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国制造
缅因州,切利菲尔德市,外来劳工营
半夜,佩德罗猛地惊醒。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眼好像冒火似的,刀割一般生生地痛。他坐起身来,使劲儿搓搓脸,努力要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潮湿的帐篷里一片漆黑,他有些狂乱地伸手乱摸,寻找自己的父亲或兄弟。“爸爸!胡安!爸爸!”
胡安是佩德罗的双胞胎兄弟。两人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瘦削的身材,棕色的皮肤,见人先脸红的羞涩。两人都对自己的英俊浑然不觉。他们长得很有青少年偶像的范儿,如果开了窍,这长相的用处可大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帅哥,可以骗到多少人啊,还能相互帮忙考试,或者交换着哄姑娘。胡安深切地感应到佩德罗的恐慌,抓起一个手电筒。“爸爸!”他大叫起来,把父亲唤醒。父亲起身开了灯,勉强“撬开”佩德罗的一只眼睛。眼白变成了黄色,瞳仁上罩着一层厚厚的脓液。“我看不见了!”佩德罗尖叫起来,“爸爸,我看不见了!”
当然,一般情况下遇到这种事情,都有一套系统可以遵循:家庭医生、药店以及公路沿线商业区的二十四小时紧急救治中心,几乎遍布整个美国。然而,如果你只是个每天在车外扎营、流离失所的外来劳工,上述种种便利大多离你十分遥远。劳工营里的你,天为穹,地为庐,搭棚而居,旁边是一排排的花椰菜等着你去采摘,一块块的甜土豆等着你去开挖。除了遥远的星空,只有叫个不停的蟋蟀与你为伴。在这样的条件下,你应该做好各种准备,这样万一你的孩子半夜突然惊醒,失明了,才好及时作出应对。但没有准备,就是没有。
缅因州地处这个国家的东北部,遍野的凤仙花像厚厚的毯子铺在大地上,蓝莓的香气则如一层薄雾飘散在花田之中。这里的蚊子又肥又大,时刻火力全开。六十多个人就住在一条土路尽头的劳工营里。这里唤作“蓝莓圈”,有趣的名字,但完全不符合这个地方的实际情况:高高的杉树下搭建着摇摇欲坠的棚屋,洗过的衣服随意晾在树上,木桶翻过来就作为歇脚的凳子。每个人都告诉我,这还不赖。首先,住这里不要钱。如果种植园的主人们想要找耙地能手帮他们干活,那就得包住。营里有两个露天的淋浴,两个配有抽水马桶的厕所,还通了电,有灯光,能听收音机,看电视,几乎什么事情都能做了。住人的棚屋是用胶合板搭建的,可谓饱经风霜,大多佝偻弯腰,老态龙钟。棚屋外面漆成亮眼的鲜艳色,红色、绿色、灰色和棕色相互碰撞,但大多褪了色,有点黯淡。棚屋里面放着双层床。如果来得太晚,没能占到床位,就得搭个帐篷。蓝莓一成熟,采摘季就正式开始,一般都是从7月末开始,持续大概四个星期。
佩德罗和父亲以及双胞胎兄弟一起坐在帐篷里,焦躁不安却又一筹莫展。时间将近凌晨四点,住在营地另一端的孔苏埃罗很快就要起床开始给大家分发早餐的饼干和汤。佩德罗的父亲叫厄尔巴诺,两个儿子和他长得很像,但父亲显然已经被生活与岁月压弯了腰,十分憔悴和苍老。他让两个儿子乖乖呆在帐篷里,安静等他回来。从小两个孩子就听爸爸教他们说,别打扰别人休息;要低调安静,遇到什么事情都别大声嚷嚷,引人注目;就算有人闯进帐篷抢你们的钱,也别大喊大叫,下次把钱藏好一点就是了;如果隔壁棚屋里那家人喝醉了,闹哄哄地唱歌跳舞,打架争吵,弄得你睡不了觉,塞上耳塞好了;要是遇到下雨天,被褥打湿了没法盖,那就起床去车里睡。
孔苏埃罗那边有一大家子,两间棚屋挤下了整整十三个人,他们中肯定有人知道怎么救治佩德罗。于是厄尔巴诺让儿子们别做声,伸开双臂抱着佩德罗,轻轻摇晃起来。不过,佩德罗已经十四岁了,这招显然不管用。“嘘,嘘,”厄尔巴诺边说边前后摇晃着。同时大脑迅速运转,各种各样的想法如同卡车卸货一般相互碰撞着。多少个清晨,这个男人都是被糟糕的消息唤醒的,但他知道,这些磨难和挫折最后都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更为强大了。吃一堑长一智,他已经长了很多智慧。自己头顶的这片天空充满了瞬息万变的不测风云和旦夕祸福,他已经学会沉着应对,泰然处之。他也明白这个世界分为三六九等:一边是国王般尊贵的人们,一边是任劳任怨的农民。国王们锦衣玉食,住在宫殿豪宅,等着用莓果点缀早餐的麦片;农民需要他们的钱,所以在田野里辛勤劳动。有人天生就是尊贵的上等人,有人天生就是低贱的农民,早在你呱呱坠地之前,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所以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情了,无异于杞人忧天。诚心祈祷,感谢上帝赐予你眼下所有,在后视镜上挂一个十字架,让耶稣保护你的家人,别受吸血怪兽卓帕卡布拉和其他森林游魂的侵害。
咬苹果之前,先要洗干净。这是我们从小就听了无数遍的叮嘱。细菌、农药、灰尘、和虫子有关的东西、泥巴,这些都没什么:洗干净就对了。当然,和这个苹果过去的经历一起被冲进下水道的,还有留在上面的指印。美国的平常人家总会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这些指印就是其中之一。他们不会想到,自己吃到的这些食物背后,是活生生的人们付出的辛勤劳动。也许,有时候,我们会注意到季节变化,烈日当空,路边的苹果树硕果累累。如果再深入想想,成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苹果树、土豆田,还有不计其数的水果、蔬菜……也许你会突然间意识到,我的天,这得摘多少苹果,挖多少土豆啊!“采摘大军”像蜜蜂一样涌进果园、田野、树林,百万农夫弯腰流汗,爬梯上树,深入灌木丛,耕地、栽苗、洒农药,没有他们和他们的劳作,全美国的田野和果园中创造出来的一千四百四十亿美元将会瞬间化为乌有。果子成熟之后的命运,就是掉在地上,渐渐腐烂。
当然啦,还有机器。机器收割玉米、小麦、大豆、大麦,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庄稼。灿烂的阳光下,这些庄稼好像奢华的厚毯子一样无边无际地延伸。但机器爬不了树,不能踮起脚尖穿行在森林中,更不能深入到大小不一的洞穴里。机器无法决定哪个橘子可以采摘,哪根辣椒绿得正好,哪颗桃子的细毛看上去成熟可爱,哪朵蘑菇卖相上佳。超市里的生鲜货品、漂浮在罐头里的水果蔬菜、安静躺在我们冰箱里的袋装蔬果,这许许多多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不是你坐在那里想一想,说一说,动动高尚的脑筋和嘴唇就能手到擒来的。这背后有多少或强健或羸弱的肌肉在辛勤劳作,挥汗如雨。
为我们采摘食物的人们,大多有着棕色的皮肤。他们来自墨西哥和中美洲的各个国家,过着游牧民族般的生活。他们的足迹有三大分支,从南边一路向北,哪里的庄稼将要成熟,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西部的分支南起南加州,最后到达华盛顿,沿着那里的海岸线分散开来;其中还有一小撮人从加利福尼亚州中部沿着东北方向一路奔向北达科他州。中西部的分支起于得克萨斯州南部,足迹遍布每一个中西部大州,中途的小分支颇多。东部的分支从佛罗里达州皮尔斯堡附近开始,那里的劳工们从1月就开始采摘柑橘和草莓了;接着他们顺流而上,来到佐治亚州,采摘桃子、山核桃与生菜;接下来是田纳西的烟草,新泽西的西红柿与黄瓜,7月底缅因州的蓝莓。在那之后,属于东部分支的很多人将会继续前往纽约和宾夕法尼亚采摘苹果。接着又马不停蹄,沿着I-95号州际公路长途跋涉,南下到佛罗里达,收割甘蔗、南瓜和青豆。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循环,周而复始,年年如此。
