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奥康纳短篇小说精选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格林利夫

梅夫人朝东的卧室窗户很低矮,那头公牛就站在窗下,被月光照成了银色,它抬着头,好像在聆听卧室里的些微动静——俨如某个耐心的神祇下到凡间,想要求取她的归顺。窗口黑洞洞的,她轻微的呼吸声传不到窗外。云层漫游,遮了月亮,将它隐成黑影,它就在夜黑中顶撞藩篱。云朵散开后,它又出现了,仍在原地笃悠悠地咀嚼,刚刚扯下的树篱如一圈花冠挂在牛角上。月亮再度隐身,只能依据稳健的咀嚼声辨认它所在的位置。这时,粉色灯光突然溢满窗口。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一条条的光影打在它身上。它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好像在展示双角上的花冠。

近乎一分钟的时间里,窗内没有任何声响,就在它再次仰起戴着花冠的牛头时,传来一个妇人低沉的喉音,用对狗讲话的口吻呵斥道:“先生,别在这儿待着!”随后才是自顾自的怨言:“不知是哪个黑鬼的蠢牛。”

这只畜生抬起蹄子,刨起了地,弓身前倾站在百叶窗后的梅夫人飞也似的拉拢窗片,生怕泄露的灯光会刺激它冲进矮木丛。她等了一会儿,依然弓着背,挂在窄小双肩上的睡袍松松垮垮地垂荡在身前。绿色塑料小发卷整整齐齐排在她的额前,脸孔敷上了祛皱用的蛋清睡眠面膜,显得异常平滑。

即便在睡梦中,她也一直感觉得到那有节奏的咀嚼声,仿佛有东西要吃掉这房子的一堵墙。她早有觉悟,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只要她还拥有这地方,它就会一直吃下去,顺着藩篱吃到房子,现在已经啃上了房子,还会用同样的节奏沉着地吃穿这栋房子,吃掉她和儿子们,一路吃下去,除了格林利夫家的人,它会吃啊吃,什么都吃,直到吃光一切,只留下孤岛上的格林利夫一家人,在原本属于她的地界中央。眼看那东西快吃到她的胳膊肘了,她惊跳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是被惊醒的,站在卧室的地中央。她立刻听懂了那种声音:是一头牛在扯咬她窗下的树篱。格林利夫先生忘了关上牧场大门,她毫不怀疑,整群牛都跑来她家院落里吃草了。于是,她打开幽暗的粉色台灯,走到床边,旋开百叶窗页,看到了那头公牛,枯瘦,长腿,站在离她四英尺的地方,像个上门求婚的笨蛋乡巴佬,只知道默不作声地嚼啊嚼。

她眯起眼睛怒视它时心想道:十五年来,一直都有懒鬼的蠢猪拱食她田里的燕麦,他们的骡子践踏她家的草坪,他们的杂种牛害得她的乳牛生下野种。要是现在不把这头牛关起来,不用等到天亮,它就会越过藩篱,长驱直入,糟蹋她的牛群。此刻,格林利夫先生正安安稳稳地在半英里外的佃农屋里睡大觉。要找他来处理,没别的办法,她只能穿戴齐整,钻进汽车,自己开车去把他叫醒。他会来,但他的表情、整个身姿以及言行中的每个停顿都会暗示:“大半夜的,我真是想不通,总该有一个儿子顶用吧,那两个小子怎么会让他们的老娘开车出来?换作我的儿子,他们肯定会自己把牛关起来。”

公牛低下头,摇头晃脑,绕在角尖的花叶枝条向下滑,越发像是带刺的、威严的王冠。她已经合上了百叶窗;过了几秒钟,她听见它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开了。

格林利夫先生会说:“换作是我那几个儿子,他们绝不会让老娘大半夜开车去找雇工帮忙。他们会自己处理好的。”

