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水经注》的经历
在我还是孩提的时候,每当夏夜纳凉,最饶有趣味的事,就是听祖父讲故事,讲了一个,再要一个,每晚都纠缠不休。我祖父是个老学究,酷爱孙子,真是有求必应。我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故事。有许多故事,是我长期不会忘记的。例如他讲到我家北面的一座小山,他说:越王句践杀死了有功劳的大夫文种,把他葬在这座山上,过了一年,那个同样很有功劳而被吴王夫差杀死的伍子胥就来把他带走,一同当了潮神。又如他讲到我家南面的一座小山,他说:这座山原来在山东东武县海中,忽然飞到这里,还有好几百家压在山底下呢。祖父的书房里堆满了线装书,但是每当我纠缠他讲故事之时,我看他总是拿出一叠小本子的书来翻阅一回,因此,在我幼稚的脑袋里,至少已经懂得,他所讲的那些娓娓动听的故事,必然与这些小本子有关。因此,在他书房里的许多书本之中,对于这一叠小本子,我从小就怀着一种既尊敬又神秘的感觉。
由于家庭的影响,我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能读一点文言文了,到这时才知道这一叠使我肃然起敬的小本子,原来是一部巾箱本的《水经注》。原来使我十分神秘的,这些书上竟然写了我家附近的故事,到这时才知道,葬着文种的“重山”和从东武县飞来的“怪山”,都不过是其中一篇《渐江水注》中的记载。年齿稍长以后,看到了任松如编的《水经注异闻录》,从《水经注》抄出的诸如“重山”、“怪山”一类的异闻超过四百处,难怪我祖父只要翻动几页,就可以讲出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不过当时我对这类异闻已经不感兴趣,而开始十分喜爱此书中的丰富语言和生动文字。的确,自古以来,记载山川风景的文章车载斗量,但以语言的丰富和文字的生动而论,实在没有超过《水经注》的。卷三十四《江水注》描写长江三峡的一段,就是长期来脍炙人口的。这段注文说: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睛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这只是一个例子,在《水经注》描写山水风景的文字中,惟妙惟肖,出神入化,使人百读不厌的语句和段落是很多的。我在一个时期中,简直被此书的语言文字迷住了,曾经把它们大段大段地抄下来,也曾经大段大段地加以背诵,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当然不是什么有害的事。但是当开始和地理科学接触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对于《水经注》这样一部古代名著,我童年时代曾经憧憬于它所记载的异闻趣事,以后又倾心于它的语言文字,实际上都没有抓住《水经注》的要害。
《水经注》,顾名思义是《水经》的注释。《水经》是完成于三国时代的一部记载了一百多条河流的地理书,每条河流只简单地记载它的发源、流程和归宿。郦道元于6世纪初作注,注文大于《水经》二十多倍,不仅涉及的河流多达一千余条,而且河流所经地区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情况,也都不厌其详地加以记载。即以《渐江水注》这一卷为例,《水经》只有“渐江水出三天子都,北过余杭,东入于海”寥寥十六字。但注文却长达约六千字,不仅记载了大小支流和沿河的滩濑、瀑布、湖泊、井泉、山居、丘阜、生物等自然地理,并且也记载了沿河的城镇、聚落、农田水利、交通物产等人文地理。所以《水经注》实际上完全撇开了《水经》的框子,而是一部独立的、以水道为纲的古代地理巨著,《水经注》记载的各种资料,不仅在历史地理的研究中极为可贵,而且对现代地理的研究也大有裨益。
当我逐渐明白《水经注》是如上所述的一部地理名著以后,我对它的感情弥笃,兴趣倍增,而且因此也增加了我对祖国河川的无比热爱。新中国成立前夕,我还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刚刚走上工作岗位,课堂执教之余,把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都用来搜集我国河流的资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立下了这样的宏愿,要继郦道元之后,写出一部《水经新注》之类的书。新中国成立以后,年龄长了几岁,阅历多了一些,知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开始懂得,要按照郦道元当年的规模,根据现代的科学水平,写出一部《水经新注》之类的书,靠一人单干,看来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好多年来搜集的河流资料,却也觉得弃之可惜,于是,受出版社之约,把这些资料凑集起来,写了一本十多万字的小册子——《祖国的河流》,于1954年在上海出版。此书只不过是约略介绍了祖国主要河流的概况,实在是很肤浅的东西,但想不到从1954—1957年的三年之中,竟先后重印了九次。说明对于祖国河川的热爱,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就更鼓励了我对于《水经注》的研究。