看到这些劳工,我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追溯到南边那些边界州,但实际上整个美国都遍布着他们的身影。然而,对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都是些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即使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也觉察不到;即使在我们眼前出现,也视而不见。我们外出度假驱车开过公路时,这些人就在不远处挽着篮子弓身劳作,我们却丝毫没有感觉。在我们常去的购物广场或街角的咖啡店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们在酒吧,也不会遇到谁自我介绍说是收割或采摘什么东西的人,然后跟我们闲聊攀谈。大学校园里也不可能遇到这样的人跟他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电视节目也只会邀请专家学者名人,他们连电视的影儿都看不到。
数个世纪以来,我们的文明一直努力发展,竖起了一道厚厚的屏障,屏障这边是城市与近郊的居民,屏障那边则是所谓“有损市容”的基础设施:下水道、屠宰场和锅炉房等等。所以,大家很容易就忘记了,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背后,还有那么多看不见的事情正在发生。有句话说得好,还是不知为妙。
美国的所有农场外来劳工人口中,有超过百分之五十是非法滞留在这个国家的。这个议题常常萦绕在全美国人民的耳边,越来越让大家心烦意乱,多少人呼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电视节目和电台访谈不厌其烦地告诉美国民众,必须齐心协力,解决这个全国性危机。在大选之年,这样的声音尤其响亮。这些外来人员入室抢劫,贩卖毒品,甚至在杰西潘尼百货的更衣室里公然强奸未成年的孩子。犯罪事件自然是要在头版醒目位置大篇幅报道渲染的,而除了这些犯罪分子之外的其他劳工呢?舆论告诉我们,这些人甚至比明目张胆的犯罪更为阴险,正在蚕食我们的国家:抢了美国人的工作,不惜一切代价生下“定锚婴儿”【1】。帕特·布坎南【2】曾称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侵略”。政客与分析人士侃侃而谈,句句在理,这些人是非法滞留在美国的,所以他们就是不法分子;不法分子就应该被围追堵截,投入监狱。(当然啦,不就是些水果吗,美国人可以自己动手摘啊。)不管我们是否信服这些充斥在周围的言论,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楚:外来移民是个很大的问题,已经到了极限,必须采取措施,是时候了!
然而,并不存在所谓的“侵略”和“全国性危机”。事实上,目前的数据显示,过去的十年,来自墨西哥的移民数量呈现下降趋势,而且相当剧烈。(2000年,有五十万未获批准的劳工跨过边界,从墨西哥进入美国;到2010年,这个数字下降到了八万。)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美国的历史就是一部进口外国劳动力的血泪史,比如从非洲掳来的四百万奴隶。接着还有犹太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他们遍布美国的磨坊、煤矿和工厂。六年级的社会研究课上,大家都会学到美国是个伟大的熔炉,融汇了世界各地的文化。但是,每一次外来移民的大批涌入都会引起新一轮的反移民浪潮,大家的怒火熊熊燃烧,叫嚣要保住我们的“根”,不受外来的侵袭。有时在暴怒之后,就会彻底将这些移民驱逐出去。1850年代中期,加利福尼亚出现了农业劳动力大稀缺,中国成为拯救劳工荒的国家。将近二十万中国移民签订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开始开垦耕种加州的土地——直到1882年,加州所谓的“白人至高论”推波助澜,《排华法案》横空出世,“黄祸”们都被塞进轮船,滚回了老家。接着,日本劳工代替中国人为我们劳作了一段时间,结果等来了1942年的《移民法案》,彻底禁止了来自东亚方向的移民进入美国。这段时间内,大约是1880年代末期,墨西哥和美国之间的铁路开通了,这起到了开闸泄洪的效果,新的劳动力蜂拥而至。而也是在1942年,“美国边界巡逻队”成立了,作用是控制这股汹涌的潮水,还随之应运而生了一个新名词,“非法居留者”。
现在,我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如何控制南部边界的非法移民,好像这是新近才出现的大事。其实不过是旧事重提,翻翻老掉牙的历史而已。我们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嘴里高喊着“公平”“净化”这些冠冕堂皇的字眼,激烈辩论着谁属于美国谁不属于美国。于是,为我们摘果子收庄稼的人们时时刻刻都活在屈辱的阴影之中,不得不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在极度艰苦和不便的条件下生活。我们咬一口脆脆的苹果,“嘎嘣!”伴随着美味的声音,甘甜的汁水在舌尖上蔓延,我们心里会想:“啊,是啊,这苹果可真好吃!”却绝不会想到这美味的背后,是如此凄惨的生活。
蓝莓圈那头的孔苏埃罗一般天不亮就会起床,但休伯托起得更早。他要打扫厨房,以此来换取食物,这是专门为他安排的。(一顿饭一般花费六美元左右,随孔苏埃罗的心情而小范围浮动。)六十三岁的休伯托是劳工营最年长的农夫。他是个温柔的男人,总是善良恭顺,但人们总喜欢偷偷摸摸地在背后议论他。他有些离群索居,独自睡在一顶橙色的小帐篷里。头顶是一棵桦树,旁逸斜出的枝丫很适合晾袜子。他满脸病态,皱纹纵横,瘦削的身子弯曲着,好似一块废铁。劳工营里的人猜测说,他肯定是个同性恋,还有艾滋病,会传染给别人。在这人人都是短暂过客的地方,只有一家人才了解一家人,其他人实际上都很陌生,所以恐惧便悄悄蔓延开来,指挥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休伯托刚扫完地,孔苏埃罗就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推推攘攘,手脚麻利地打开了炉子,预热了烤架。这个胶合板搭成的厨房比其他棚屋要稍微大一点,位于劳工营的外围,永远飘散着热气,火烧火燎的。劳工营的每个人都可以使用,但很少人会有心情和精力去做饭。多年前,孔苏埃罗与丈夫初次来到这里做工,精明的她一眼便看准了这个商机,开始利用自己的灶上手艺来创收。
大概凌晨四点半,厄尔巴诺带着胡安和跌跌撞撞的佩德罗闯进厨房。佩德罗的眼睛还是看不见。
“帮帮我,”厄尔巴诺急匆匆地说,满头满脖子都是汗。
“他得去医院!”休伯托看到佩德罗肿胀的双眼,喊了起来。不过,他也不知道医院到底在哪里。毕竟,他也只不过是走到哪儿歇到哪儿,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医院在哪儿啊?”厄尔巴诺转向孔苏埃罗求助。她正全神贯注地与双拳下的面团搏斗,翻来覆去,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复杂艰深的文章。孔苏埃罗是个丰满浑圆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老好人的暧昧笑容,似乎要挡住一切的冲突、意见和随之而来的后果。她有四个孩子,三个都跟着来了厨房,最小的婴儿哇哇哭个不停,九岁的那个则试图把奶嘴塞到他嘴里。十岁的孩子正在打鸡蛋,而太阳还要过两个小时才会升起来。
“给那个人打电话吧,”孔苏埃罗指着钉在墙上的一张名片。不一会儿她的丈夫诺德就迈着悠闲的步子晃进了厨房。同行的还有他的兄弟诺埃尔。这家伙宿醉未醒,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的是吵吵嚷嚷的一大家子,他们的几个孩子;诺埃尔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厌倦和放空神情的塔米;塔米那文身的女儿,以及这个女孩的男朋友,梳着一绺绺长长的小辫子,又束成高高的马尾。他们都是来喝咖啡的。“咖啡好了吗?”七嘴八舌,喧闹不堪。半个小时之内,耕地工们就将坐着小车排起长队,往田地的方向奔去。没人有空搭理呆呆站在厨房里的两个“小废物”和他们的父亲。这三个呆瓜到底想干嘛啊?
