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尾狼
1.荒野之子
大地震给了公狼一个逃出动物园的机会。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公狼毕竟是荒野之子,它很快从地震引起的惊恐中摆脱出来,而重获自由的兴奋又使它的力量倍增。在诡异的、惊天动地的雷雨中,在各种活物的惊恐万状的呼喊声中,它疾走如风。
没用多少时间,它弄明白了在动物园铁笼子里日夜向往的那座“山”,不过是一个长满了树木的土丘,而且树林深处隐藏着大大小小的房子。这里还是人类的领地,不是狼的家乡,得赶快离开!
这时,暴雨不可思议地突然停止了。人畜的呼叫声显得更喧嚣,更可怕。
它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虚假的山林,躲闪着奔过一条条混乱的街巷,终于逃离了城市,向旷野奔去。快跑!快跑啊!
发生余震时,它正在泅渡。这是一条挺宽的、浑浊的河。
一家水老鼠惊慌地从水里爬上岸,又急急地跳到水里。它们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陆地和水中哪里更安全些。水老鼠的惊慌失措却唤醒了公狼的某种优越感,它站住,调整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品质,是狼成为山林强者的缘由之一。
尽管大地在隐隐颤动,可它还是最信任大地,让四只爪子紧紧地抓着大地,全身一摇,把水珠洒到一丈之外。空气里飞窜着无数的人和动物的呼叫声,可这毕竟是自由的空气啊!它一口口深深地呼吸,让喘息尽快平缓下来。
它镇定下来,一点点唤回了它的自信。它跑到一个高处,向四下瞭望,寻找它的前程。铅灰色的天幕上有几片不祥的锈红色的云,天的尽头忽闪着阴惨的蓝光。
在蓝光闪烁中,它看见了一座远山的轮廓,便毫不迟疑地冲向浊流。
它跌跌撞撞地涉过泥泞的河滩,登上长满青草的河岸。出现在它面前的是一片绿色的棉花田。远山,还有面前这片辽阔的绿野使它激动万分。它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奔跑啊!奔跑啊!
它把脚掌张得很开,尽情感受脚下的泥土和植物,感受耳旁的风的呼啸。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纵情地奔跑了。
……
这一天的黎明到来得分外艰难。天地间存在着一种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阴霾。阴霾中,惨白的太阳像是在痛苦地熔化……
不管怎么说,白昼总是取代了黑夜。如果说城市不属于狼,那么白昼也基本不属于它们。白昼的到来使公狼多了一分紧张。它终于在长时间无节制的飞奔中耗光了体力。它喘着粗气,滴水的舌头长长地垂在嘴角。它得找个地方歇一歇了。
公狼窜进了一个荒草半围的废砖窑,选了一个窑洞,然后在最黑暗的角落趴了下来。它并不饿,只是渴,只是疲惫。刚才,在穿过一条公路时,它幸运地发现了一头刚刚断气的小白猪。小白猪是地震的幸存者,却被人类的汽车撞死在公路上。
窑洞里充斥着烂稻草的霉味,这气味使公狼产生反感。被地震折腾过的窑洞还在瑟瑟作响,窑洞并不安全。它一步一探地转移到了窑洞外的一片草丛里。它没有远离窑洞,因为窑洞具有洞穴的特征,能给它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它尽量把身体紧贴草丛里的湿地,双眼眯缝,且竖着一只耳朵用来谛听周围的动静。它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其间还起身喝了一只破缸片里积存的雨水。它不敢多喝,它知道“缸”这种东西是人类的,缸里的水并不可靠。在动物园漫长的日子里,它领教过人类的许多许多厉害,对人类的东西都存有戒心。
太疲劳了,它需要休息,它需要这样长时间地紧贴着大地。它还是相信大地,相信大地能够让它恢复体力和自信。若不是发生下面的变故,它会在这里一直待到天黑,然后继续去寻找它的山林和荒原。那才是它的故乡啊。
它在迷顿中突然醒来——它湿漉漉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不错,有一条狗正从上风处往这儿奔来。
这是一条年轻的公狗。主人买回这条狗时,听卖主说它是德国的克莱奥良种狗,于是就唤它“阿克”。阿克的主人是个搞运输的年轻人,深夜回家是常有的事。当大地震发生时,主人正开着拖拉机行驶在回家的途中。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拖拉机正从水泥长桥上下坡。大地倾斜、战栗,长桥咔啦一声折断了。就在拖拉机冲出桥栏、向几丈深的激流坠落的那一霎,阿克纵身一跃,趴在了倾斜的桥面上。面对天崩地裂,它只能听天由命。大地战栗了几分钟,可所有的生物都觉得经过了一整天。
公狗阿克终于回过神来。主人呢?拖拉机呢?
阿克冲着湍急的、黑色的河水狂吠,吠一会儿停一会儿,想听到主人的呼应。然而,什么回应都没有。河面在闪电照亮的一瞬间犹如一条黑鳞闪烁的巨蟒,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断裂的桥面上没有主人,没有拖拉机,主人一定掉下河去了!
阿克狂叫一声,纵身一跃,不要命地扑向大河……
它并不是名贵的克莱奥良种狗,从小也没有受到过正规的训练,但它既然是一条狗,那就具备了狗的那种忘我式的忠诚品性。狗的这种忠诚常常使人类感动不已。
湍急的河水完全不理睬阿克的努力,恣意玩弄着这条忠诚的狗。
在大河转弯处,狗和主人被河水游戏般地抛在了同一片滩涂上,相距不过十多米。人和狗都昏迷着。
阿克先醒过来了,灵敏的嗅觉告诉它:主人就在附近!它爬起来,一边呼唤,一边用鼻子拱着主人。在闪电的照耀下,它看到主人惨白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便激动万分地狂叫起来,接着还用舌头去舔主人的脚心。在平时的戏耍中,它知道了主人的脚底心是最敏感的部位,就像它的鼻子尖。
主人开始低声呻吟,继而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阿克站起来,在主人面前走来走去,示意主人起来,赶快离开这儿。
主人努力翻个身,摆脱了波浪的纠缠,积聚一下力气,想爬起来,可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暴雨就在此时突然停止,天空中出现了一片又一片诡异的光彩。河面上的漂浮物使阿克记起拖拉机上主人的财产,便不顾一切地扑进了波浪,想去寻回主人的东西。它错了,主人现在急需的是要它回家去报信。他折了一条腿,无法走路,急需得到帮助。
阿克听到主人在叫它“回来”,可晚了——急流死死地扯着它往下游去。它一回头,浪就击打它的脸;它一叫喊,浪就让它呛水。
阿克被冲出几里之远,直到又遇上一个急转弯才上了岸。当它连滚带爬地回到主人所在的河滩时,天已大亮了。它筋疲力尽,左后腿又负了伤,疼痛像波浪一样阵阵袭来。在离主人一箭之地处,它倒下了,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这是一个荒僻的滩涂,河岸的芦苇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主人向阿克爬过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引发伤腿一阵剧痛。
阿克呜呜哼着,也拼命地向主人靠拢。
主人说:“阿克,吃,吃下去。”他的手里有一个掰开的蚌。他知道筋疲力尽的阿克急需吃一点儿东西补充体力。
2.遥远的山林
回家求救的阿克在废砖窑和公狼猝然相遇。
阿克是从上风处来,嗅到公狼的气味时,距离公狼只有两丈之遥,已经来不及避开了。
公狼和阿克个头差不多,都是棕黑色的皮毛,外形很相近,但它们一下子就认定了对方是异类。有生以来,阿克还是第一次见到狼,它的“认定”出于神秘的遗传。
阿克明白,疲惫不堪、拖着伤腿的自己不是这条公狼的对手,可它不能转身逃跑——那只会激起公狼的出猎欲望。阿克拼命压抑着逃跑的念头,迎着公狼锋利、凶残的目光,奓开脖子上的毛,让表示愤怒和威胁的咆哮声在喉咙深处滚动——识相点,我可不怕你!
