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中国历史地理论丛》历三十二春秋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是由我敬佩的史念海先生设计策划而创刊的。当时,史先生的老师顾颉刚先生尚健在,顾先生对此十分赞赏,欣然命笔题了刊名。自从《禹贡》半月刊停顿以来,这是我国历史地理学界首创的并且冠以“历史地理”之名的学术期刊。对于中国历史地理这门学科的传承发展,此刊实在意义深远,史念海先生功居其首,值得钦敬。由于史先生当年扶植培养的一批学术精英,使此刊不仅后继有人,赓续不辍,而且质量提高,内容创新,同行学者,众所共见。现在此刊从开创伊始,已历经三十二个春秋,发行到第28卷第110辑,这是一个值得祝贺的年代和卷期,溯昔抚今,不胜感慨,所以不揣浅陋,略书数言,以表达我的心情。
我国于1976年9月上旬,发生了“人亡政息”的政治巨变。如当年国家文学领导人之一韦君宜在其晚年恍悟以后正式出版的《思痛录》上所说:“只念一本(书)”,“别的都是反动”。那个时代过去了,一般文化人阅读、写作和发表、出版,都有了相对的自由。当年,我们面临的一个迫切任务是竺可桢先生主编的《中国自然地理》全书中的《历史自然地理》分册,必须分工写作,以求完成。但多数执笔人都从“牛棚”出来不久,谭其骧和侯仁之这两位前辈,都还没有在他们自己的学校里从事集会组织的条件。在此一筹莫展之时,史念海先生以他的胆识和魄力,挺身而出,邀请大家到陕西师大讨论这件大事。当时虽然“人亡政息”,但“两个凡是”的压力仍然深重,并且还有一批铁杆人物,他们盼望“文化大革命”隔几年再搞一次的“遗训”有朝一日还能实现,让他们重举“造反有理”的大旗。所以当年史先生所承担的压力和所冒的风险我们虽然无从获悉,但会上还不得不邀请从宝鸡来的贫下中农“代表”出席,而像侯仁之先生这样身份的学者,也只能坐硬座车到西安赴会,情况可见一斑。而史先生却举止若定,使会议得以有序进行;最后终于安排了各篇作者和以后的写作、审稿、集会等程序;《中国自然地理·历史自然地理》才得以在1982年于科学出版社出版。
自从这一次会议以后,我对史先生在学术上奋不顾身的事业心确实感佩奚似,曾全面向他道出我的心情,请他收我作为他的额外门生,对我多加教导。但史先生却是虚怀若谷,我们初见不久,他就对我多次奖掖,褒赞有加。他第一批招收的研究生是辛德勇、费省、郭声波三位,有幸在史先生门下学习。但史先生认为,在历史地理学中,历史自然地理很重要,但当时的历史地理学界,多是从历史系出身,而我却是长期执教于地理系的,却因此承他谬爱,专请我到西安为他的这三位高足讲解历史自然地理,为时长达半月。他自己也每次都出席旁听,事后还多次与我讨论有关方面的问题,我实在愧惶感动。
记得那一年各地多雨,国内不少地区发生水灾。他为此在西安做东,举行一次江、河、淮、汉等大河的学术会议,以历史河川地理的角度深入探讨,吸取经验教训。当时他身任陕西师大副校长,恰逢在会前有了外事活动,他必须接待来访外宾,因而竟临时把主持这次学术会议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当时受之有愧,力所不胜;却又是长者之嘱,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了这项任务,也幸蒙与会各方专家的谅解,总算圆满地完成了这三天的会议。史先生对我如此器重,实在也是对我的鞭策,鼓励我在业务上加倍努力。
还有一件使我既感动又惶恐的事。我因自幼就爱读《水经注》,以后年事稍长,就写了些与此事有关的笔记。有一位香港朋友,因为与该处《明报》熟悉,所以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大陆文化人在写作和发表有了相对自由以后,这位港友就一直把我的这些笔记在香港《明报月刊》发表。史先生随即获悉此事,即函嘱我在他的《论丛》发表,我当然遵嘱,从此改在《论丛》发表。不过事情以后又有了变化,我的一位朋友路倞先生担任了上海书店出版社领导,他急需编纂一套《当代学人笔记丛书》,特地来杭亲访,认为我的郦学笔记散刊各处,而著作权都是我的,是否能汇集起来,加上我手头尚未发表的,总成一帙,列入他的丛书,不仅喜爱者可以人手一册,而且也不至于散失。