厄尔巴诺打消了求助的念头,从墙上取下那张卡片,离开了。说句实话,他挺害怕孔苏埃罗这一大家子的,甚至把他们看作这个劳工营里称霸一方的“黑手党”。要在这里混,就要懂他们的规矩。他们把吵闹的音乐开得震天响,你得忍着;他们那只诡异的吉娃娃“咪咪”狗仗人势,你也得受着;他们还有只没名字的斗牛犬,特别疯狂,你只能敬而远之。那厨房本来应该所有人都能用的。当然,很多人都喜欢吃孔苏埃罗做的甜面包、墨西哥玉米面卷饼,还有特别美味的西班牙魔力鸡。但厄尔巴诺和两个儿子灶上手艺都还不错,如果偶尔能用用厨房那就再好不过了。他们千里迢迢来到缅因,可不是专门来花钱的。
“也许这个人知道哪里有医院。”厄尔巴诺一边安慰两个孩子,一边仔细研究手里的名片。
名片上的联系方式属于一个叫胡安·佩雷斯-菲尔波斯的人,这人壮得跟头牛似的,留着乌黑的山羊胡,是劳工营的常客。他四处散发自己的名片,让大家“有困难找胡安”。很多人在他转过身的瞬间就把名片扔掉了。这很可能是个狡猾的律师想来碰碰运气,招揽生意,骗骗咱穷人的钱;更有可能是来自移民局的“探子”。来这儿做活儿,你会很快掌握一项本领,那就是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站在一旁的儿子也叫胡安,十四岁的他拿出小男子汉的气魄,从父亲手里拿过电话,拨打了名片上的电话。同时三个人钻进车里开始一路找医院。电话接通了,却转接到了语音信箱。“您能帮帮我们吗?”胡安求助道,“我兄弟看不见了。”
蓝莓圈的山顶上是另一个劳工营,那里条件要好些。棚屋里都有自来水,工人们在收成之后也能呆在那里。这里的劳工地位稍微高一些,统称“拉美人军团”,这些工人技艺比较多,知道怎么开拖拉机、怎么洒农药等等。还有的人就是运气好一些,谈下来的条件是按照小时而不是计件付款。那个营里有个人循着车灯,发现车开到山顶上来了。他走出自己的棚屋,看谁这么早就黑灯瞎火地要离开蓝莓圈。厄尔巴诺停了车,那个人自我介绍说叫路易斯,然后斜着身子钻进车里想一探究竟。“我他妈的老天爷啊!”他看到佩德罗那渗着脓液的双眼,大喊了一声。任何正常人看到这幅景象都会是这个反应。“在这儿等着。”他跑回自己的棚屋,拿起钱包和鞋子,跳进车里,把惊慌失措的一家人带到了二十五英里以外的马柴厄斯医院。
与此同时,佩雷斯-菲尔波斯正拿着电话,想知道是谁找他。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但没能及时接到。在语音信箱里留言的那个小孩子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来电显示也是未知号码。这么说某个劳工营里的某个小孩需要帮助?看不见了?整整四十五个蓝莓公司,需要他监督和保护的有好几千个工人,这真是大海捞针。但佩雷斯-菲尔波斯还是很快穿戴整齐,开始他的巡逻。这些年来一种无望的感觉总是像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此刻也是一样。
“度假胜地”,车牌上这样写着【3】。蓝莓是缅因州出产量最大的经济作物之一,覆盖了六万公顷的田地,这些深蓝发亮的果子和鲜红的龙虾一样,是缅因州的重要象征,代表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快乐天堂。缅因州是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蓝莓出产地。这个州有着沙石混合的林下土壤,其他的植物根本就不会生长,反而为木本植物的蓝莓灌木提供了天然的生长环境。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蓝莓肆意生长,当然,还有它们的好伙伴菌根,这是一种有益真菌,附着在蓝莓的根部,帮助它们从相对贫瘠的土壤中吸取营养和水分,两者和谐共生,欣欣向荣。冬季天寒,厚厚的白雪覆盖了缅因州,也像舒适的毯子一样为冬眠的植物创造了有利的环境。春回大地,融化的白雪又为多年生植物重披绿荫提供了所需的水分。夏日当空,掺在土里的大石块保存了热量,赋予莓果们成熟的香甜。秋高气爽,不时的大风带来电闪雷鸣,穿透土地,点燃大片的田野,正是天然而完美的修剪和清扫。野生的蓝莓就如此这般在这里生长了几百年,大自然神奇又狡黠,当真是谋划得当,运筹帷幄。
说到蓝莓,野生的品种(矮丛蓝莓)可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人工培育的那种(高灌木)随处都可以种植,在诸如新泽西和密歇根的大片土地都有生长。不过你的早餐碗中很有可能两种都有。有时候大而肥硕的蓝莓果实在牛奶中时隐时现地冒着头,有时候一勺子舀起来的是很小粒的黑色果实。哪天你可以好好尝尝味道。和个头较小的野生蓝莓相比,人工养殖的蓝莓味道比较淡,口感粉粉的。而野生蓝莓一口咬下去就会爆发出糖果般的香甜汁水,占据你的味蕾。试一试,一旦注意到两者的区别,肥硕的蓝莓就永远进不了你的购物车。
蓝莓圈尽头的这个劳工营里,孔苏埃罗喜欢占着厨房做饭;休伯托总是支着帐篷聊以容身;厄尔巴诺和两个儿子日落而息……这些人全都辛勤耕耘着田地,而他们所属的是“樱桃田食品有限公司”,美国最大的蓝莓生产商,因为薪资合理,比较好说话,在工人当中很有口碑。比起佛罗里达州的柑橘林和佐治亚州以及卡罗来纳州的菜地,这里可以说有天壤之别了。毕竟,这三个地方的工作条件从1990年代就不断登上报纸头条,令全美国震惊。在南方各州工作的农夫都饱受煎熬,堪比现代奴隶:外来劳工们以还债的方式在田里劳作,甚至还要被迫套上锁链,关在厢式卡车中被送往不同的目的地。
而缅因州,至少在近些年来,算是挣得了好名声。在这里,干农活还算相对光荣。如果一个劳工对得起自己双手结满的老茧,技艺过了关,蓝莓季一到,就总有办法来到这里。报酬相当不错,当地人也不会特别嫌弃你,看轻你。不知为什么,缅因有种气场,也许是因为相对贫穷;也许是因为在相对边缘的北方偏居一隅;也许是因为岩石遍布,粗糙杂乱的海岸;也许是因为上述种种地理原因造就了戏剧性的情绪波动……总之,这个地方有种气场,“盲流”们在这里,要好过些。
我在劳工营里的时候,正是8月仲夏,关于合法地位的问题一直悬在黏糊糊的湿热空气当中。这个问题如影随形,就像贴在双腿上永远挥之不去的吸血蚊子。所有为樱桃田食品公司工作的劳工都算是有合法地位的,他们都通过了所谓的“员工身份电子查证系统”(E-Verify),具体来说,就是将新进劳工提供的社会安全号码登录联邦公民及移民服务局的资料库,与该局及社会安全署的资料比对,以核查移民身份。要是雇员中有没通过这个系统查证的,公司就要遭到巨额罚款,所以对这件事情可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在遍布缅因州的其他劳工营里,很多劳工以不具名为条件(其实这个条件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多余),骄傲地向我展示他们在波士顿街头花一百美元买来的社保卡。更有伪造的绿卡和驾照,还有几个给我看了他们所谓的“保险”,也就是来自野鸡鉴定机构的文件。很多人会同时找好几家这样的机构,开不同的文件,一份没用,换一份继续碰运气。
“这些都通过了电子查证?”我问道。
“电子查证就是个大笑话,”他们说,“大家都是假的。”