此后,我对《水经注》的研究就集中在三个方面。首先是《水经注》的地理学研究,把《水经注》记载中有关自然地理学与人文地理学的资料,一一加以整理和推究,使之古为今用,这是我研究《水经注》的重点。其次是《水经注》的地名学研究,因为《水经注》记载的各类地名,为数多达两万左右,从今天来看,它实在就是一部北魏以前的历史地名辞典。特别是在这两万左右的地名中,有地名渊源解释的约有二千四百处,这是我国自《汉书·地理志》解释地名渊源(不过四十余处)以来,在这方面集其大成的著作,因此,《水经注》在我国地名学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我对《水经注》研究的最后一个方面是版本的研究,由于此书版本(包括抄本)甚多,不同版本间有时有很大的差别。另外,由于《水经注》实际上是一部残籍,还有许多佚文散见于其他古籍,因此,我还必须遍查古籍,搜索佚文,使此书能成完璧。当然,版本的研究并非我研究《水经注》的目的,而只是为了引起治郦同仁的注意,有机会集众人之力,搞出一种比现行所有版本更完整的新版本,提供给后人使用《水经注》的方便。
在1966年的这场灾难开始以前,我在上述三个方面的研究中,已经累积了几千张卡片和十几本笔记。但在这场几乎断送我们党和国家的浩劫中,我的《水经注》研究也同样不能幸免。我是这场灾难一开始的所谓“横扫一切”中的第一批受害人之一,在那张作为灾难讯号的北京大学大字报披露后不到三天,大量大字报就像毒箭一样地射满了我的全身,这中间当然少不了对我研究《水经注》的攻击。我在1964年发表的《水经注的地理学资料与地理学方法》一文中,曾经引用刘继庄称誉此书的“宇宙未有之奇书”一语,这话就成为我反对毛主席著作的极大罪证。接着就是挂牌、示众、抄家… …我的几千张卡片,就在第一次抄家中被全部取走。
这样闹了两个月,接着来了“大串联”,以后,打击的矛头又转向“走资派”。我除了白天劳动或在牛棚里写“检查”外,晚上可以回家。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再度振作精神,利用劫后幸存的《水经注》和其他书籍,特别是那十几本多年心血的笔记,每天晚上仍然孜孜不倦地搞我的《水经注》研究。而且我又发现,我有一部未被抄走的巾箱本《合校水经注》,其大小刚刚可以套入当时人人必带的那本“红宝书”的塑料封面。一次套入两册,其厚薄也大致相当。我本来是个胆小的人,也不知是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居然“胆大包天”,天天随带这种伪装的“红宝书”,在牛棚里阅读起来。尽管当时牛棚中只有系主任和我两个“牛鬼”,监视也不很严,但这毕竟是十分冒险的行动,一旦被察觉,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1968年4月“清队”开始以后,形势又陡然紧张起来,我的妻子有鉴于几千张卡片的损失,就设法把十几本笔记转移到萧山,但萧山也同样有林彪和“四人帮”爪牙。尽管为我们保藏笔记的萧山朋友行动迅速,——发现事情暴露,立刻把它们送回杭州。但萧山的“造反派”随即赶到,于1968年6月30日对我进行了联合“提审”,勒令我交出罪证——《水经注》笔记。由我妻子出面推说放到乡下为由,总算宽限五天。
这五天之中,我们全家进行了一场冒险的奋斗。白天,我必须出去劳动改造。晚上,全家动手抄录,在用黑布罩住的昏暗灯光下,尽最大努力,通宵达旦地要把几十万字的笔记留下一个底本,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对此当然能够胜任。我的现在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数学的大儿子,当时还只有十四岁,对于我写的行书,认起来实在相当困难,但是也坚持着边问边抄;我的现在正在亚利桑那大学研究天文学的小儿子,当时还只有十一岁,不能担任抄写工作,但也自告奋勇地熬着夜在屋前屋后放风,以防突然袭击。这样,在我于五天后拿着这十几本本子忍痛上交时,总算已经录出了一个潦草不堪的底本。我随即于1968年8月被关进晚上也不得回家的牛棚,我的妻子立即把这个底本送去永康县友人处保藏,直到我于1969年底从牛棚出来以后,这个底本也从永康回到了杭州。虽然条件仍然艰苦,形势也仍然险恶,但我毕竟又可以悄悄地读我爱读的《水经注》了。
政治气氛随着“四人帮”的败亡转向宽松,知识分子的研究工作有了相对的自由和改善,使我得以那些劫后余生的资料作基础,继续我的《水经注》研究,逐渐地弥补了这场浩劫中的损失。现在,我在上面所说的三个方面的研究,已经有了初步成果,不久就可交稿与读者见面。如今旧事重提,溯昔抚今,真是百感交集。今天,我能把我学习《水经注》的这段崎岖经历写出来,除了感谢在艰苦岁月中帮助过我的亲朋好友们以外,也为了纪念从事学术研究而横遭迫害的许多学术界同仁。
原载《书林》1980年第3期。后收入《治学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水经注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郦学札记》,上海书店2000年版;《水经注论丛》,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