公狼只把后腿收拢了一点儿,依旧趴着,镇定得像一只铁锚。它清楚自己的优越地位,一点儿也不用慌乱,何况它重获自由不久,正想复习一下猎杀的感觉呢。
阿克的毛是棕黑色的,根部深些,逐渐淡去,到毛尖时就成了灰色,风一吹就像有一层淡灰的烟雾缭绕着它的全身。
阿克的形象忽然使公狼的脑子里复活了一个遥远的记忆——它想起了它曾经热恋的那条母狼。公狼眯细了眼睛,有意让阿克的形象朦胧起来,好让这条狗的形象和那条母狼的形象有更多的重叠……出猎的杀气慢慢散去,倒有一种柔情滋生出来……
意想中的攻击并未如期发生。公狗阿克有点意外,猜测着:莫非对方受伤了?
公狼抬起鼻子,呼吸着空气中的气味。它还非常清晰地记着它的母狼的体味。它站起身来,想和这条意想中的母狼走得近些。
阿克可无意与狼纠缠,它没有忘记主人交给它的使命——它得尽快回家报告主人受困的消息!它试探性地慢慢后退了几步,接着侧过身体,不紧不慢地斜向撤退。它忍着痛,努力掩饰着腿伤,脸上做出一副气呼呼的表情,意思是——我有事,没空和你玩!等到退出公狼的视野,它立刻歪歪扭扭地奔跑起来。使命在身,它无心恋战。跑啊,快跑啊!
公狼醒悟过来,一下跃上了墙垛,用目光锁住了溃逃的狗,一眼就确定它已经受伤。它决定把这条狗当作自己的下一顿饭,目光里立刻充满了杀气。
奔跑中的阿克发现了追兵,改向一片杂树林子奔去。它知道树林那边有座更大的砖窑,里面会有许多人。狗在危难时总希望得到人的帮助。
阿克大声吠叫,是那种急迫的呼救。没有人响应。
砖窑还在,这时却没有人。砖窑熄火已久,留守的人也在地震发生后离开了。
阿克在砖窑的一大排附房门前奔过,终于发现了一个虚掩着的门。阿克撞门而入。屋子里没人,空空荡荡的,屋角里有几只酒坛。
一个黑影在门口闪了一下,然后门框里就出现了公狼强壮的身体。人类的屋子是狼忌讳的地方,它不会贸然进屋。
狼封死了门,而后窗是有铁栅的。无路可退的阿克只能迎战了,它回过头来,咆哮着,把力量集中在后腿上,准备以死相拼。
公狼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阿克的颈部。
在格斗中,狼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这种强烈的置对手于死地的意识常使它们一举成功。狗在出击之前却总会考虑“在哪里下口”这样的问题。久离荒野的狗在格斗中想得更多的是打败对手而不是杀死对手。
这一场较量的结局在没有开始时就已确定。
然而,大自然却否定了这个确定。
又一次余震发生了。大地再一次猛烈地抽搐。
轰隆一声,狼和狗被一下子投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凭着非凡的敏感,它们本来有可能预感地震的来临。但由于太专注对手,双方都猝不及防。
它们都陷入了困境。成排的沉重的水泥板和折叠起来的砖墙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大块水泥板之间倒是有一道道缝隙的,但太窄,只能漏下些光线和空气。
在大自然恶作剧般的袭击下,狼和狗在一段时间里都把对方忘记了。阿克惊恐地尖叫,在封闭的空间里徒然冲撞,有几次和狼挤撞在了一起。
公狼的处境更糟——它的尾巴被两块水泥板齐根夹住了!余震还在继续,两块水泥板无情地碾着狼的尾巴。剧烈的痛感像蛇一样顺着脊骨窜向狼的全身,狼两眼发黑,四肢战栗……
大概是砖窑的一个烟囱倒塌了,一声巨响传来,而后是可怕的寂静。
狗和狼在寂静中同时记起了对方,意识到了双重的危险。狗的危机是封闭的空间和狼,而狼的危机是封闭的空间和被夹住的尾巴。
阿克退到一个角落,尽可能地远离对方。公狼忍住剧痛,掩饰着自己灾难中的灾难。它可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尾巴被夹住了。
它们就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对峙,都听见了对方咻咻的喘息和怦怦的心跳。
对峙在继续。它们沉默地对着对手,不动,内心紧张到了痛楚的地步。
一个小时过去了,狗和狼紧绷的神经和肌肉才松弛下来。再坚强的神经和肌肉也不可能如此长久地紧绷。
阿克又记起了主人的托付。困境中的主人正等待它领人去救援呢!阿克开始在墙角扒拉。起先是警惕的、小心翼翼的,后来就不顾一切了,嘴爪并用,疯了似的扒着一块又一块的砖。
公狼做了几次摆脱的努力,几次回头想咬断已经失去知觉的尾巴,但没能成功。水泥板是紧靠尾巴根部夹着的,它的尖吻无法插进臀部和水泥板之间。它不能硬扯,即便是轻微的扯动也会造成可怕的眩晕。它不动,眯细了眼睛,装作有点儿犯困,装作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
阿克的口吻和前爪都被鲜血染红了。除焦急、恐惧之外,这时又加上了极度的疲劳和饥饿。它喘着,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动弹不得了。它先是觉得耳郭发麻,随后发觉爪子也不听使唤了。若不是有一个意念在不断提醒,它很快会处于昏迷状态。那个意念便是它对主人的忠诚。
主人给它吃的那个蚌的能量已经用完,它知道它必须吃点什么,否则它再无法和砖块相对抗了。它这才注意到这里有一种气味。这气味从余震之后就存在了,只是它无暇顾及。
气味是从一只侧着的坛子里散发出来的。原来这是一只酒坛子。阿克多次见过主人取喝这种坛子里的液体,知道这是种可以吃的东西。在人类主宰的世界,狗比狼懂得多。
阿克弄掉了已经裂开的泥制的坛子盖,酒的香味立即浓烈起来。阿克舔了一下这种琥珀色的液体——不好吃,还呛,可也不算太难吃。阿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难以于抵挡这种刺激食欲的气味,不顾一切地舔吃起来。
公狼嗅着这种可疑而又可爱的陌生气味,口腔里涌满了唾液。
阿克越吃越来劲,吃得啪啪地响,急迫中还呛了几次。
狗的享受使公狼愤怒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黄酒使阿克恢复了体力,狼的咆哮又提醒了它处境的极度危险。阿克继续它突围的努力。这一次,仅仅推开了几块砖,墙角便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坍塌。一个墙洞突然出现了!