伪造的文件大概是很容易就能拿到吧,但跟我谈过的劳工们都说,现如今进入美国变得前所未有地难。2010年,奥巴马总统签署批准了耗资六亿美元的边界保障法案,法案规定新增一千名边境巡逻特工,增加移民和海关执法局人手,更新通信设备并加派无人机侦察。
我听到很多很多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故事。比如瘦骨嶙峋的驴子驮着一袋袋压缩食品,和人一起跋涉数周,穿越索诺兰沙漠【4】;比如很多人花掉毕生积蓄,把数千美元都给了所谓的“土狼”,以求帮忙让他们偷越边境。穿越边境变得难如登天,事实上,很多人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往来于两边,不时回去看看家人。一旦进入美国,你就得乖乖呆在这里,不是好几个月,而是好多年。因为回去之后再进来,那就是危机重重甚至根本不可能。你可能在这里一呆就是五六年,甚至可能是七年。每当领了报酬,就把钱汇给家人,直到攒够了在家乡买房子的钱,或是达到了你心中希望的数目,才能回到家中。跟我聊天的那些人说,更严格的边界控制最大的影响,就是把乡愁在分隔的岁月中拉得更为漫长。
佩雷斯-菲尔波斯注定是个在星条旗下注目致敬的美国人,永远不会回头望一眼来处。他在古巴长大,十六岁就被父母送到了匹兹堡的朋友家里,接下来的经历说是彻头彻尾的迪士尼童话可能有点夸张,但也可被誉为令人叹为观止的美国传奇了。他代表了很多外来移民,他们来到这个国家,遍布城市乡村,通过勤奋劳作,达到人生巅峰。这是一个值得自豪的故事。
佩雷斯-菲尔波斯自己勤工俭学读完了大学,还取得了研究生学位。最初找了份工作,在高中教西班牙语。接着他听说缅因有份工作,是为自己十分熟悉和了解的移民社区服务。当时是1990年代中期,美国刚刚发生了臭名昭著的“德克斯特鸡蛋养殖场丑闻”:全美最大的红皮鸡蛋生产商成了人们眼中的血汗工厂,也成为虐待外来劳工的代名词。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OSHA)进行的一项调查公布了一些视频,影像中的劳工们正用双手清理粪便;而他们的浴缸和水池中,满是未经处理的污水。
那时候在大家眼里,缅因州是全美国外来劳工条件最差的地方之一。佩雷斯-菲尔波斯希望改善本州的状况,信誓旦旦地要进行一番改革。他记录了整个州的暴力事件,在一个种植西兰花的农场卧底调查三年,拍摄了很多影像资料,其中一个视频里,他自己站在露天的深坑中,坑里全是人的粪便。这些工作推动了相关立法,改善了移民劳工工作环境中的暴力行为,他也成为蓝莓园和各个劳工营的常客。耕耘的季节,他会在哥伦比亚市政厅旁边设立“劳工中心”,大家可以聚在这里,享受一些免费的服务。这里有别人捐赠的罐头食品和衣服,还有一个教育办事处和提供法律顾问的专业人员。中心还发起了外来劳工健康工程,在各个农场都有小分队。他的努力在号召维护劳工权益的圈子中被传为佳话。现在大家都觉得缅因州在这方面做出了很好的表率。
然而,外来劳工们又是怎么看的呢?至少,和我聊天的那些工人言语之间很少提起这些服务。就算偶尔说起,这也不是他们来缅因的原因。大家都是冲着钱来的。
在劳工潮的东延线,没有哪种农作物能比得上蓝莓的价格了。这种果子就好像三维弹球游戏最后的奖励关卡:突然之间前面的分数都加在了一起,令人惊喜不已。干农活的人只要节奏掌握得当,技艺也过关,一天平均能收一百箱蓝莓。按照一箱2.25美元的价格来计算,一个星期挣1350美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在佐治亚州摘桃子,一周只能赚375美元;在佛罗里达的橘林里,一周收入只得400美元。
华盛顿县位于缅因州最东端的一隅,是本州大多数蓝莓沙地【5】的所在地。这里的失业率高达12.2%,高居缅因诸城榜首。然而,高昂的收入却无法吸引本地失业人员下田干活。“新美国梦”在全国范围内广泛传播着心照不宣的价值观。农活多么辛苦啊,长期干会腰酸背痛,而且日头毒辣,小心中暑。
就在我们的上一代,收割的季节整个社区都会全民总动员。那时收割是一种仪式,让当地所有人都聚集在沙地里。蓝莓熟了!必须得采摘!时间不等人!农忙时节,你帮自己的朋友干农活,不但收入不菲,还能和街坊邻里聊聊东家长西家短,逮到躲在桦树后面接吻的情侣戏谑一番。之后你会去镇上的蓝莓节,庆祝大丰收和顺利的采摘。还能在那里参选最好的自制蓝莓酱、家常蓝莓派、手工蓝莓蜡烛或香皂。
如今,当地人再也不下地了。但蓝莓节的传统却在整个缅因保留了下来。城里的人们仍然会欢庆,游客们依然络绎不绝地来。
跟我聊过天的外来劳工们非常清楚这其中哪里脱了节:他们辛苦劳作保留下来的文化却和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而享受这种文化的人们,也和劳工或劳工文化没有任何交集。
“你看,这里每个人的皮肤都是棕色的。”蓝莓沙地里的某个早上,孔苏埃罗的妹夫说。这个男人长得挺帅,眉毛宽宽的,留着波浪形的黑色长发。炎炎烈日下,他敲掉一瓶啤酒的瓶盖,泡沫奔涌而出。“我第一次来这里是1998年,当时还有白人在摘蓝莓呢。现在根本影子都看不见了。白人都变懒了。下地的都是我们这些说西班牙语的。”空气中仍然有点寒意,但他早就脱了上衣,身上还冒着汗水,因为他已经从这一望无际绿紫相间的灌木中收了十箱蓝莓了。“白人可真懒,都不肯花一两个小时通勤上工,说西班牙语的就肯。占领这些田地根本没费什么力气。白人丢掉了手里的耙子,说西班牙语的就捡了起来。”
豌豆岭路的北边是大片的田野,一辆大型货车装着满车的空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越来越近了。劳工们像节日打折时的购物狂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那辆车狂奔。许许多多大小一致颜色各异的箱子,黄的,绿的,蓝的,白的……全都像乐高积木似的堆叠起来,一列能有十个到十五个的样子。挑起箱子就跑,赶紧的!能抢多少抢多少!这样在采摘的时候你才有足够的箱子来装。你的孩子里满了十二岁的那几个,也会和你一起肩并肩地采摘,把他们的收获也倒到你的箱子里。没满十二岁的,就躲在车里,不时挠一挠被蚊子叮了痒得受不了的红疙瘩,等到公司里的人都走完了,才偷偷溜出来干活。公司是绝对不允许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干活的,因为美国的法律严令禁止。但你的孩子们想干活,一家人需要钱,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孔苏埃罗的丈夫诺德抢先占领了蓝莓沙地西端的那块地盘。唯一的白人是监工帕特。他指挥诺德一家人按照自己划定的范围,呈竖列状分散开来。运气好的时候,你所在的那一列地形平缓,而且没有多少硬石头;运气坏就可能分到沟谷或山脊的区域,甚至还可能崎岖不平,杂草丛生。在田里占据一块地盘的方式之一,是把你的卡车停在那儿,车窗全部打开,车载音响开得震天响。大多数音乐都是拉丁流行曲风或传统的墨西哥民歌。湿润的空气中飘着几乎让人晕眩的甜香,低音号的旋律不断振动你的耳膜。
