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磨砺出,梅香苦寒来——记陈桥驿教授的学术业绩
1983年9月,在日本京都举行的“国际前现代城市研究”讨论会上,担任执行主席的是一位中国学者,他用流利的英语侃侃而谈,对15位学者所宣读的论文即席逐一进行深入的剖析与评价,使与会的30余位来自各大洲的学者折服。会后一位来自台湾师范大学的教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大陆的确有能人,你英语说得这样好,能对每篇论文做出这样精辟的分析,为中国人争了光。可惜我不能去大陆留学,否则,我一定拜你为师。”
这位为祖国赢得荣誉的学者,就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杭州大学地理系陈桥驿教授。陈桥驿是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中国古都学会副会长,浙江地理学会、浙江地名学会理事长,杭州大学历史地理研究室主任。他担负着指导国内外研究生、交流学者的任务,已培养出三届硕士研究生,指导了日木广岛女子大学副教授堤正信、美国瓦尔巴莱索大学历史系主任萧邦齐副教授的来华进修和研究。1982年,他代表中国地理学界赴巴西里约热内卢参加国际地理学会学术会议,1983年赴日本京都参加国际第三十一届人文科学学术讨论会。1983、1985年两度应邀去日本关西大学、国立大阪大学讲学,被两校聘为客座教授和客座研究员。他紧张地从事科学研究,每年发表十余篇论文,出版两三本专著。据统计,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已发表论文一百余篇,专著近二十种。历史地理学界老前辈谭其骧教授对他非常器重,评价道:“陈桥驿以惊人的勤奋与敏捷,近年来写了大量的专著和高质量的论文,在我国历史地理学界,他的水平与成就已不仅比肩,并且是超越了他的几个著名的前辈。”正因为如此,谭与侯仁之、史念海等几位历史地理学界前辈巨子,一致推举陈桥驿为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成为该学科的学术带头人。
陈桥驿教授知识渊博,他的学术成就是多方面的,他的论著所涉及的研究领域相当宽广。但其中尤以对宁绍地区(特别是绍兴)的历史地理研究、《水经注》研究、中国历史城市研究三方面最为深入。
绍兴是陈桥驿教授的故乡,宁绍地区又是我国历史文明最早的发源地之一,陈桥驿最初的学术研究就是从宁绍地区着手,初露头角。早在60年代,他就发表了《古代鉴湖兴废与山会平原农田水利》、《古代绍兴地区天然森林破坏及其对农业的影响》等文章,立刻受到历史地理学界的瞩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发表这方面的论文更是源源不断,诸如《历史时期绍兴地区聚落的形成与发展》、《论历史时期浦阳江下游的河道变迁》、《论历史时期宁绍平原的湖泊演变》、《古代于越研究》、《于越历史概论》、《论历史时期绍兴城市的形成与发展》以及专著《绍兴史话》、《绍兴地方文献考录》等等。举凡宁绍地区的历史自然地理、历史人文地理、古代水利工程、于越民族及历史文献等领域都进行了系统而全面的研究,取得一个又一个的成果,在相当程度上揭示了宁绍地区不同时期的历史面貌。正如我国史学界老前辈杨向奎教授在《河山集》三集序言中所写:“陈桥驿先生是从研究宁绍平原起家的,他60年代在《地理学报》上发表的两篇关于宁绍平原鉴湖和森林变迁的论文,立即引起注意,以后对宁绍平原的城市、聚落、水系变迁的研究都被认为是宁绍平原研究的权威,其论文特点之一是能从全面看一斑,并从一斑以窥全面,因此在国内外都很著名。”谭其骧教授对此也有中肯的评价,他说:“陈桥驿同志在60年代发表的几篇研究宁绍地区历史地理的论文,有关学术界一致认为其成就不逊于侯仁之同志对北京地区的研究。近20年来研究区域历史地理的同志很不少,却一直没有发现超过这个水平的。”美国康奈尔大学柯慎思教授也推崇《绍兴地方文献考录》“是一项惊人的成绩”。
