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美唐诗里邂逅最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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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杜甫: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明之夜,天空皎皎月轮,朦胧清辉泻地,世间万物便似真似幻,梦一样美好,此情此景最易引动文人诗情。

千年前的唐朝,一个寻常的月夜,只是因为安史之乱,在动荡中多了一些寂静、清冷和百姓对未来的惶惑不安。诗人杜甫正因战乱独自困守长安。

此时长安沦陷,唐玄宗逃往蜀地,关中大地,到处是逃难的人流,杜甫携妻儿一路奔逃,乱世惶惶,哪里才是安定的所在?经过多天的奔波流离,他们一家终于在陕西鄜州(今陕西富县)一个僻静小村落脚,然而这安定也只是暂时的。不久,唐肃宗即位,大唐的天下仍在。

身在鄜州的杜甫听到消息,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梦想,又开始蠢蠢欲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才学、有理想的男人,一直怀着凌云壮志,然而现实总是令人灰心。乱世之后,新君上任,这是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一展才华、实现胸中抱负呢?

杜甫对妻子言明心事,杨夫人知书达理,当然支持丈夫为梦想而战。她深知他怀才不遇的痛苦,她怜惜他屈居底层的抑郁,她深谙他的才华,懂得他的宽厚,纵然担忧重重,但也只是仔细为他打点好行装,千叮咛万嘱咐,唯愿一切如愿,夫君平安归来。

但事情并不顺利,杜甫的命运注定他在仕途上困顿坎坷,万般磨难。半途中,他被叛军截留,押回长安。所幸的是,他人身是安全的,只是那一段时光,失去了自由,断了与家人的音信。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妻子带着孩子,是怎样度日如年地等待着他的消息。

那一个月夜,他看着碧空中那一轮明月,月华如水,一样的月光也照着她和孩子们吧?他们在做什么?一切都还好吗?他们是否也如自己一样,望月怀人,被深深的思念缠绕心田?他的心中有好多话想说,只好写诗。在那样的情境中,诗是最好的表达: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

“在遥远的鄜州,她也一定是一个人在闺房中独自望月吧?她看着月亮,想着远去未归的人,必定也感到了思念的孤独和苦涩,虽然有孩子们在身边,但他们太小,还不懂得想念远在长安的父亲。夜渐深,雾渐浓,雾气袅袅,打湿了她的如云秀发,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照着她雪白的玉臂,她不冷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温暖的家里,拥她入怀,双双仰望明月,让那月光把我们思念的泪痕照干?”

他把他的思念与爱意,熔铸在这简单朴素的诗句里。他不是浪漫多情、感情炽烈的男子,他沉稳、内敛,心里汪着一片海。写这首《月夜》时,杜甫和妻子已成婚数十载,然而字字句句,依然充满最真切的情感,其中真挚,非华丽之语可比。

首句他写妻子“独看”明月,他可以想象她的孤寂,他心疼她,才会不单单只描述自己的孤独与思念,而是先想到她的情状,想象她在月夜的处境与感受,设身处地,感同身受。我虽然与你身处异地,但我的心能感受到你所感受的一切。尾句的“双照”是诗人对未来的希冀与祈愿,将来我会回到你身边,我们会有重逢的甜蜜和期待。

在思念与心疼中,他亦是有愧疚的。她本是名门望族之后,先祖可追溯至西汉丞相杨敞,父亲杨怡官至司农少卿(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和农业部副部长),虽不是姿容绝代,但温文淑婉,自有一种可人气质。

杜甫当时虽有诗才,但仍汲汲无名,虽也是名门之后,但祖父杜审言建立的家业到了父亲这一辈,已经有些没落。她十九岁,正是花开正好的年纪;他三十岁,已是老大不小。但她不在乎这些外在,她看中的是他的人,他的才华和心气。