蓝莓耙子是正方形的,立体簸箕状,头上有很多锐利的尖齿,把手可长可短,就像一把巨大的餐叉被谁拿倒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耙子,很多都是自己亲手做的。上帝赐予你这副肉身,天生就是来采蓝莓的,所以得量身定做一把好使的家伙。一耙子挥下去的动作很像铲雪,但要更快些。双臂一摇一摆之间,耙子已经瞬间采到了几十颗蓝莓,哗哗作响。大概十分钟能采摘好一箱蓝莓;然后就拿到路边去,撕下一张写了你名字的胶带贴在上面,开始填充下一个空箱子。没人会去偷拿另一个人的箱子或耙子,就连胶带也不会动: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这里的待遇很公平,所以没人动花心思歪肠子去争抢或者作弊。佛罗里达州和佐治亚州就大不相同了。因为不允许上厕所,那里的工人每天半数的小便都是直接在裤裆里解决的。这里就公平多了:你想收多少蓝莓就收多少蓝莓,只要身体撑得住。扛不住了就停下来歇着。
九岁的小男孩克里斯托独自坐在沙地飞扬的尘土里,呆呆看着大人们争抢空箱子。他的妈妈淹没在争抢的人群中,爸爸也抢得忘乎所以。“我们之前在佛罗里达收生菜来着,然后开了十二个小时的卡车,到了这儿。”克里斯托说,“我,我爸爸妈妈,还有妹妹和四个兄弟。”这孩子长得圆鼓鼓的,穿着一件汗衫,上面有圣诞花环和泰迪熊的图案。为了在酷暑之下凉快些,他被剃成了光头。他说自己职责很多,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照顾七个月的妹妹黛娜。“她现在在营里,和我弟弟呆在一起,”他说,“我们轮流照顾她。”克里斯托负责在夜晚黛娜哭泣的时候抱抱她,摇摇她,安抚她。要是哭得太大声,他就把她带到门外的月光下,抱着她爬到两棵雪松之间的吊床上,那是爸爸支起来的。劳工营里没什么事情好做。有时他会和兄弟们玩“冰棍化了”【6】的游戏,或者和秘鲁来的一些孩子玩水枪大战。“我倒更情愿每天都到沙地里来,”他说,“爸爸说我可以去干活,但要是被抓住了他会假装不认识我。”有一周克里斯托赚了120美元,其中100美元给了妈妈,剩下的自己拿着,和爸爸去米尔布里奇镇上喝了几杯啤酒,还买了一些手信,要带给佛罗里达的表亲们,其中有一叠写着“缅因”字样的明信片,一个龙虾样子的钥匙链,还有一个凤仙花味道的小枕头。“长大后我想成为一名工程师,”他说,“或者做科学家,或者做个卡车司机,开着车经过生菜田——但做司机我可能会害怕,因为有时候肯定会遇到一些水洼啥的。”
帕特正指挥大人们扛着箱子往不同方向就位。克里斯托什么事儿也不能做,只能等着海岸那边没有相关人员的时候再去。于是他有节奏地扭动起身体,把耙子横在身前,假装自己是个拉丁流行歌手。不知从哪辆卡车里传来拉丁裔美国歌星罗密欧·桑托斯满怀柔情的低吟浅唱。克里斯托和着那旋律,稚嫩的声音消隐在扬满尘灰的雾气里。
耙子有节奏地拨开低矮的灌木,“唰,唰,唰”,甜甜的蓝莓香飘散出来。伴随着卡车的轰响,人们挥汗如雨。靶子的一上一下之间,你能看到工人们的项链在摇摆,金与银反射着阳光,闪闪烁烁。遍布沙石的田野起伏不定,低洼地与深坑处处都是,往地平线那边蔓延,穿过血红色的云层,与黄蓝层叠的远天相接。
今天早上没有任何人问起厄尔巴诺和他的两个儿子去哪儿了。很有可能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叫什么,甚至也没注意到他们不见了。唯一的例外是休伯托,那个打扫厨房的瘦小男人。他跟监工说了,有个小孩早上跑来厨房,两只眼睛很可怕。除此之外,阳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切按部就班:箱子、耙子、胶带……“唰,唰,唰”。没人说话,没人提那件事,也没人说自己在劳作之外的生活,也没人说克里斯托在佛罗里达读过的学校下星期就要开学了,没人说计划回家参加足球队或乐队,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里听不到闲言碎语,不会有人表达自己想早点回家的愿望,没人说收完蓝莓要去收什么作物、下一份工作是什么、明天会怎样。甚至都没人提一提从东部海岸迅速向这里推进的热带风暴。在沙地中,判断时间早晚的唯一方式就是感觉照在背上的阳光。早上是温和的,暖洋洋的;中午则好像要把肉烧焦似的;接着夕阳西下,太阳神终于仁慈地消隐在云层中。
诺埃尔非常需要一杯“怪物高能饮料”【7】,诺德也一样。但孔苏埃罗还没推着午餐车出现。克里斯托的母亲身形宽大,扎着高高的马尾,她哼哧哼哧地跑来朝他大吼大叫,说他四处闲逛不干正事。接着她不知道向谁抱怨,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肿胀的脚踝。“你是在跟这些人说话吗?”她问克里斯托,指着诺德和诺埃尔。其实这两人看上去完全无害。“不,妈妈,我没有。”昨天晚上她发现克里斯托在劳工营里交了新朋友,他跟几个西班牙语说得很烂的男人聊着天。这些人肯定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于是她告诉克里斯托,要是这些男人中的任何一个碰了他,她一定会冲进厨房抓起一把刀戳死他们。
“不,妈妈,没人碰我。”
休伯托正在休息。他坐在一个倒放的箱子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绿色T恤和点缀着紫色色块的牛仔裤。他的工作方式是摘几箱蓝莓,休息一下,再摘几箱,如此这般。不是不想一口气干下来,而是真的没有青壮年男女那样的力气了。“我这人干活很慢的,”他说。他长了张渔夫的脸,坑坑洼洼,沟壑纵横,而且也没刮胡子。“一天可能收个二十箱、三十箱或四十箱。我从来没收够五十箱,一次都没有。所以我特别好奇,他们是怎么收到一百箱的。好像一小时内应该收到多少多少箱,但我从来没做到过。但他们还是允许我继续干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儿我也想不通。公司对我挺好的。”
他把蓝莓耙子倒立起来,开始整理尖齿之间塞满的野草。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休伯托眼中“家”的概念,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某个季节。他根本不知道过完收获季应该有什么样的生活节奏。他没有固定的地址,没有代步的车,也没有用于联系的电话。
“那边那两个是我的朋友,”他指着远处深谷那边正在收蓝莓的一群人,“那个大个子,还有另一个。他们看起来挺像的。叫什么我忘了。我是来这儿之后遇见他们的。厨房里那位女士也是我的朋友。每年她都帮我把帐篷收起来。所以每年我来这儿才有地方住,她都会带回来给我。我把睡袋、枕头、牙刷什么的带来就行了。床垫就从别人的小屋里拿一个。洗的衣服晾在树上。我还有个盆子,一双新靴子,一套剃须用品。我在波特兰东西更多,还有个柜子在那儿呢。哦,我还有个收音机,有闹钟功能,每天早上四点定时把我叫醒。要是下雨没法收果子,我就坐在帐篷里听广播。”
休伯托的一切“做人须知”在半个多世纪前就搞定了。他的老师就是父亲母亲。年少的他与双亲肩并肩地在墨西哥的田野中收过土豆,还在得克萨斯的烈日下收过卷心菜和菠菜。后来长了一些年纪,他就独自加入了东部分支的大军。是通过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的。生活的主题词是“居无定所”。今天你在这儿,明天就忽然到了那儿。“呆在哪儿都无所谓,”他说,“我不停找活干,只要有活干就好。我闲不下来,得一直干活啊!”