权衡再三,她决定不去麻烦格林利夫先生。回到床上,她想到,要说格林利夫家的儿子们能在这个世界里风生水起,还不是因为她雇用了他们无人肯用的父亲。她雇佣老格林利夫已有十五年了,其实别人家连雇他五分钟都不肯。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只要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哪种佣工了。他走起路来肩头高耸,慢慢吞吞,好像生来就不能走直线。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圆圈,他只会绕着圈走,如果你想直视他的脸孔,你就得径直走到他面前。她至今没有解雇他,只是因为她怀疑自己未必比他能更好地打点农场。他实在是好吃懒做,懒到不肯走出去再找一份工;他连偷偷摸摸的动力都没有,凡事都要她吩咐三四次,他才去做;但要是有牛病了,他也会拖到找兽医都为时太晚了才告诉她;要是牲口棚着火了,他会让老婆先看看火势,再自己动手去灭火。至于他老婆,梅太太就更不待见了。站在老婆旁边的格林利夫先生简直就算贵族了。

“要是我儿子,”他肯定会这样讲,“他们宁愿先把自个儿的右手胳膊砍掉,也不会眼看着老娘……”

总有那么一天,她会这样对他讲:“格林利夫先生,要是您那几个儿子还有点尊严,肯定不会让他们的亲妈去做那些事。”

第二天早上,格林利夫先生刚进后门,她就告诉他这地界里有头走失的公牛,她希望他尽快把它圈起来。

“关过的,都在这儿三天了。”他好像在对伸在身前的右脚说话,还略微翻转脚面,好像要看一眼鞋底。他站在三级门阶最下面的那级,而她靠在厨房后门口,小小的个子,近视眼暗淡无神,灰头发支棱在头顶,俨如受惊的鸟竖起羽冠。

“三天!”她用习惯性地克制后的尖声尖气喊出声来。

格林利夫先生的眼神掠过近处的牧场,眺望远方,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颠了颠,一支烟落在掌心里。他把烟盒放回去,一边凝视那支烟,一边默默站立片刻。“我把它关进棚了,但被它跑掉了。”停了停,又说道:“之后我就没见过它了。”他猫下腰,点上烟,这才把头稍稍偏向她的方位。他长了一张粗制滥造的大酒杯般的脸孔,上半部倾斜地收入狭长的下半部。戴在头顶、压向鼻梁的灰色毛毡帽下,有一双深凹的狐狸色的眼睛。身形单薄,无足轻重。

“格林利夫先生,”她开口了,“今儿早上要先把那头牛圈起来,否则就不要做别的事儿。你是知道的,配种的季节到了,它肯定会捣乱。抓住它,关好它,下一次再有走失的公牛出现在我的地界,你要立刻通知我。听明白了吗?”

“你想把它关在哪里?”格林利夫先生问道。

“我不在乎你把它关在哪里,”她回答,“你应该有这方面的常识。关在它逃不出来的地方。那是谁家的牛?”

格林利夫先生迟疑片刻,欲言又止,紧盯着左侧半空,好半天才答说:“肯定是别人家的牛。”

“说得好,这是肯定的!”她说完就关上门,砰的一声,清晰但不刺耳。

她走进餐厅,两个儿子正在吃早餐,她挨着椅子边沿坐下来。她的位子在餐桌之首,但她历来不吃早餐,只是陪儿子们坐坐,确保他们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天地良心!”她做了开场白,就开始讲述那头牛的事,模仿格林利夫先生的口吻说道:“肯定是别人家[1]的牛。”

韦斯利无动于衷,继续看那份叠放在餐盘旁的报纸,但斯科菲尔德吃吃停停,时不时看着她大笑。不管什么事,两个儿子从来不会有一致的反应。她常说,他们就像白天和黑夜那样迥异。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对这片地界里发生的事,他们都不管不顾。斯科菲尔德是做生意的料儿,韦斯利是个书呆子。

梅太太认为,老二韦斯利变成读书人是因为他七岁时得了风湿热。老大斯科菲尔德从小到大没生过一天的病,现在成了卖保险的销售员。要是他能卖别的险种,她倒觉得卖保险没什么不好,可惜他只卖黑鬼才会买的那种保险。他就是黑鬼们所说的“保险代理人”。据他说,卖任何险种都不如卖黑人保险赚得多,若是大庭广众之下,他必会大言不惭地瞎嚷嚷:“我妈不喜欢听我这么说,但我确实是本县最好的黑人保险销售员!”