一秒钟也没耽搁,阿克蹿出墙洞,跛着一条腿,嘴角滴着血,向主人家的方向急奔而去。
3.邻居
狗的突围使公狼更加焦躁难耐。现在,它不再掩饰什么,立刻行动起来,想摆脱水泥板对它的钳制。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它懊恼得快要疯了。它沮丧万分地扑倒在地上,却听得大地深处又在隐隐作响——不好,大地又要发怒了!
不能再犹豫,它哀号着,奋力地在原地翻滚……一道灼烫的感觉箭一样沿着脊椎射到它的脑髓深处,它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它从剧痛中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血一样的夕阳从阿克打开的洞口射进来。它流了不少血,整个臀部的毛被血浸湿,凝成硬硬的一片。它的尾巴没有了!它舔着尾根的血,呜呜地哭。对狼来说,尾巴不是可有可无的器官。除了驱赶蚊蝇、平衡身体等实用价值,尾巴还是第二语言,也是它们的风度和尊严。丢了尾巴,它就是一条残废的狼啊!
酒从水泥地上流过来,在它面前积成一个小洼。它小心地用舌尖点了一下,先是觉得凉凉的,冲鼻子,然后食欲被强烈地激发。它舔了一小口,又舔了一大口……它终于放胆舔食起来。不久,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出现了——呀,不妙!它赶紧把舌尖折过来往喉咙深处舔去。
狗和狼都有这个绝招:当它们对吃下去的东西产生怀疑时,就会用这种办法使食道和胃产生痉挛,把食物呕吐出来。
公狼呕吐不止。
狼和狗不一样,它们不接受酒,就像它们不接受人类。
公狼很快振作起来,伸头朝墙洞外窥探了一下,纵身蹿出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天光正在暗淡下去,四周都是望不到头的庄稼地和潜藏着人类的村落。山呢?天光暗淡,地平线上那座若有若无的山早已隐藏在了夜色中。
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公狼嗅到了阿克留下的气味,便下意识地循着气味追踪而去。它的鼻子挨近地面,用一种鬼鬼祟祟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奔跑,不时地停下来张望四周和舔吮尾巴的伤口。
动物在没有主见时常会这样按着习惯行事。公狼是在追踪阿克,但也会撕碎遇上的一切生命。漫长的囚笼生涯并没有磨灭它的野性,反而积累了更多的对人类的仇恨。刚刚失去尾巴的伤残和屈辱,更使它成了一个疯狂的复仇煞星!
生活在大平原上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动物园之外遇上一条狼。如果有人遇上了这条独行的狼,肯定会惋惜一句:“呀,可惜了,这么神气的一条狗怎么丢了尾巴啊?”
第一个遇上这个复仇煞星的倒霉蛋会是谁呢?
这里得补述一下阿克脱险之后的情况。
当阿克几经磨难赶到主人家里时,它的主人已经被路过的渔船送回家了。主人的家其实只是停泊在河湾里的一条船。自从主人有了拖拉机,这条船就不再充作运输工具了。
主人全家急切等待中的救护艇靠上岸头时,阿克刚好气喘吁吁地赶到。阿克激动地呼叫着主人——主人,我回来了!
主人全家一齐回过头来。阿克从人的眼神和动作中感受到了人们对自己的愤怒。它确实耽误了时间,而且耽误得那么久。
主人年轻气盛的弟弟厉声骂道:“该死的瘟狗,你还认得家啊?打死你!”然后操起一把鱼叉恶狠狠地向阿克掷去。鱼叉“嗖”一声擦过阿克的耳朵,斜戳在泥地上。
阿克愣住了,怎么是这样啊?
主人说:“弟弟,别,别……”
愤怒的弟弟不听哥哥的,奔过来想捡起鱼叉进行第二次刺杀。
阿克明白了人的意图,叼起鱼叉纵身跳下河去。它从小就得到过主人的驯教:如果进攻自己的是人,那么得想办法把人手里的武器夺下来而不能伤害人。
阿克游到对岸,趴在岸边草丛里,遥望着主人一家。它是无法向人申诉的,只有等待人慢慢平息怒气。
救护艇带走了主人全家,大船上只剩下一个陌生的男孩子。这是主人弟弟的儿子,因为大人们要投入紧张的抗震救灾工作中,他被暂寄在这儿。大船是地震时最安全的地方。
阿克在短时间里是不敢返回大船的。它忧伤地遥守着主人的家。是的,这条大船也是它的家呀!
暮色正在降临,大船在水上轻轻地摇晃。大船和岸头之间有一条长长的跳板。
男孩子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在船头上啃着馒头。
公狼就在这时出现了。
寂寞的男孩发现了跳板那头的狼,高兴地喊:“狗,过来,到船上来,过来呀……”
和狗比,狼的耳朵尖些,眼要斜些,尾巴是僵直的,可这只狼已没有了尾巴。在这个水乡孩子看来,跳板那头就是一条狗。
男孩子和狗天生有一种亲和感。男孩不停地呼唤着:“狗,过来啊,过来啊……”
在河水的反光里,公狼看清了男孩脖子白嫩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它知道这血管里流着什么。经历过动物园的囚禁生活,它对人类有了更多的认识,知道小孩子是人类中的弱小者,是它们狼族的最好的食物之一。
公狼还有一点儿犹豫,不为别的,只为这条晃动着的船。它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浮在水面上的庞然大物。
男孩却走上了跳板,一边呼唤,一边向狼走过来。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4.狗式忠诚
在这危急时刻,忠诚的阿克出现在狼和孩子之间。
阿克狂吠着,希望人闻声相助。
狼默不作声,把嘴唇向上翻起,露出它白森森的狼牙。
狗与狗之间的争斗总以胜负相分,狼和狗之间的争斗总是以生死告终。
阿克在决斗之前对男孩瞥了一眼,叫了一声。它并不指望孩子助它一臂之力,只是希望孩子赶快退回船上去。它自知不是狼的对手,可是自己倒下,这男孩就危险了!
男孩根本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倒是兴奋起来——两条狗的比武一定是很有趣的!