耙子清理得差不多了,他站了起来,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一碰就要发出咔嚓的断裂声。他不得不服老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把一摞摞的空箱子往肩上一扛就开跑。耙子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满怀敬意地拿着耙子(不像有的小孩随便拉在身后拖着走),来到另一排蓝莓灌木前,进去前先扫视一番,略略思考了一下。他穿着一双紫色的靴子。跟很多人一样,他说比起其他作物,还是最喜欢收蓝莓了。“劳工营有好也有坏,”他说,“在佐治亚摘桃子可真是辛苦,那儿的人心眼儿也坏得很。新泽西有个我很喜欢的苗圃。宾夕法尼亚的蘑菇需要摘了我就去。然后就是这儿了,每年只要能搭到车,我就到缅因来。”
“随便呆在哪儿都无所谓,我不停找活干,只要有活干就好。我闲不下来,得一直干活啊!我在米尔布里奇搭公车。去到埃尔斯沃斯,去到班戈,然后从那儿再去南本德之类的地方【8】。要是换成日内瓦这个城市,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要我。我喜欢去纽约找活干。卷心菜、洋葱,纽约简直什么都有。”
“去年我生病了,所以没法来摘蓝莓。当时我的胸特别痛。心也烧得慌,各种症状太痛苦了。要坚持,不能停,要坚持下来!永远别停下!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波特兰有免费的药拿,还可以打针,有个挺好的诊所。我在那儿拿了很多药,够应付好一阵子了。”
休伯托挥舞起耙子,弯腰开始劳作,全身散发出属于泥土与大地的自信和渊博。“对了,我还开了个银行账户呢。银行不在附近。得坐好长时间的车。有时候能搭到便车,要么我就坐公车呗。暂时不能存的钱我就放在树林里。我在那里找到好多隐蔽的地方,安全得很。”
边耙地边说话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他说了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耙子满了之后,他就把果子倒进一个黄色箱子里,十指轻柔地抚过,好似爱人般朴素情深。
之后,这箱蓝莓就会和其他蓝莓一起,放在帕特的卡车里,送到马柴厄斯的食品加工厂,进入速冻柜,然后经过激光扫描仪的洗礼,按照大小分拣出来,妥当装袋,送往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超市。
“吃午饭啦吃午饭啦!”沙地里有些男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孔苏埃罗正开着一辆白色的小卡车,带着今天的食物,横冲直撞地越来越近。一份玉米粉蒸肉4美元,一瓶怪物高能饮料1美元,一瓶啤酒2美元,一份杯装甜辣椒炒蛋3美元。工人们纷纷扔下耙子,向食物跑去。诺德出现的时候,长长的队伍自觉地分开让路,孔苏埃罗先给丈夫呈上午餐。
天色已然不早,太阳开始西沉。佩雷斯-菲尔波斯终于找到了那个打电话说弟弟眼睛出毛病的男孩。他当时正在蓝莓沙地里巡视,结果运气不错偶遇帕特,他说自己管的一个工人好像是说过这么个事儿。等佩雷斯-菲尔波斯开着巨大的黑色卡车停在父子三人的帐篷前,佩德罗、胡安和厄尔巴诺已经回来了。佩雷斯-菲尔波斯跳下卡车,问道:“就是这个孩子吗?他怎么样了?”
红眼病,该死的红眼病,也就是细菌性结膜炎。对于很容易就得到基本抗生素治疗的孩子来说,这根本不是个大问题。但要是病症得不到及时处理,等待孩子的就是恐怖的失明。一个医生硬生生地扒拉开了佩德罗的眼睛,给他开了一些药,保证说他一定会复明。
佩雷斯-菲尔波斯道歉说没能及时接到电话,接着跟父子三人讲了流动医疗岗、劳工中心以及他们能在那里得到的所有免费服务和物资救助。三人向他表示感谢,没有再多说,也没有抱怨什么。在他们眼里,佩雷斯-菲尔波斯和黑手党家族一样可怕,这人看上去能力通天,可不能信任他啊。
“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吗?”佩雷斯-菲尔波斯问道,“给你们带点吃的来?”这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打扮得很是体面,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下身一条牛仔裤,上身则是一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短袖T恤,这副打扮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他肯定常常在哈瓦那抽雪茄泡吧,过花天酒地的生活。
“我们这儿吃的挺多的,”胡安撒了个谎,“我们没事儿。”他靠着家里的车,那是一辆深绿色的帕萨特。厄尔巴诺站在他身边。两人形成了一个人形盾牌,保护着坐在车里的佩德罗。
“就要下大雨了,”佩雷斯-菲尔波斯说道,“你们住的地方会很潮湿的,你们得找个不会湿的住处啊,对不对?”