斯科菲尔德三十六岁了,一张讨喜的笑脸宽宽正正,却还没有成婚。“是的,”梅夫人会说,“如果你能卖点体面的保险,有的是淑女愿意嫁给你。可是,什么样的好姑娘肯嫁给卖黑鬼保险的呀?等你早晚有一天清醒过来,那就太晚了。”

听到这套抱怨,斯科菲尔德就会尖起嗓子,唱着小曲儿般说道:“我的娘亲啊,你没死翘翘,我就不娶妻,到那时候,我要找个肥嘟嘟的好村姑,娶进门来照料这地界!”有一回,他还加了一句:“就像格林利夫太太那样的好女人。”听到他这样讲,梅夫人登时从椅子里跳起来,背脊僵硬得像耙柄,径直走向她的房间。卧室里,她在床边枯坐良久,瘦小的脸庞憔悴不堪。最后,她轻声念叨:“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拼命干活,流血流汗地为他们守住这地方,可等我一死,他们就会娶个垃圾进门,毁掉这一切。他们会娶个垃圾进门,毁掉我一生心血。”就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更改遗嘱。第二天,她就去找律师,添加限定继承人的条款,让他们即便结婚了也不能把地产留给妻子。

一想到他们有可能娶进格林利夫太太那样的女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相似,她都会受不了。她已经忍耐格林利夫先生整整十五年了,而忍耐他太太的唯一办法就是彻底避而不见。格林利夫太太是个虚胖的大块头。格林利夫家周围的空地俨如垃圾场,五个女儿总是脏兮兮的;就连最小的丫头都会吸鼻烟。她不捯饬花园,也不洗家人的衣服,整天忙着她所谓的“祈祷疗法”。

她每天都把报纸上所有恐怖的报道剪下来——女人们被强奸,罪犯逃逸,孩童被烧伤,火车脱轨,飞机坠毁,电影明星离婚,尽是对这类事的详细描述。她带着剪报进树林,挖个坑,埋下地,然后就扑倒在地,念念有词,嘟囔个把钟头,还把肥硕的手臂压在身下来回翻动,再从身下抽出,最后要躺平,这让梅太太怀疑:她大概想在泥地上睡一觉。

格林利夫一家人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后,她才发现这档子事。有天清晨,她出门去查看一块田,明明是在那儿种黑麦的,长出来的却是苜蓿,原来,格林利夫先生往播种机里倒错了种子。她正穿过隔开两块牧场的林荫步道往回走,低声抱怨,把随身带的防蛇用的长棍有节奏地往地上戳。“格林利夫先生,”她喃喃自语,“你犯错,我可承担不起。我很穷,只剩这块地了。我还要供两个儿子上学。我没办法……”

突然间,林中传来痛苦而低沉的呻吟,“耶稣!耶稣!”隔了一秒,呻吟变得急切起来,令人无端恐慌,“耶稣啊!耶稣!”

梅太太停下脚步,僵立着抬起一只手捂住喉头。那呼喊声是如此刺耳,令她觉得似有某种暴力脱缰般破土而出,向她冲杀而来。她转而又闪出一个比较合情合理的念头:有人在这片林子里受伤了,她会被告,会赔得倾家荡产。她可没买保险。她快步朝前,在步道上拐了个弯,竟一眼看到格林利夫太太跪在路边,双手着地,低垂着头。

“格林利夫太太!”她大叫一声,“这是怎么了?”