阿克忽左忽右地做了几次佯攻。公狼却斜眼睥睨,岿然不动。高手追求的是一击致命。
阿克见对方并无作为,退后几步,咬住了跳板,想把跳板掀到水里去,在船与岸之间造成距离。
男孩并不理解阿克,反而对阿克的无心恋战很不满意,随手抓起一个拖把,挥舞着来督战:“冲啊!冲啊……”
活动的拖把分散了阿克的注意,狼看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阿克脖子。
阿克闪身躲过狼的攻击。
狼却不再理会阿克,蹿上跳板,径直向男孩扑去。
阿克奋力跃起,向狼的臀部追扑。
公狼自有防备,以前爪为轴心,迅速调转身体,使扑空的阿克的颈部正好处在它的吻前。狼的死亡之吻迅捷而无情……
阿克在一团红色灼热的液体里胡乱地咬住了狼的前爪……
狗和狼扭作一团,一齐从跳板上掉落河中。
男孩向赶来的大人们大喊大叫。
……
阿克败了,临死还咬着狼爪不放。这个死死的纠缠也让公狼遭了殃,先被人用渔网生擒,又被雨点般的棍棒打得昏死过去。
一个名叫阿麦的青年从棍棒下救下公狼,他要把这条没尾巴的“狼狗”带到他的鱼塘去。
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这是一条狼。在原野上出现一条狼确实匪夷所思。
阿麦的家住在六牛山脚下。阿麦承包的鱼塘就是六牛山山顶上一个十多亩大的“天池”。阿麦在鱼塘边搭了一个渔寮,长年驻守在这里的是一条名叫拉拉的狼狗。阿麦很宠爱这条忠心耿耿的母狗,一直留意着想为拉拉找一条般配的公狼狗做伴。
当公狼苏醒时,它已被囚禁在渔寮旁的铁笼子里了。除了铁笼子,阿麦还为这条凶悍的断尾狼戴上了一个连着铁链的皮项圈。他对这条咬死阿克的狼狗的狂野有着充分的估计。
伤上加伤,断尾狼伤得很重。大部分动物会因这样的重伤而死去,可它不会。它经受过的磨难是严酷的,这使它拥有了强大的生命力。狼不怕死,可也从不放弃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山野的气息针一样刺进它混沌的意识。它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发现了奇迹——啊,山林!荒野!这不就是它苦苦寻觅的家吗!
在狼看来,荒野是有生命的。这个神奇的生命搏动着、呼吸着,永恒地辐射着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伟大的力量给它抚慰,给它滋养,激荡起它遒劲的生命力。
它昂起头来。黑色的岩石、靛色的松林、杂色的灌木和茅草构成的荒野气氛使它感到万分亲切。它深受感动,努力举起尖吻,发出一声长长的、哀怨的嗥叫。回归久别的荒野,这个荒野之子竟然有一丝伤心。
啊,啊,我回来啦!——这一声狼嗥让六牛山悚然一惊。这座孤立在大平原上的小山从未听到过这种野蛮的呼声。
如果阿麦听到了这一声嗥叫,这个故事会简单很多。阿麦下山去了,放养的鱼还没长成,他常常把鱼塘整个儿托付给他的爱犬拉拉。用六牛山方言来呼唤,“拉拉”这个名字听着十分亲昵。事实上,拉拉是只强悍的母狗。
母狗拉拉沿着天池做常规性巡逻时听到了狼嚎。它并不惊骇,因为它早就认出了笼子里囚的是一条狼。拉拉并不像它的同类阿克那样对狼抱有强烈的对抗情绪。拉拉长年死守在六牛山荒僻的山顶,没有机会接触同类,而狼和狗毕竟有着并不十分遥远的血缘。拉拉是条成熟的母狗,正处于发情期,繁衍种属的本能也是它宽容的缘由。
拉拉回到渔寮,不近不远地趴着,观察笼子里的狼。
独狼坐在后腿上,尽量掩饰臀部的伤口,抖擞精神,把目光投向远处,表示对拉拉的“不在乎”。曾经久困牢笼的它知道笼子的隔离功能,知道大可不必介意笼子外的一切。
拉拉坐起身来,目光坦荡地考察着这条来历不明的狼。拉拉从小生活在荒野,荒野赋予它强健的体魄和荒野的精神。这使它比其他狗更接近于狼。
公狼感受到了狗的长时间注视,收回目光,发觉了狗对自己的“在乎”。
狼和狗就这样坐着,久久审视着对方。
这是一种对峙。冷冷的对峙在久久之后就慢慢变成了交流。最后,狼装作搔痒,回过身去。舔了舔阿麦留给它的一条鱼,意思是——行了,我干我的,不管你了。这是一种求和的表示。
拉拉走近去,在笼子旁趴下了。这也是一个求和的表示。
一天天过去。
在荒野的怀抱里,在母狗拉拉的陪伴下,独狼的伤很快好起来,很快习惯了没有尾巴的自己。动物不会像人类那样多愁,即便是丢了腿也会很快适应。
一日,阿麦把铁笼子撤去,只让铁链约束着新来的“狼狗”。阿麦抛给公狼一块骨头,说:“灰灰,吃,吃吧。”
“灰灰”是阿麦随口给狼起的名字。
公狼一动不动地坐着,不予理睬。上山这么多日子了,它还是不肯当着人的面进食。
阿麦决定治一治这条傲慢的狗。他背手握着一根结实的棍子,一步步走进铁链圈定的狼的地盘。这是一个挑衅:如果灰灰胆敢妄动,他就会给予狠狠的一击。
公狼斜眼睥睨,翻起上唇,露出牙齿,竖起胡须——你不可以靠近我!
阿麦身后的拉拉也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脖毛奓开,身体下蹲,警惕着狼对主人的进攻。
狼垂下头,还趔趄了一下,用来夸张它的伤势。在强大的阿麦和警惕的拉拉面前,它假装臣服了。这是长期的囚禁生涯教给它的生存策略:对于人,你有时得作假。
熊、野猪这些野兽之所以不能像狼一样兴盛,是因为狼除了强悍之外还有狡诈。
公狼容忍了阿麦的入侵,甚至允许阿麦用棍子触了一下它的头。
在以后的日子里,狼和狗常常会在铁链的两端默默对坐。湖水在它们旁边叨叨絮语,好像在诉说一些遥远神秘的故事,又好像在耐心地劝说着什么。
狼是狗的祖先。在远古的某一天晚上,狼群里有几个成员走近了人类温暖的篝火。人类接纳了它们,一点点把它们驯养成了狗。人类和狗是有契约的:狗协助人类,人类豢养狗。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
有一天,拉拉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狼的圆形领地。狼从拉拉散发的气味中知道这条母狗正处在发情期。它摇了摇屁股表示响应——它一时忘记了它已经没有了尾巴。
两个湿漉漉的鼻子碰到了一起。这象征着对彼此的接受。
一旁的阿麦很高兴,他收留灰灰的主要目的就是让这一对狼狗为他生一窝良种狗。他早就从灰灰的眼睛里看出了这条狼狗非同一般、桀骜不驯的野性,所以一直未敢把自由还给灰灰。
阿麦走过去打开了灰灰脖子上的锁。
狼对人的接近存在着强烈的反感,它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反抗的冲动。
灰灰对拉拉的亲昵表示响应,一开始是假装的,但是就在鼻子相触的那一瞬,它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种久违的温情。
狗和狼沿着湖岸追逐远去。在这片宁静的天地里,它们嬉戏打闹,显露出一种动人的深情。当它们逆着太阳奔跑时,日光给它们画了一圈蝉翼般透明的轮廓,使六牛山有了一种童话的色彩。
这是六牛山重要的一天,拉拉和灰灰开始了它们的蜜月。
人的误会给了公狼一个当狗的机会。
狼会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吗?