“我们没事儿。”
“他们都在说趁着大雨来之前,好好收一天蓝莓,”佩雷斯-菲尔波斯告诉他们,“你们明天好好干一天,能赚不少钱呢。”
“谢谢,”厄尔巴诺说,“知道了,谢谢你。”
而事实上,在佩德罗复明之前,厄尔巴诺都不会再去地里干活了。厄尔巴诺不能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劳工营里——这是底线。
第二天,父子三人花了整整一天,等待佩德罗的眼睛明亮起来。第三天,佩德罗看得见了,但大雨倾盆而下,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们来到蓝莓圈顶上的另一个劳工营看路易斯,就是那天帮他们找医院的人,现在大家已经成了朋友。厨房里有一台电视,于是四个人一起看了几部电影。第二天,天气状况没有丝毫改变。猛烈的暴风雨在新英格兰地区的整个海岸【9】肆虐,所到之处无异于经历一场浩劫。整整四天,谁都没活干,也就意味着一分进账也没有,白白少赚了2000美元。这很成问题。厄尔巴诺非常需要钱,现在就需要。
他四十五岁了,饱经沧桑。如今看来,好像他努力工作得来的一切都在渐渐溜走。小时候在墨西哥受穷挨饿,十几岁时终于如愿逃走,一路颠沛流离,最终在北卡罗来纳州定了下来。那是1980年代,得到合法的绿卡并非天方夜谭。尽管英语还说得磕磕巴巴,厄尔巴诺可以说对美国了如指掌。在蓬勃发展的南方,他找到一份很稳定的工作,成了一名建筑工人,还有了银行账户,开始按揭买房。虽然婚姻最后以失败告终,他却得到了两个好儿子,聪明乖巧,从不淘气,也完全不需要他多费心。房子的按揭他期期不落,每次都按时交。但去年噩耗传来,身在墨西哥的父亲去世了,于是他回到家去安葬他。
“他们开枪打死了我父亲,”外面的大雨穷凶极恶,他坐在车里的驾驶座上避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面无表情,一只手臂耷拉在方向盘上,眼神茫然地落在挡风玻璃上,一只苍蝇在大雨中没头没脑地飞来,撞在上面猛烈地弹了又弹。“不知道是谁,拿了把枪。都是些疯子。凶手说他认错人了,他想杀的其实是别人。我说:‘为什么认错人?我爸爸可是个老人啊。另一个也是个老人吗?’他说:‘是的,我认错人了。’”
两个孩子和路易斯一起上山来到另一个劳工营。厄尔巴诺就呆在山下的帐篷里。周围的水越涨越高,他绞尽脑汁想有没有需要抢救的东西。几天前这个劳工营还人声鼎沸,处处唱歌跳舞、抽烟喝酒、聚众赌博。而现在,在大雨的浸淫中,这里彻底寂静和沉闷下来,四处弥漫着忧伤与焦虑。就连那条无名的比特恶犬都没影了。
“我去墨西哥安葬父亲的时候,坐的是大巴。”厄尔巴诺说,“这是个大问题。他们知道车上有来自美国的墨西哥移民。军用卡车迎面就开了过来,拿着枪的人拦下了大巴。这群人喊着‘所有人都下车’,然后把大家身上的项链、戒指这些值钱的东西硬生生地取了下来,很多人都流了血。他们从我身上抢走了7000美元。那可是我全部的积蓄了。”
于是他就困在墨西哥了。身无分文,新近丧父,悲伤的同时还要考虑老人家入土为安的问题。“这是个大问题啊。我靠洗车为生,还去田里收玉米想多挣点。花了好长时间。等我凑够举行葬礼和回去的钱,都过了三个多月了。”
他露出一个疲累至极的笑容,喘了口气。“等我终于到了北卡罗来纳州,回了家,收按揭的人就说我没按时交钱。我不在的时候每一个月都没有交。我得赶紧挣钱补上。我知道缅因这个地方可以挣钱。两个儿子出生前我在这儿干过一段时间。这里只要埋头做,苦点累点没什么,来钱挺快的。我跳进车里就准备出发,结果我儿子说:‘等等,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帮你挣钱。’我的另一个儿子也愿意帮忙,还问我:‘爸爸,要是房子没了会怎么样呢?’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这个房子。很多很多年。关键在于:我也许可以保住它。只是也许。我现在钱还不够。收按揭的人说需要把总数凑齐,不然的话就要把房子挂牌出售了。我的两个好儿子说:‘不,爸爸,我们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在那之前,佩德罗和胡安从没干过农活。他们对移民劳工的生活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这是做儿子的职责,但也是一种全新的历险。他们会帮助父亲保住房子,然后再为自己多挣一些钱。他们可以买一辆摩托车,做“骑士”送美女回家。
然而现在,整整四天没活可干,而且蓝莓的收获季眼看就要结束了。厄尔巴诺的希望渐渐丧失,他觉得自己永远也还不起按揭了,再也没人有心说起“摩托车”和“美女”之类的话题了。
厄尔巴诺坐在车里想把粘在车窗上的苍蝇拍下去,却没打准。突然他想起了“瘦吉姆【10】”。帐篷里一个塑胶袋子里还有几根“瘦吉姆”。他冲进雨中抢救这宝贵的食物,然后开车来到另一个营地找两个儿子。孩子们正在厨房里看《价格猜猜看》,一起看的还有些从城里来的女人,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高跟鞋。潮湿闷热的天气搞得人人难受,美女们正不停摇晃着手里的扇子。
孩子们一看到爸爸,就兴奋地大步走过来。“蓝莓收完以后我们可以呆在这儿做其他工作。”胡安告诉爸爸。两个孩子在厨房混熟了,听说有些人在缅因一直呆到冬天,在海参加工厂干活。大家都知道,处理黏糊糊的海参是多么恶心,但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却特别向往。暑假快完了,一想到要回学校去上课,他们简直头疼得不行。
厄尔巴诺认真听了他们的“计划”,但心里一直碎碎念着“傻孩子”。他知道两个孩子新鲜劲一过,很快就会开始想家,想念朋友,想念父亲为他们创造的美国青少年生活。他知道胡安和佩德罗一直都想去打橄榄球,想去电影院看大屏幕,想去购物中心闲逛。他们可不是那些生来就没有家,从小就要干农活的移民劳工的孩子。他们还是天真纯粹的大男孩,懵懵懂懂,可能都不知道厨房里这些女人是上门来揽客的妓女。
“你们得去上学,”他告诉孩子们,“你们可以跟妈妈一起住。”
“你觉得这样是在保护我们,”佩德罗说,“但我告诉你,爸爸,这样其实适得其反。”
厨房里有几个男人咯咯笑起来,开起了各种玩笑,说回学校干吗。但两个孩子可不希望有人围观这场谈话,于是赶紧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你们必须得去上学。”厄尔巴诺说,“这事儿我说了算。”
劳工中心的停车场,佩雷斯-菲尔波斯把一箱箱的罐装芸豆和番茄酱搬到卡车上,显得有点烦躁。他拿起两袋大米,甩到卡车里,然后驱车前往艾伦的农场。他明白自己所做的工作非常重要,分发食物,提供药品,并传播各种关于法律服务的信息。但最重要的工作则是解释解释再解释。“我必须向他们拍胸脯保证说这些东西里没有卓帕卡布拉,”他说,“卓帕卡布拉是传说中隐藏在树林里的吸血怪兽,人和牲畜都不放过,长着邪恶和恐怖的面孔,比土狼还要凶狠。来这里的很多人都对树林有种惧怕感,有些人甚至怕得要死。”
“我们得发起一个项目,互相了解了解。我们需要了解他们,他们也需要了解我们。”他说。他的眉毛上总是很容易就挂起汗珠,眼珠子不停地转,观察着四下的动静,好像心里藏着很多秘密。“这么多的文化差异,我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入手。比如,我们这儿什么东西都放冰箱。他们就觉得很神奇,‘什么?!’他们家乡一般没有冰箱,就算有,也因为经常断电根本没用。所以呢,因为他们没这个习惯,吃过的东西不放冰箱,雇主就会因为这个被罚款。不过他们是真不知道。不知道上厕所要冲水,他们那儿没有自来水。结果就惹得苍蝇乱飞。我必须要竖一块牌子,写几个大字,‘便后请冲水’。就是这一件件小事,加起来整个就变成文化的大事。你懂的。”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问题多得不得了,”他说,“什么女人啊,酗酒啊,打架啊,醉驾啊,真是太可怕了。他们根本没什么概念和法律常识。我跟他们说那样做会被关监狱的。这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全新的思维方式。对了,还有开车超速、家庭暴力等等。我努力把我们的生活方式教给他们。我说:‘在这里,人是拥有权利的,受了委屈还可以依据法律来寻求补偿。’他们都觉得特别新奇。我还跟他们讲了‘墨驾’——墨西哥人驾驶车辆【11】。我说他们在路上开车很有可能被警察拦下来。他们说不理解这样的法律,我就说这不是一项法律,很难解释。”佩雷斯-菲尔波斯常常叹气,好像需要他来传递的信息太多了,让他有点招架不住。我们驱车经过维曼劳工营,那里特别干净整洁,到处都是崭新的蓝色简易住房。他伸长脖子探头到车窗外,看有没有人在用劳工足球场。