杜甫与杨夫人成婚后,琴瑟和鸣,爱情美满,只是一件——杜甫还未功成名就,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痛下决心一定要考取功名,给爱人安定富足的生活,同时也实现自己兼济天下的梦想。然而,这条路是如此漫长,就算要用一生的时间,也未必能到走到尽头。

天宝六年,朝廷公告天下,为国家选拔有志有才之士,明确提出如若当选必定重用。读书人都眼前一亮,寒窗苦读,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时年已三十六岁的杜甫兴奋得像个孩子,他背起行囊,辞别爱妻,满怀希望去参加了考试。杜甫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诗写得韵律严整、厚重深刻,策论辞赋也不在话下。可是才学是一方面,能不能被录取,主要还得看考官的态度。不善钻营奉承的才子,遇到了一代奸相李林甫,悲惨的命运早已埋好伏笔。

时任主考官的李林甫怀着龌龊私心,在考试结束后告诉唐玄宗,这次选拔没有一个合格的人才。唐玄宗竟信以为真,也不追究,此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怜多少读书人,李林甫一句话,一生的梦想就此被狠狠击碎。如果唐玄宗当时知道李林甫是因为怕有德有才之人跟自己争宠分权,如果他当时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如此忧国忧民、满腹才学的杜甫,大唐的历史恐怕会改写,杜甫的命运也会有转机。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现实的情况是,杜甫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求仕生涯,在这条看不到光明的路上走得异常艰难。虽然断断续续做过几个小官,但这解决不了生活的困顿,也离他的报国之梦相去甚远。自父亲去世后,杜甫一家的生活便日益穷困,有时候连日常温饱都成了一种奢望。

出身富足的杨夫人,她的童年无忧无虑,少女的心事如雾般轻盈柔美,嫁给爱情之后,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便成过往云烟。像一个从云端跌入凡尘的仙子,她穿上布衣素服,不要环佩叮当,成了一个民间最普通的劳苦妇人。

不但如此,因为生逢乱世,清贫之外,安定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也成了一种奢望。贫穷、饥饿、疾病、频繁的分别与担惊受怕,是他们婚姻生活的关键词。

公元750年,杜甫预献《大礼赋》,引起玄宗的注意,但这次的主考官又是李林甫,他最终与功名失之交臂。五年之后他先后做过河西尉、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等小官,但这对于日渐困窘的家计来说,无异杯水车薪。这年十一月,杜甫回奉先省亲,却得知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因为饥饿,最小的儿子夭折了。

悲痛欲绝的父亲,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一个心胸天下、满腹经纶的男人,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全,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单是诗人眼中别人的生活,更是他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

可以想象他的愧疚和痛苦,但她对此没有怨言,她一介千金小姐,却无丝毫的娇气和势利,她能享受富贵,也能安于贫寒。她用柔弱的身躯支撑着他们的家,给他强大的精神支持,一代诗圣成就的背后,是她用爱铺就的温情背景。

一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对她的爱亦是予以厚报,在男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习以为常的古代,杜甫一生只娶过杨夫人一个,在文人墨客风流韵事屡见不鲜的社会潮流中,他独守一份情,只爱一个人,洁身自好,不曾有任何一点花边新闻传出。相反,对身边好友恣情欢场的行为,他还好言相劝,在他看来,“一生一代一双人”才是最好的生活,最浪漫的爱情。

与诗仙李白的性格截然不同,他沉静、规矩,守法度,重礼信。他这一生所做的唯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对妻子的爱,突破了一夫多妻的封建旧制,在风流无罪的时代,成了一股别致的清流。他不会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他把爱放在心里,用最质朴的语言作最真实的表达。他三十年如一日,守着她,在许多诗人眠花宿柳的艳俗里,用最深情的文字写他的老妻:“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老妻”多么亲昵又温暖的称呼,这是共同经历过岁月风霜仍紧握双手的人,才有的称呼,这一声呼唤,像从大地中生长出来,有着泥土的浑朴与踏实,有着活泼的新鲜与灵趣之美。