5.山顶的日子
断尾狼在天池边踽踽独行。
太阳快下山了。夕阳使湖水泛出红铜的色彩。天池对面有一片杂树林子,原来密密匝匝的树冠现在已经变得稀疏,颜色也不再油绿,斑驳中透出些憔悴。杂树林子的寥落更显出背后的黑松林的威仪。寒风掠过,松涛起伏。
这些日子,灰灰变得焦躁不安,冥冥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它。
冬天快到了。冬天,对狼来说是一个严酷的季节,因为大多数小动物会冬眠或者深藏简出。为了度过冬季,狼会聚合成群,合作围猎较大的动物。孤独的灰灰想念着它的狼群。
拉拉已经产下了三个儿女。生下没多久,拉拉和灰灰都看出来了:三个儿女中有两个是狗,有一个是狼。
自从获得自由,灰灰难得走近渔寮,白天在天池边踯躅,晚上便在六牛山上漫游。它在酝酿着干一件大事。
这一天,阿麦早早下山去了,照例又把鱼塘的守夜任务托付给了拉拉和灰灰。
黄昏降临了。
灰灰走进了黑松林。幽幽的、不知源于何处的萤光在黑暗里勾勒出树木峥嵘的轮廓。很远的地方传来夜猫子的叫声。这是狼喜欢的环境。它风似的穿行在树、石、草丛之间,就像鲨鱼游弋于大海。
它不但对六牛山了如指掌,还对六牛山的周边小心地进行了考察。这山太小,又被人类居住的房屋包围着,不是久留之地。它等待着突出这座孤山的时机。它等待的时机是什么呢?灰灰也并不清楚。
今晚,它要去袭击一个黄鼠狼的家。它趴在黄鼠狼洞口下风处的一块山石上,静静地等待着黄鼠狼夫妻的外出。狼在成群的时候更多采用围猎的策略,在单独行动时则大多采用这样的伏击。
有风,一些枯叶贴着地面翻滚。松脂味在林中流淌。蝙蝠在枝叶间掠过……
空气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气味——哦,小狼来了!
这是三兄弟中的老大,更重要的是——它不是小狗,而是狼崽。它是悄悄溜出狗窝,循着父亲的气味来到这里的。狼比狗更喜欢黑夜和山野。它还是第一次夜游,走出很远了,不免有些害怕。
父亲突然黑影似的、无声地出现在小狼面前。小狼紧张地退后几步,没有回头,没有叫唤。这一点使灰灰挺满意,若是小狗,这时就会汪汪叫着掉头逃跑。灰灰用尖吻触了触小狼的耳郭,表示抚慰和鼓励。小狼兴奋地用头蹭着父亲的身体。
这时,黄鼠狼夫妻出现在洞口。灰灰立刻趴下。小狼也学着做,小肚皮贴紧了凉凉的山石。
黄鼠狼位于狼的上风处,闻不到狼的气味,探看一番之后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灰灰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
有了小狼的帮忙,掏窝的工程进展得很快。洞口有乱石相围,刨开有点难,之后就顺利了。挖了几尺,洞穴宽敞起来。小家伙在父亲的授意下钻进洞去,很快就从洞里叼出了一只没有爪子的老鼠。
有的黄鼠狼的洞穴里是有一间养殖室的,猎物吃不完时,黄鼠狼就把老鼠豢养着,以备食物短缺时取食。
小狼把猎物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面前,大幅度地摇着它的小尾巴。
灰灰对儿子像狗一样摇尾很光火,咆哮一声,给了小家伙一爪子。它认为这种露骨的献媚有失狼的体统。
小狼被打得滚倒在地,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换作妈妈,妈妈一定会赞赏它的。
这时,外出觅食的黄鼠狼夫妻回来了。当它们发觉情况异常时,灰灰已经近在眼前。这一惊非同小可,夫妻两个就地打滚,鼠窜而去,逃出老远了才毫无必要地放起连环屁来。
灰灰并不追赶。这一对黄鼠狼是这座山上最大的食肉动物了。灰灰是故意留着它们的,让它们一次次地营筑巢穴,又让它们一次次地倾家荡产。狼厌恶平静的生活,它们不断需要对手,需要搏杀。只有在不断的斗勇斗智之中,它们才能获得心理上的安宁。
对手的惊慌失措和狼狈逃窜有时会激起狼的愤怒,有时又会使它们产生快乐。这一次,灰灰觉得快乐。
小狼突然从黑暗中出现了——它叼着一只黄鼠狼!
这一刻,灰灰忽然明白了它等待的时机是什么了——它等待的是小狼成为真正的狼,它要带着它的儿子远走天涯,去寻找真正的故乡。
就在这个晚上,六牛山上来了两个倒霉的偷鱼贼。
6.倒霉的偷鱼贼
这两个年轻的偷鱼贼都是阿麦的熟人。一个小时前,他们在山下小酒店和阿麦一起喝酒。阿麦烂醉如泥,他们临时起意,上山来偷鱼。两人用意不一样,胖青年主要出于妒忌,瘦青年多半出于游戏心理。
月光很好,两人摸上山来,熟门熟路地进了阿麦的渔寮。熟门熟路地悄悄关死了狗棚的门。他们常来这里玩,知道这里的所有“机关”。
拉拉在狗棚里呜呜地叫,对关住狗棚的行为表示不理解。偷鱼贼身上强烈的酒精味掩盖了他们的体味,拉拉以为是阿麦到了渔寮。阿麦身上也常有这种酒精味的。
一胖一瘦两个家伙出了渔寮,绕着天池走,一直走到和渔寮隔水相对的地方。他们虽然关住了拉拉,但还是觉得在这儿离狗棚更远,下网更安全些,而且这里还泊着一条小木船,便于撒网。
拉拉很快发现了情况,冲着鱼塘对面大声警告。狗棚里的两条小狗也跟着吠叫起来。三条狗造成的声势使两个贼人心惊胆战,慌乱间把渔网弄乱了,而且越弄越乱。两个家伙互相埋怨。一个说:“你慌啥呀,慢慢来,慢慢来……”一个说:“真倒霉,拿了一张破网……”
他们确实挺倒霉的——有一条小狼正从黑松林往这边奔过来呢!