格林利夫太太抬起头。泥土和泪水把她的面容搅和得斑斑驳驳,红肿的眼眶里,细小的眼睛成了红豌豆的颜色,但她的表情却像斗牛犬那样镇定自若。四肢着地的身体来回摇摆,口中不断低呼:“耶稣,耶稣。”

梅太太畏缩不前。她想着这个词语,耶稣,理应在教堂里被呼喊出来,恰如有些词句只能在卧室里讲。她是个良善的基督徒,极度尊崇宗教,不过,当然啦,她其实压根儿不信那些都真有其事。“你到底怎么了?”她厉声问道。

“你打断了我的治疗,”格林利夫太太说着,挥挥手,让她别过来,“没有完成治疗,我就不能和你讲话。”

梅太太呆立原地,瞠目结舌,弯着腰,手中的长棍顿在半空,好像她不知道该往何处下手。

“啊,耶稣,刺中我的心吧!”格林利夫太太凄厉地叫道,“耶稣,来刺中我的心吧!”说罢,她像人形小山一样扑倒在泥地上,摊开四肢,好像要把大地整个儿抱在怀中。

就像被小孩欺负了一样,梅太太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耶稣,”她连连后退,“会以你为耻。祂会叫你赶紧爬起来,去给孩子们洗衣服!”说完,她掉头就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每当她想起格林利夫家的儿子们是如何飞黄腾达的,就只能想到格林利夫太太四仰八叉、粗俗不堪地趴在地上的情形,便对自己说道:“得了吧,他们远走高飞也没用,反正是那个女人生出来的。”

她倒是很想在遗嘱里再加一条:自己百年之后,韦斯利和斯科菲尔德不可继续雇佣格林利夫先生。她镇得住格林利夫先生,他们可不行。格林利夫先生曾经跟她讲过一次,她的两个儿子连干草和青贮饲料都分不清。她则反唇相讥,说他们有别的本领,斯科菲尔德是个成功的生意人,韦斯利是个成功的知识分子。格林利夫先生没有再表态,但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一定会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或简单的手势,暗示他实在看不起那两个儿子。格林利夫一家虽然干苦力,但他总是不失时机地让她知道:要是他的两个儿子——O.T.和E.T.——能在他们那样的环境里出生长大,肯定会表现得更好。

格林利夫家的儿子比梅太太的儿子小两三岁,是对双胞胎。你跟他们讲话的时候,根本搞不清楚是在和O.T.还是E.T.讲话,而他们从来都不会彬彬有礼地向你自报家门。兄弟俩都是大长腿,皮包骨,皮肤泛红,透着贪婪的明亮眼睛和他们父亲的一样都是狐狸色的。他们一出生,格林利夫先生就以双胞胎为荣。梅太太说过,瞧他那副自豪的德行,好像生为孪生子是两个儿子自行琢磨出来的聪明主意。兄弟俩精力充沛,干活很卖力,她愿意向所有人坦承:他们今天的成就是得来不易——其实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功劳。

兄弟俩都服了兵役,穿上军装就等于遮掩了出身,和别人家的孩子没两样。当然,他们一开口就露馅,你还是听得出来的,但他们很少发言。他们做过的最聪明的事莫过于得到派遣海外的机会,娶到了法国老婆。而且,不是法国人里的垃圾货色。他们娶到的是良家姑娘,她们自然听不出来他们那一口英语有多蹩脚,也搞不清格林利夫一家人的底细。

韦斯利的心脏有毛病,所以无法参军卫国,但斯科菲尔德在军队里待过两年。他对兵戎之事毫无兴趣,兵役服完还只是上等兵。格林利夫家的两个儿子都窜到了中士级别,战争期间,格林利夫先生逮到任何机会都要在儿子的名字后面加上军衔。这兄弟俩都想方设法负了伤,现如今都领抚恤金。他们前脚离开军队,后脚就抓牢一切退役军人能享受的福利,进了大学,念农业专科——那期间,就让纳税人帮忙养活他们的法国老婆。沿着公路往下两英里,就是他们现在的住家所在,那一小块地是政府补贴建造和购买的,那两栋联排砖土平房也是政府补贴建造和购买的。梅太太说过,要说战争对谁有好处,只能是格林利夫家的双胞胎了。兄弟俩各生了三个孩子,都说一口格林利夫家的蹩脚英语和法语,考虑到两位法国母亲的背景,这六个孩子会被送到教会学校,知书达礼。梅太太问过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你们知道吗?不出二十年,那些小家伙会变成什么样?”

