起了作用。就在这天深夜,逃难船安全抵达杭州,停靠在拱宸桥下的河埠边。

杭州全城一片昏黑,万籁俱寂,好像这是一座死城。

离天亮尚有四五个小时,大家草草吃些自带的干粮,就在船中蜷宿,等待天明。

章桂靠在后舱的舱门上正要朦胧睡去,觉得有人在推他,睁开眼一看,是慈伯。丰子恺压低嗓门忧心忡忡地对他说:“白天我们不是听兵船上说,菱湖、荻港已被日军占领了么?”

章桂不知慈伯要说什么,他接不上话。

丰子恺接着说:“看样子,敌人离我们不会很远了。如果敌军的进攻目标,包括杭州在内的话,我估计天亮前后,我们就有可能落入敌手。”

章桂不由担心起来,说:“那这一船老小怎么办?”

丰子恺说:“这就不好说了。但我最担心的是我带在身边的那部画稿。”

所谓画稿,就是那年丰子恺去南京开会接受的任务:根据蒋坚忍(百里)先生的《日本帝国主义侵华史》创作的漫画稿。这画稿原本打算带到大后方去出版,以鼓励全国民众的抗日斗志。

丰子恺说:“万一让敌人搜到这部画稿,那一船人的性命肯定不保了。”

章桂说:“那你说怎么办?”

丰子恺说:“只有把它毁掉。”停了停又说:“没关系,只要我能平安到达大后方,我一定会重新把它画出来的。”

于是趁着黑夜,两人把画稿撕碎,抛入了河中。

天放亮的时候,日军没有来进攻杭州,但是拱宸桥下荡漾的流水,已经记不起昨天深夜,曾经吞食过一本多年心血凝结成的画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