智慧如他,用心如他,也愿意在阴暗的生活中,为她竭尽全力,撷取一抹亮丽色彩,装点她的心情,也润泽他们的爱情。那一次,他可能有了点闲钱,便迫不及待想给她惊喜,买了脂粉和饰物。她本是美丽动人的,嫁给她之后,为生活操劳,整日素面朝天,娇嫩的肌肤也日渐粗糙。现在,他要让她恢复往日的美丽,这也是一种爱的补偿。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杜甫《北征》节选

稍稍妆扮之后,瘦弱的她脸上焕发光彩,那一刻,她心里一定涌动着幸福和满足。女儿娇憨顽皮,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梳起了头发,将脂粉随意涂抹,眉毛乱画一通,结果自然是满脸的狼藉。那一刻,全家其乐融融,他和她看着可爱的孩子,相视一笑,生活的窘迫,顷刻间云淡风轻。

公元760年,为避安史之乱,杜甫举家来到成都,在朋友的资助之下,于水木清华的浣花溪畔建起了一座茅屋,这就是著名的“杜甫草堂”。诗人先后在此居住了近四年,写了240首诗,其中《蜀相》《春夜喜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楼》《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均为千古名篇。

在草堂的日子,少有的安定闲适。虽然仍然清贫,但有花草溪流日日做伴,田园之乐足以慰藉心灵。他于此间写下《江村》一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诗人看着亲手建成的草堂,以一种悠然自适的心情信手写来眼前所见、心中所感:清清江水抱村而流,夏日悠长,村庄里的万事万物都透着清幽之趣。燕子自在飞来去,鸥鸟相亲相依偎。闲来无事,老妻在纸上画着棋盘,当时忆起了往日琴棋书画的时光。幼小的孩子正在将一根针弯折,准备用来作钓钩垂钓。这样的日子,有老妻稚子相伴,有老朋友的帮助,生活能过得去,自己还奢求什么呢?

此时,他的生活愿望变得极其简单。只要有诗有田园,有妻有家人,此生就已足够。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理想抱负,都已退后、变淡。也许到此时,他才体悟到了生活的真相、生命的本质,诗句里便透露出寻常情趣,这是一个生命最舒展的状态,是杜甫苍凉一生中一道清新的光亮,这光的来源想必是她,因为有她不离不弃的爱,为他建造了一座坚固的心之城池,在极度失意、半生潦倒之际,还能看到日常的细微美好,而不是呼天抢地,怨天尤人。

广德元年(763年),安史之乱平定,举国欢腾,已五十二岁的杜甫闻讯高兴得涕泗横流,他疾笔狂书: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看到他的狂喜,她和孩子亦欢喜异常。就要告别漂泊的生活,回到故乡去了,她手忙脚乱地开始打点行装,收拾他最爱的诗书。诗人要大声歌唱,要纵情狂饮,他要带着他的妻女,在春天里,从巴峡穿过巫峡,经过襄阳一路奔向洛阳。

真正的爱情,就是同悲亦同喜。我们的烦恼、忧愁、快乐、欢喜,总愿意第一时间让最爱的人知道,让爱人与自己共享同一种心境。在最喜悦的时刻,杜甫与自己深爱的妻子一同分享,他已经激动得涕泪纵横,眼里却满是老妻忙碌而快乐的身影!

一代诗圣,注定一生饱经忧患、漂泊流离。五十九岁时,杜甫贫病交加,在江上的一条船中永远地离去。她一直伴着他,直到最后时刻。他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不幸的是人事,幸福的是爱情。她给了他一生最踏实的依赖,他给了她一生最忠贞的挚情。人生纵然是一杯苦涩的茶,爱是那苦中的丝丝回甘。

他离去后几年,她亦追随而去。他和她的爱情,驻留在唐诗中,以一种平实本真的面貌,成一道含蕴深沉的风景,让千百年来相信爱情的人们,吟哦,低回,感叹,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