“外来劳工的平均受教育水平是四年级。”他说,“在墨西哥这样的教育程度一年可能只挣得了500美元。在这儿一个月挣到2000美元是很容易的事情。这可比不了。”
“只要一刻不停地干活,干活,再干活。”
“我觉得只要是人,就没有‘非法’这一说。”他说,“我把他们叫做‘未登记劳工’或者‘已登记劳工’。这是一个沉默的世界,是一个真正的地下社会,阴暗角落。‘已登记劳工’的数量远远满足不了对劳动力的需求——还差着一大截呢。美国依靠的就是那些‘未登记劳工’,但这些人却在恐惧和屈辱中活得躲躲闪闪。”他一口气抖出好多移民方面的事实和数据,说得很激动,好像拳击粉丝在讨论昨晚拳王争霸的比分。他说移民劳工会购买社保,但这个钱他们永远也收不回来,因为他们的身份证明文件都是假的。“这样一来财政部就能多收好几十亿美元啦。这也是件好事啊。外来劳工这笔生意,美国真的做得值了。”
“好几年前,我协助别人调查一件劳工营的谋杀案。死者被一把斧子开膛破肚。他老婆远在墨西哥,成了寡妇,我希望她能拿到老公留下的钱。好像是700美元左右。我想找到他的老婆。结果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七张身份证明文件。所以连他到底是谁都没法确定。”
风暴终于消停下来,太阳迫不及待地回到蓝莓沙地上空,地上的水汽迅速蒸腾,大家的心情和劳工营的氛围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你去把桶里的水倒掉,我去拿床单。”厄尔巴诺对胡安和佩德罗说。他拿着一个空的洗衣篮,站在小屋里。这是蓝莓圈顶上那个劳工营,父子三人有了一个新家。佩雷斯-菲尔波斯一直坚持不懈地来看厄尔巴诺和两个孩子,逐渐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有了信任,一切都改变了。佩雷斯-菲尔波斯帮厄尔巴诺在樱桃田食品公司找了一份新的工作。他可以继续呆在地里,做做清扫,洒洒杀虫剂什么的,像路易斯那样,成为公司的“常驻拉美人”。这份工作的时薪是9.5美元,这意味着厄尔巴诺有机会保住北卡罗来纳州的房子。
孩子们刚刚干完活。他们刷了墙壁,拖了地,在房间里喷洒了派素清洁剂,闻起来有股医院的味道,干干净净的。比起山脚下那个劳工营来说,这小屋可宽敞多了,而且刚修了几年,很牢固,室内粉刷成清爽的白色,能撑很多年。隔壁的小屋就是带电视的厨房和卫生间,而且有室内的自来水,还有洗衣房。厄尔巴诺快走几步就到了,床单洗得干干净净,烘得也干燥爽利。他从烘干机里拿出床单,尽情享受着洗衣粉的淡淡香味和烘干后干燥暖和的感觉。他不紧不慢仔仔细细地将床单叠好,角对角叠得平整服帖,然后拿着床单回到小屋里。两个孩子已经一人占据了一个上铺。厄尔巴诺的脑海里掠过孩子们在湿乎乎的帐篷与逼仄的汽车中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如今派素清洁剂与新洗好的床单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甜,这一切的一切都温柔地击中了他,他心中洋溢着流动的喜悦,又找到久违的满满的希望。
如果换一个人,看着眼前树林里的劳工营小屋,设备简陋,只不过有自来水,也许并不会由衷觉得自己无比幸运。但对于厄尔巴诺来说,自己的运气就像一个风向标,困在一个方向好长时间了,接着,仁慈的上帝送来一场热带风暴,终于把风向标拨正了。
胡安和佩德罗不太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这样满心喜悦。厄尔巴诺同意两个孩子跟自己呆在一起,但他还是给他们找了个学校报了名。两个男孩儿觉得这太傻了。那拉哥斯高中的校车每天都会到蓝莓圈上面来接他们。两个孩子都讨厌新学校,特别是这个名字,那拉哥斯,也太拗口了,到底怎么才说得清楚啊。而且这个学校连橄榄球队都没有。另外,他们多么希望去处理滑溜溜的海参,多赚点钱,然后买辆拉风的摩托车,这下也没法实现了——现实多么残酷啊。他们本来觉得自己是正在经历华丽冒险的大英雄,呆在缅因,干活赚钱,拯救父亲和房子,这一切“美好梦想”就这样化为泡影。
“我们每天都会逃学,”胡安说。
“我们可不是开玩笑的哦,爸爸,”佩德罗说,“我们绝对不去上学。”
厄尔巴诺根本没理睬他们,只是命令他们赶快到车里来。父子三人一起来到埃尔斯沃斯的沃尔玛,买了三孔档案夹、笔和纸,好让他们第一天上学就万事俱备。佩德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嘴里含着绿色的棒棒糖;胡安坐在后座,棒球帽的帽檐拉得低低的。他身穿一件T恤,上面写满了上学期八年级毕业时同学们的祝福和留言——“偶们爱你!胡安!”“肖娜♥你!”“罗恩到此一游!”回想起来,当时欢乐的场景好像很远很远,远得就像别人的故事。他们现在变成移民劳工的孩子了。“他们说我们是一帮穷鬼。”佩德罗对胡安说。胡安把眼神藏在棒球帽下,心想这里可能都没有孩子会玩滑板。他不知道佩德罗说的是不是真的,白人的孩子是不是会特别混蛋地侮辱外来劳工。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一定会为了家庭的荣誉挺身而出。不过也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而已。这种恐惧越来越真实,他心里也越来越苦涩。窗外是182号公路,城镇的建筑一栋栋地掠过,大多渺小而怪异。外墙上贴着蓝莓丰收的海报,星条旗迎风招展,路灯之间悬挂着极具诱惑性的横幅,招揽游客们到附近的马柴厄斯去参加蓝莓节:到时候会有蓝莓音乐剧,蓝莓大游行,蓝莓手工展览,还能乘坐免费的穿梭巴士,去参观正在采摘中的蓝莓园。
【注释】
【1】指为获得美国国籍在美国出生的外国小孩,或来自非法移民家庭的小孩。——译者
【2】Pat Buchanan,美国政治评论员,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译者
【3】美国各州都喜欢把自己的特色体现在车牌上,缅因州也不例外,该州车牌上印着红色的龙虾和Vacationland(度假胜地)几个大字,俨然是流动广告。——译者
【4】位于加利福尼亚州。——译者
【5】前文提到的只能供蓝莓生长的沙地,土壤相对贫瘠。——译者
【6】这种游戏与中国的木头人游戏有一点类似,规则是被指定的“猫”摸到了之后,另一人就冻住了,不能再动,分开双脚站着。“解冻”的唯一方法就是游戏中的其他人从他们胯下钻过。游戏一直持续到所有人都冻住为止。最后被冻住的那个人下一轮就做“猫”。——译者
【7】加州汉森公司生产的高能饮料(Monster Energy)。汉森公司以生产含高咖啡因的高能饮料与红牛抢占世界市场,顾客目标为青年男子。产品外观以黑色衬底,绿色或蓝色M形状的怪物爪印很是抢眼。其产品在北美、欧洲、南美和亚洲约50个国家和地区销售。——译者
【8】本段提到的地名均是美国城市或小镇。——译者
【9】位于美国大陆东北角,濒临大西洋,毗邻加拿大的区域。新英格兰地区包括美国的六个州,由北至南分别为: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佛蒙特州、马萨诸塞州(即通常所说的“麻省”),罗得岛州、康涅狄格州。——译者
【10】一种速食肉肠。——译者
【11】Drivingwhile Mexican,缩写是DWM。这是一个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美国现象。意思是,墨西哥人驾车很有可能被警察拦下来,理由仅仅是他/她是墨西哥人。警察可能对其进行盘问和搜身,甚至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进行罚款等处罚。——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