他的主张有一定道理。当时计算,我在《明报》和《论丛》发表的,加上手头尚有的,共有一百四十余篇,汇成一册,确也便于收藏。但当时尚陆续在史先生的《论丛》中发表,我的改变意向,必须事前向史先生交代,取得他的同意。时值“十年灾难”以后,于是我也不免意气用事,随即先写了一篇文字粗莽、语言尖刻的《自序》,寄路倞先生,看他是否有此胆识,在他的《笔记丛书》中收入这篇《自序》。同时写了一封致史先生向他深表抱歉的信,禀告我的郦学笔记将汇集成书,征求他的同意,并附上我在来日成书时的这篇《自序》,不过是为了向他证明,上海书店出版社将在拙编卷首刊出这篇《自序》。史先生随即复信,对我能应约为这些笔记汇成专集表示鼓励和祝贺,同意我此后不在《论丛》续寄郦学笔记稿件。但使我吃惊不小的是,他竟把我这篇只是为了向他证明我已拟出专书的《自序》,刊入《论丛》1998年第4期。《论丛》是名人主编,带领一门学科的重要期刊,而我的这篇《自序》,是我个人在灾后的一种发泄。《论丛》刊登这样的《自序》,实在是极冒风险的。在我收到这期《论丛》时,我当时的几位研究生,也都为此捏了一把冷汗。现在回忆起当年情景,我个人当然不必说,我周围的教师、朋友、学生,也都对这位前辈的为事、为学、为人,感到无比的赞叹和激动。
现在回到《中国历史地理论丛》的本题上来,史先生本人是众所周知的大忙人,但不管如何繁忙,他对中国历史地理这门学科却特别关心。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二年中,他几次专函与我讨论筹划出版此刊之事。他深悉并谅解谭其骧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建议此刊由他并侯仁之先生与我共同轮值主编。每人主编一期,依次轮流。而创刊的第一期当然由他负责。我虽然自知是个后辈,而且才低力弱,但对于素所敬仰的前辈,当然勉力遵命。所以随即复信,表示完全赞佩并同意他的建议。却不料这位前辈对我这个后学逾格赞赏和提携,函告我希望此刊能在80年代初创刊,并且已请他的老师顾先生题了刊名。他自己正在筹划创刊号的编辑事宜,第二期请侯仁之先生主编,嘱我为第三期预作准备。但随即我又获悉,侯先生由于从事北京城市和内蒙古沙漠的研究,无暇承担主编此刊的时间,所以在我主编了此刊第三期后,此刊一直由史先生独立承担。
一个人主办这样一种学术性极高的期刊,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但由于史先生采用了一面办刊一面培养人才的手段,终于达到了刊物人才双丰收的成果。刊物愈办愈精,而人才也与日俱增。在约请作者、审阅稿件等业务上,培养了许多出色的接班人,使《中国历史地理论丛》长期以来在我国甚至国际上声名卓著,成为中国历史地理的权威论坛。我因曾三度应邀,先后在日本三所著名大学作为客座教授执教过三个学期,其间也在其他不少大学讲学。日本的同行学者对这份期刊无不十分重视,并且高度评价。我的定居在加拿大执教的儿子陈三平也曾在此刊发表稿件,尽管他眼下出版的专著甚多,但见面时言谈之中,也因曾能在此刊发表文章,深感不胜荣幸。
此刊初创时期,采用以“书号”的形式出版。正是因为史先生培养后继的接班精英,从1987年开始,一面扩大了版面,并且改用“刊号”出版,成为正规的期刊,特别是各期的内容,日新月异,精益求精。现在,此刊从史先生开创以来,经过了多年的惨淡经营,已经经历了32个年头,出版了110期之多,为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必将继续在这门学科中带领学者们共同向前。
我年逾九旬,虽然也曾在史先生的栽培下对此刊略尽绵薄之力,但以后目睹此刊的欣欣向荣,又精又专,内心雀跃,无可言表,聊以此文,用表纪念与祝贺之意。
2013年11月于浙江大学
原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4年第2期,第1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