作为“郦学”家的陈桥驿,在他一生的学术生涯中,最钟情的、付出劳动最多的、成就最高的,则是《水经注》研究。《水经注》系北魏郦道元撰,是我国古代历史地理名著。文笔绚丽,内容丰富,既有科学价值,又有文学价值,有“宇宙未有之奇书”的美称。因此后世注释、校订、研究此书的学者很多,形成一门专门的学问,称为“郦学”。陈桥驿和这一奇书结下终身不解之缘,是由于孩提时受到广见博闻的老祖父说神奇故事的启蒙,《水经注》中的奇趣异闻,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种子。年岁稍长,他又倾心于此书生动的语言文字,待他成长和地理科学接触后,才真正认识到《水经注》的科学价值,立下了研究《水经注》的宏愿。于是数十年如一日,潜心研究,在执教之余,奔走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到处搜集资料,考察祖国山河,摘录了上万张卡片,数十万字的笔记。在十年浩劫中,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而关入“牛棚”,在日夜受人监视的情况下,他用“红宝书”的塑料封面伪装巾箱本《合校水经注》,继续他的钻研和阅读。这些“大逆不道”的“罪行”,后来终于被“红卫兵”发现,勒令他交出数十万字的“黑材料”——研究笔记和资料卡片。为了不使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发动妻子儿女,深夜用黑布蒙着灯罩,通宵达旦分头抄录,整整五夜,一家五口终于留下了一个虽然潦草不堪却极其珍贵的底本。这些情节都忠实地记录在他的《我读〈水经注〉的经历》一文之中。“四人帮”被粉碎后,陈桥驿得到了用武之地,写作热情像火山似的爆发,日夜疾书,有关《水经注》的研究成果不断问世。截至1987年已先后出版了《水经注研究》、《水经注研究二集》、《郦道元与〈水经注〉》共130余万字的专著,《水经注研究三集》也已交稿,即将出版。他第一个用现代科学的地理学的观点、方法去研究这部古典地理名著,使它重放异彩。对此,国内外学术界有极高的评价,北京大学侯仁之教授誉之“为《水经注》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途径”,陕西师范大学史念海教授评论陈桥驿“用新法研治郦注,别开生面,为‘郦学’一大转折点”,日本国立大阪大学斯波义信教授也称这些专著是“《水经注》研究史上值得纪念的里程碑”,并被日本关西大学定为研究生教材。
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国际学术交流日益频繁,不少国际知名学者对我国的历史城市产生浓厚的兴趣,并有许多研究成果。为适应这个新的局面,陈桥驿在《水经注》研究告一段落后,又把主要精力转入历史城市的研究。最近几年他主编出版了《中国六大古都》、《中国历史名城》、《当代世界名城》、《当代中国名城》四书,目前还正在主编《中国城镇词典》。其中《中国六大古都》已被日本翻译出版,中央电视台正在拍摄系列电视。美国著名汉学家、斯坦福大学施坚雅教授主编了一部中国历史城市研究的巨著——《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引起学术界轰动。陈桥驿一方面把此书介绍到国内,组织力量翻译出版,另一方面决心编一部要超过施坚雅巨著的百万字的《中国城市》,和好友施坚雅开展学术上的“和平竞赛”,此书现已落实了出版计划。此外,陈桥驿在《地名学》、《方志学》等方面也有相当的造诣和成就,有不少论文问世,在我省《县志》、《地名志》的编纂出版方面起着指导作用。
陈桥驿教授在学术上的贡献,不仅是在科研成果和著述方面,还表现在他为提高我国历史地理学界学术水平所做的努力上。这方面充分体现了他作为历史地理学科带头人的广阔胸怀与高瞻远瞩。由于他多次出国讲学,开展国际学术交流,非常了解国际学术动态,并收藏了国际友人寄赠的上千种最新外文资料。为了使这些信息和资料发挥更大的效益,他编成目录,分寄浙江省社科院、复旦大学、兰州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有关研究机构和院校,并慷慨地将这些珍贵资料借给同行翻译发表。有的学者就是利用了陈桥驿提供的资料写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论文。80年代我国修志高潮兴起后,他作为浙江方志学会顾问,非常关心修志工作,先后设法引回三种我省流失在海外的孤本方志: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引回了乾隆抄本《越中杂识》;从美国斯坦福大学图书馆引回康熙二十一年刊本《象山县志》;从日本宫内省图书寮引回康熙二十二年抄本《常山县志》。其中《越中杂识》经他标点已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些无私的奉献,在我国学术、出版界引起强烈的反响,《外文图书发行》、《世界书刊贸易》等报为此都做了专门报道。全国古籍整理领导小组负责人李一氓同志在《三论古籍和古籍整理》一文中也称赞《越中杂识》“失而复显,佚而重现,这对古籍整理是很大的贡献”。