小狼赶到了,可它毕竟太年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冲着两条黑影大叫。这叫声还不是标准的狼嚎,但也不像是狗吠。
啊,怎么还有一条狗啊!两个贼人吓了一跳。高个子丢下乱作一团的渔网,一边后退,一边打开手电,把光束对准狂吠的狗。胖子蹲下身子,装作捡东西的样子,嘴里发出“嚯嚯”的警告。狗对人捡东西的动作最易犯疑——人从地上捡到了对付它们的武器了吗?
小狼被雪亮的手电光束晃得眼花缭乱时,胖子从地上捡到了一根树棍,狠命向小狗扫去。
眼花缭乱的小狼挨了一棍,扑通一声掉进湖里,再不敢贸然上岸,就在离岸不远的一个小渚上向妈妈呼救。狗棚里的三只狗呼应着小狼。山顶上一片气势汹汹的狗吠声。
两个贼人赶紧理网,想撒上几网就撤。
拉拉终于夺门而出,跳到湖边一块石头上向湖面张望。它看见了湖对岸的黑影,狂怒,纵身跃下石头,一声不吭地沿着湖岸向这边飞奔而来。两条小狗不敢在黑夜里远离渔寮,汪汪吠叫着声援妈妈。
两个贼人还没理清渔网。拉拉赶到了。
胖子避开了拉拉的第一次攻击,可在仓促间被渔网绊跌在地上。拉拉回身又是凌厉一扑。它看准了那只抓着渔网的手——主人的渔网是不容乱动的!
瘦子挥着手电来救。拉拉被这把“光剑”吓了一跳,急忙做了一个空中动作,躲过炫目的光柱,在落地时失去平衡,滚跌在地上。
胖子乱了方寸,爬起来便跑,两只手神经质地高举着,似乎他要保护的只是两只手。
拉拉就地几滚,滚到了胖子身边,一口叼住了胖子的短裤裤口。和狼不同,狼狗还是狗,若非万不得已,它们不会随便伤人。
胖子的短裤被拉拉扯了下来。胖子被自己的裤子勒住了小腿,绊了个大跟斗,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赤身而逃。
扯下来的短裤兜住了拉拉的头。拉拉从短裤摆脱出来,又被瘦子撒出的渔网网住了。瘦子比胖子镇定得多,撒网之后又捡起手电把耀目的光柱射在狗眼上。一时间,拉拉什么也看不见,狂吠着在渔网中胡乱冲撞,反而被渔网缠得更厉害。
胖子回过神来,操起一柄鱼叉冲向渔网奔来时,正好遇上了尾随而来的两条小狗。恼羞成怒的胖子大吼一声,用力将五齿鱼叉刺进了一条小狗的身体。小狗只叫了半声就没了气息。另一条小狗吓得逃开去,冲着胖子狂叫。
瘦子觉得胖子做得过分了,这么干太对不起阿麦了,喊:“胖墩,别,别,走吧,我们下山!”
一丝不挂的胖子踩住死去的小狗,把鱼叉从小狗身体里拔出来,指向了汪汪叫的另一条小狗。
母狗拉拉见儿子被杀,在渔网里一边挣扎一边狂吼。
公狼灰灰就在此时出现在了胖子身后。它刚从南山坡漫游归来。
怎么又来了一条狗啊!瘦子一边呼喊,一边用手电光对准了灰灰。正是这道雪亮的光束延迟了狼出击的时间,救了胖子一命。
惊慌失措的胖子丢了鱼叉,向瘦子这边逃来。
瘦子呼喊着提醒胖子:“上船,快,上船!”
胖子已经不会思想,按照瘦子的话拼命一跳,到了小船上。幸亏缆绳早已解开了,小船滑离了湖岸。
瘦子边晃手电,边往后退,手忙脚乱地爬上了最近的一棵树。
灰灰恢复视力时,小船已经离岸不近。它冲着小船上的胖子嗥了一声,表示它的警告和愤恨。
这一声嗥叫把两个偷鱼贼惊得魂飞魄散——啊?这不是狼狗,这是一条狼啊!
胖子两腿一软,扑倒在船上。
瘦子的手臂撞在树枝上,手电筒脱手落地,灭了。
灰灰绕树一周,昂首盯住了树上的瘦子,可怕地沉默着。
拉拉摆脱了渔网,带着它的儿子在另一个儿子的尸体旁呜咽。落水的小狼却悄然站在了父亲的身边。
树上的瘦子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几把,他怀疑这是一个梦——六牛山上怎么会有狼呢?
灰灰走到树下,咔一下啃下一块树皮,又试着咬了咬树。这树并不粗,而且是一棵尚未长结实的空心泡桐树。灰灰开始不停地啃树,它对能不能啃断这棵树并没有把握,但它知道这么啃着对树上的人有多大的威慑力。
小狼对要不要帮父亲的忙拿不定主意,打了几个转转又坐下了。它学父亲,也沉默着。
咔,咔……
瘦子向湖里喊:“胖墩,快去叫人,快去叫人……”
没有反应。胖子早已吓晕了,他像鸵鸟一样拱起屁股伏在船上,把身体缩成尽量小的一团。船在湖里打转。瘦子认定这棵小树是很有可能被狼啃断的,感觉树好像已经在摇晃了……
瘦子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看来他等不来救兵了,得自己想办法对付这条来历不明的狼。
瘦子发现自己还有几件东西可以利用:一件上衣、一条牛仔裤和裤袋里的半瓶白酒。怎么利用这三件东西呢?
他想出了办法。他脱了衬衫和牛仔裤,把裤子像围巾那样在脖子上打了一个结,又把喝剩的酒洒在衬衫上。
镇定是非常重要的,慌乱会使人失去大部分智慧,而人离开了智慧就非常弱小。
他右手执着酒瓶,左手展着衬衫,大喝一声跳下树来。一着地,便抡起酒瓶向四下里挥舞。不巧,作为主要武器的酒瓶砸在树干上,砰然粉碎。
狼的身手何等敏捷!灰灰一旋腰肢便到了瘦子的身后,死亡之吻直取他的颈项。它咬住的却是质地厚实的牛仔裤。没容狼二次攻击,瘦子用手里的衬衫蒙住了狼头,并且就势紧紧地扼住了狼的脖子,又把整个身体压在狼的背上。狼趴下了,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一层薄薄的布,使狼陷入黑暗,无法张口,气闷心慌。一寸布,一两铁,全看人怎么使用。
小狼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一声不吭地向瘦子冲去。
瘦子为了避开小狼,手一松,就让公狼突出了困境,它张口狠命地向人的手腕咬去……
狼没能完成这反败为胜的一噬,被凌空而来的一个力量撞倒在地。
这是母狗拉拉。
狗是不能容忍狼侵犯人类的,尽管它的一个儿子刚被人类用鱼叉残杀。
趁狼和狗撕打得混乱,瘦青年泅水爬上了小船,把小船撑向湖心。
灰灰无意与突然翻脸的拉拉多纠缠,应付几个回合后主动撤走,躲进松林不再露面。小狼很迷茫,它完全看不懂父母的这一场打斗——这是为什么啊?
拉拉受了重伤,趴在湖滩上起不来了。灰灰的狼牙划破了它的脖子,伤口在汩汩流血。它在两个儿子惶恐的叫喊声里挣扎着爬到湖边,努力睁大眼睛,监视着漂在湖心的小船。主人的财产是不容侵犯的!
拉拉终于没等到主人上山,在黎明到来之前死去了。它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伏卧在它身边。它们并没有发觉母亲已经死去。拉拉至死还圆睁着双眼。
7.阿麦的野狼计划
东方终于露出了黎明的曙光。
这一天,阿麦才明白这条不肯靠近人的沉默的无尾狼狗原来是一条狼,不免一阵后怕。可他对两个偷鱼贼说:“我不知道你们来,没把新来的狼狗锁上,对不起。”
阿麦不动声色地照旧给灰灰喂了一些食物。
灰灰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被铁笼子囚禁在了湖边。只是铁笼放置的地方不一样了,原来在渔寮前,现在放在了那棵它啃过的泡桐树下,与渔寮隔湖相望。
笼子的铁丝不算粗,狼坚固的牙齿是可以逐根咬断的,但这并非阿麦大意,对付狼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阿麦知道铁笼的网眼小,狼根本无法下口。还有,笼子的六面都是铁丝网,断绝了狼掘土逃逸的可能。
阿麦把灰灰养在笼子里,因为他有个别出心裁的计划。
只要把山路一修整,这个六牛山上的天池会是一个新的旅游景点。阿麦本来打算在天池边开一个农家乐小饭店,名为“天池渔家”。鱼就养在小湖里,客人可以自钓自吃,很有趣味。现在,阿麦有了新的想法:把一条狼囚在饭店门口,起一个“野狼酒家”什么的名字,定能吸引更多的客人。当然,这个计划暂时还得保密。他送了胖子一条沙滩裤,送了瘦子一件新衬衣和一个手电筒,条件是为他保守养狼的秘密。
断尾狼又开始了囚笼生涯。
它整日看小湖里的波浪,听黑松林的松涛。它整日沉默,似乎在策划着一个重大的行动。
波浪从很远的地方滚过来,滚过来,最后撞碎在岸边的山石上,或者被芦苇丛摁倒在滩涂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自不歇,浪自不息。山石一点一点憔悴,慢慢变得百孔千疮。而芦苇一年一枯荣,和风浪一样不会老去。浪的力量是源源不断的风,芦苇的力量是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最后的失败者看来是山石。
不知道狼看浪时会想到什么。
狼在等一个人。
波浪里有一点黑在浮沉,慢慢地自远而近。近了,近了,原来是个人,是一头黑发的阿麦。秋已深,阿麦还是每天坚持游泳。他承包这个鱼塘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太喜欢这一片未被污染的荒野里的水了。
他踩到了滩涂。
狼看见阿麦的身体一点一点从水里升起来:两块有棱有角的胸肌好像是沾不了水的,中间的肉沟可以嵌住一粒石子;裸露的大腿膨鼓鼓的,腿上汗毛纵横,似乎在向四周散发一种热力……
阿麦每天横渡天池,前来拜访笼中的狼。他走近来,照例底气十足地喝一声:“嗨!还好吧?”这是和狼打招呼呢。
阿麦的走近,使狼感受到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它站起身来,迎着越来越高大的人挺直四肢,抖擞精神。它无法小看这个人。这个人和其他的许多人不同。瘦子青年和胖子青年不同,这个喂养它的人又和那两个人不同。
是的,如果说狼和狼之间有差别,那么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要大得多,诸如愚钝和聪慧,猥琐和伟岸,卑微和强悍……
阿麦在笼子旁盘腿而坐,说:“嗨,我们说说话吧。”
其实阿麦不说话,每天来这儿只是和狼久久地对坐。阿麦要用时间,让这条狼的目光慢慢由锋利变成平和,由警惕变成坦荡。
有这样的可能吗?
阿麦想试一试。
8.人,狼,狗
由于山路的修整迟迟不见动作,阿麦的“野狼酒家”计划无法实施。
阿麦特地买了一群鹅来山上养,并有意让阿黄(那条小公狗)、阿灰(那条小公狼)和鹅群打成一片。
这一群鹅一共有十二只,头领是一只坏脾气的老雌鹅。都说鹅是“呆头鹅”,其实不是,如果以禽类的标准来衡量的话,鹅甚至还称得上聪明。它们平时略显迟缓的动作是出于自重。它们傲慢,似乎知道它们是高贵的天鹅的后裔。它们昂首阔步,旁若无人,漠视一切,嘎嘎的叫声好像在不断宣称——天下太平,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傲慢这一点在领头的雌鹅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看它的神态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原始部落的酋长。阿麦就称呼它为酋长。
鹅群与阿灰、阿黄的第一次争执发生在鹅群上山当天的傍晚,起因是阿麦把狗棚改造成了鹅棚。无家可归的阿黄很气愤,很着急。阿灰却觉得无所谓——它从断奶起就很少在狗棚里过夜了。
阿黄汪汪吠叫着,冲进鹅棚想把鹅们赶出来,立即遭到鹅群的集体攻击,火黄色的鹅喙雨点般袭来。有一只恶毒的公鹅专啄它的睾丸。阿黄抵挡不住,惨叫着夺门而逃,丢尽了脸。
阿麦闻声赶来,手里拿着一根短竹竿。阿黄呜咽着向主人诉苦,希望主人惩处那些尖嘴的东西。但它想错了,主人的竹竿结结实实地落在它的身上,又呼啸着向旁观的阿灰打来。阿麦要它们兄弟俩明白:鹅群是不可以侵犯的。
阿黄把尾巴压进屁股沟,低声哀号着落荒而逃。
阿灰的喉咙里滚动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向主人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它在抗议。竹竿准确地抽打在它卷起的嘴唇上——啪!血肉横飞。阿灰匍匐后退,然后一声不吭转身而去,走出十多步了,又回头对主人扫了一眼。阿麦在阿灰的眼睛里看到了冰冷的愤恨。阿麦咒骂一句,一扬手将竹竿飞击在阿灰屁股上。
看着远去的阿灰,阿麦心里跳出一个念头:这小家伙是狗还是狼呢?是狼狗还是“狗狼”呢?