陈桥驿还大力培养中青年科学工作者和提携后进。他对周围的中青年教师的成长关怀备至,通报学术信息、提供科研资料、指导撰写论文、推荐出版发表。他所在的区域地理教研组发表的论文、出版的专著在杭大地理系名列前茅。不仅校内如此,对校外各地中青年学者同样也是关怀备至。他利用自己在出版界的影响和地位,组织全国中青年学者从事科研,编纂各种论文集和辞书,如《中国六大古都》、《中国历史名城》、《当代中国名城》、《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词典(浙江卷)》、《中国地名掌故词典》、《中国城镇词典》等等。参加的中青年学者超百人,除西藏外,遍布全国各省,在实践中培养了一支科研队伍。此外全国各地许多中青年学者还常寄稿件要求陈桥驿指导、修改,他总不厌其烦地为他们看稿和指导。湖南益阳师专张步天老师写了80余万字的《中国历史地理》初稿,当他在报刊上看到陈桥驿热情接待日本青年学者进修的报道后,立刻寄去书目大纲要求到陈身边进修和改稿,陈桥驿满足了他的要求。张步天千里迢迢负笈杭大,在陈桥驿的指导帮助下,三个月完成了修改并定稿。陈桥驿为他写了“序言”,推荐至湖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使这位孜孜不倦、有独到见解的中年学者脱颖而出。
陈桥驿青年时代是在国难当头、兵荒马乱的抗日战争中度过。由于敌军的进攻,他上大学未读完一个学期,学校就解散了,他实际上只受完中等教育,他的许多基础知识,都是在中学时代获得的。诚如他自己在《我的中学生活》一文中所写:“我的大学生活过分短促,中学实际上是我一生中有老师指导的最后学习阶段。直到现在,我经常使用的许多知识,特别是基础知识,多半是中学时代学到的。譬如写论文,写专著,我的语文知识和写作技巧,很多是从中学时代的国文老师那里学来的… …我在英语方面的写作、翻译、口语能力,很多也是从中学时代的英语老师那里学得的。”他的中学时代处在战火弥漫、颠沛流离、极其艰苦动荡的环境之中。由于图书资料匮乏,课堂教学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从初中三年级开始他就啃诸如《辞海》、《标准英汉词典》等辞书,逃难时也放在警报袋里随身携带。在高中一年级时,由于敌人流窜,他们的学校从诸暨迁嵊县,他和英语教师同时撤离,一路上用英语和老师谈天,他掌握英语词汇量之大曾使这位英语教师大为吃惊,夸他实际水平已超过大学外语系学生。后来这位外语教师外调时,还特地叮嘱他继续努力,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英语专家。至于中文也是如此,直至今天,他中学时代所念的许多古文,都还能随口背诵。陈桥驿就是这样刻苦学习而度过他的中学时代的。他24岁时,应聘去新昌中学任教务主任,时新昌中学师资阵容甚强,有大学教授二人,著名的地球物理学家陈宗器、教育家张梦旦等也曾在该校任教,要在这样一所完全中学立足并担任教务主任是不容易的。他担任高年级的国文和英语教学,在国文课中讲解杜光庭的《虬髯客传》和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及英语课讲爱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的《爱的教育》和《学校》及王尔德(Oscar Wilde)的《忠实的朋友》等时,根本不需看课文而滚瓜烂熟地边背边讲,学生们大为惊异,很快就扬名全校。新中国成立之初,陈桥驿被上调至浙江师范学院(1958年改杭州大学)地理系工作,高等学校的学术环境和图书资料条件,使他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在教学之余一心扑在科研上。数十年来除极“左”时期的历次运动、下放劳动等耽误了他一些宝贵的时间外,从黎明到深夜,也不论是寒暑假或星期天,都遨游在历史地理广阔的学海之中;加上他天资敏悟,记忆力极强,才思敏捷,每天能写出近万字的著述或论文;就是在出国访问或参加全国人大会议时,也仍利用各种间隙时间从事著作;甚至在飞机上、火车上也都能写出大块文章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取得了历史地理学研究和“郦学”方面的成就,攀登了一个又一个的科学高峰。
剑峰从磨砺出,梅香自苦寒来。陈桥驿教授的学术业绩与成就,正是经过了“磨砺”和“苦寒”才得来的。
原载《科技通报》第5卷(1989年)第2期,第56—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