阿麦故意在阿灰面前干一些劈柴之类的活,让粗大的树段在他的手下变成柴片。事后,阿灰试着去咬咬那些柴片,每一片都比它的牙齿坚硬。阿灰从此对人的手怀有了戒心。人的手居然可以让竹竿像蛇一样飞舞起来,又能把那样坚硬的东西四分五裂,厉害呢!
阿麦有空就和阿灰套近乎,抚摸它,揉搓它,搂抱它。这样,阿灰对人的手有了新的认识:这手竟也可以如此亲切温柔呢!
阿麦从不喂生肉给阿灰,喂熟食时总要先吐一点儿唾沫,表示他这个主人已经吃过了。若是阿灰胆敢吃“主人没吃过的食物”,就会遭到阿麦的惩罚。阿麦是要阿灰牢牢地记着它的主人是谁,是要阿灰记住主人拥有怎样至高的权威。
阿灰对阿麦既生敬畏,又有亲近的欲望。阿麦恩威并施的这一手似乎挺成功。他并无驯兽的专业知识,只是凭着一些朴素的想法做实验。他要在阿灰心性上擦掉一些狼性,增加一点儿狗性。他要培养的是一条带有一点点狼性的狗。
阿灰和阿黄一天天长大,两兄弟的行为差异似乎在一点点接近。阿麦认为他的改造工程已见成效。
阿麦并不知道这样的改造工程有多难。
狼这个桀骜不驯的物种也有过温和派,它们早在远古时代就走近了人类的篝火,被人类驯化成了狗;而拒绝人类诱惑、没有走近篝火的狼都是坚守狼性的死硬派,它们是现代狼的祖先,宁死也不肯成为狗。
在六牛山顶还有一条老狼在和阿麦的驯导计划唱对台戏。是的,它就是断尾狼灰灰。
阿麦依旧不在山顶住宿,除了这个鱼塘,勤劳能干的他还有几项活计要打理。拉拉死后,他把鱼塘的值夜任务全盘交给了阿灰和阿黄。不同的是,阿灰是被铁链锁住的,阿黄则有行动的完全自由。有阿黄的巡视已经足够了。六牛山顶笼养一条狼的事在周边村庄已经广为人知,谁还敢夜闯六牛山啊!
月朗星稀之夜,总有小狼似狼似狗的呼号。隔岸黑松林那边的断尾狼并不有呼必应,但嗥起来就非常动情,有时哀怨,有时苍凉,有时激昂。阿灰急忙响应,但它不会使自己嗥叫的声调与它父亲的和谐。
狼对同类的谐调是非常反感的,一旦发生和谐,双方立即变调,直到不再和谐。这是狼的一种生存策略——当群狼以五花八门的音调“合唱”时,会给其他狼群造成“狼多势众”的印象,提醒它们不要贸然进犯。
大多数人相信狼和狼之间是有语言的。没人听得懂六牛山顶这对父子在诉说什么。
白天,阿灰是有自由的,它常常去探望它的父亲。它们的相见常常是默默无语的,只是隔着铁笼子嗅一嗅,看一看。
有一次,老狼对儿子的到来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原来,它正专注于观察一场激烈的搏杀。
一条紫红色的大蜈蚣沿着泡桐树干往上爬,爬着爬着停住了,摇摆着黑色的头。它不是出游,是出猎——距它不远的树枝上有一只绿豆大的小蜘蛛正悬在丝上。蜘蛛发现了敌情,急忙收丝上升,要逃回它的网去。大蜈蚣一个打挺,从蜘蛛上空掠过,扯断了那根丝,截断了猎物的后路。两个都掉到了地上。蜈蚣一着地就发动了进攻。蜘蛛闪过蜈蚣的扑杀,一跃,居然跳到了蜈蚣的颈部,用八只脚中的六只脚抱住了蜈蚣。这么一来,蜈蚣无法咬到猎物,在地上连连打滚,想把蜘蛛压死或者抖落。蜘蛛是有准备的,不断变换着姿态,使自己始终处于安全地带。等蜈蚣筋疲力尽时,蜘蛛把一对螯肢刺进了蜈蚣的身体,给蜈蚣注射了一滴毒液,同时又喷出丝来绕住了蜈蚣的两个触角。蜈蚣挣扎一会儿,不动了……
断尾狼认为让儿子观看这一场搏杀是有好处的——生死相搏,智勇者胜。
这天天气很好。白鹅酋长率领着它的“舰队”在天池游弋。这些大禽白羽红冠,雍容华贵,在水上就如一条条华丽的皇家游艇。
它们登岸了,在滩涂上梳妆一番,然后大摇大摆地向铁笼这边走过来。它们要到黑松林那边去吃一点儿野苜蓿。在这个季节,好吃的嫩草已经不多了。
断尾狼眯起眼睛,一只一只地比较着鹅的肥瘦,想象着那些柔嫩的长脖子在它齿间折断、鲜美的血液喷涌而出。
骄傲的白鹅队伍稍稍绕了一点儿路,避开了铁笼子。它们能够感受到这条老狼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当然,它们已经多次来过这里,知道这条笼中的老狼是不必重视的。
这时,阿麦领着阿黄也来到了这里。他看到灰灰和阿灰在一起,便有了一个主意——他要在老狼面前检阅一下自己驯教阿灰的成绩。他把阿灰召到身边,抱了起来,让阿灰在他的怀抱里做出种种小鸟依人般的姿态。
断尾狼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阿麦在湖岸上坐下来,随手捡起一截树枝一扬手抛到湖里,喊:“阿黄,捡回来,快!”
阿黄纵身下水,把树枝叼回到阿麦手里。
阿麦又把树枝抛下湖去,喊:“阿灰,捡回来,快!”
阿灰愣了愣,照着阿黄的样子叼回了树枝。
阿麦哈哈大笑,一仰身躺在草地上,又突然做了一个翻滚,命令道:“阿黄,阿灰,坐下!”
阿黄和阿灰乖乖地趴在主人身旁。
阳光很灿烂,断尾狼斜眼注视着阿麦的脖子。健壮的男子的颈项是很漂亮的。狼看到的不是健美的体魄,而是鲜美的食物。
大白鹅的队伍过来了。酋长“嘎嘎”的叫声嘹亮而庄严。阿黄和阿灰赶忙为这帮贵族让路。
阿麦坐起来,看着两条狗为白鹅让路,很得意。他养这一队鹅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践踏阿灰的傲气。
鹅队路过时,阿麦抓住了一只鹅。那鹅毫不留情地在他的手背上狠啄了一下。阿麦笑着把鹅抛下湖去。鹅展开翅膀,尽量不失体面地落到水里,回过头大声提出抗议。
接下来的一幕是阿麦没有料到的。
阿灰腾空而起,一下子扑到那只鹅的身上,闪电般咬断了鹅的长脖子。
阿麦一跃而起,从腰间抽出皮带。
阿灰并不逃开,反而把白鹅吃力地扯上岸来,扔在主人脚边。
阿麦怔住了。
笼子里的狼好像在冷冷地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