“上等人。”她阴郁地自问自答。

她耗了十五年来对付格林利夫先生,事到如今,和他过招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在某些日子里,他的脾气就像天气一样,决定了她可以做或不能做某些事,她学会了解读他的表情,就像地道的乡下人看得懂日出日落间的奥妙。

她是不甘心自称为乡下人的。已过世的梅先生是个商人,趁地价低迷时买下了这块地,他撒手人寰时,留给她的也只有这块地。当初,要搬到乡下,住在破落的农场里,两个儿子都很不情愿,但她别无选择。她登了广告,格林利夫先生来应聘,之后,她叫人砍去这地界里的树木,卖了当本钱,继而做起了乳品生意。他的应聘信上只写了两句话:“我看到你的广告了,会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但第二天他开着拼装而成的老卡车来时,两个儿子和他坐在车厢里,后车斗里还坐着老婆和五个女儿。

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住在她的地界里,格林利夫夫妇好像没怎么变老。他们无忧无虑,不用负担任何重责。他们像田里的百合花,抢走了她铆足了劲儿灌进田里的养分。等她忧劳过度而死后,格林利夫家的人却健康太平,子孙满堂,万事俱备,只差把斯科菲尔德和韦斯利榨干了。

韦斯利说,格林利夫太太不见老是因为她在祈祷疗法中发泄了所有情绪。这个差劲的儿子还忍不住油腔滑调地说:“亲爱的,你也该开始祈祷啦。”

虽然斯科菲尔德让她气急败坏,但真正让她担心的是韦斯利。他那么瘦,还秃顶,很神经质,身为知识分子让他养成了别别扭扭的坏脾气。她觉得,自己等到死也未必等得到他成婚,但她敢说,到头来,能搞定他的准保是个坏女人。好姑娘不喜欢斯科菲尔德,而韦斯利不喜欢好姑娘。他什么都不喜欢。他每天驱车二十英里去大学上课,晚上再开二十英里回来,但他说了,他讨厌二十英里的车程,讨厌那所二流院校,讨厌烂学校里的蠢学生。他厌恶乡村,厌恶他过的这种生活;厌恶和母亲、和白痴一样的哥哥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厌恶每天听家人谈论该死的乳制品、该死的雇工、该死的农具机械一天到晚坏掉。然而,说归说,他并不曾试图搬走。他谈论的是巴黎和罗马,实际上连亚特兰大都没去过。

“去那些地方,你就会生病,”梅太太总是这样讲,“哪个巴黎人会知道,你吃的喝的都得是无盐的?就算你和那些奇奇怪怪的女孩约会了,难道你以为娶了一个,她就会为你做不加盐的餐点?不可能,谁都不会!”只要这句话一出口,韦斯利就会在座椅里粗鲁地扭转身体,充耳不闻。有一回,她唠叨个没完,他就咆哮起来:“说够了没?老太婆,你怎么不去找点事儿做?为什么你不能像格林利夫太太那样为我祈祷?”

“我不喜欢听到你们这些孩子拿宗教开玩笑,”她答说,“你要能去教堂,就能遇到好姑娘。”

然而,要这两个儿子听话是不可能的。现在,她看着他俩分坐在餐桌两边,压根儿不关心有头走失的公牛会毁掉她的乳牛——说到底,那也是他们的牛群,他们的未来——她就这样看着他们,一个弓着背看报纸,另一个在前前后后地摇椅子,像个低能儿一样朝她咧嘴痴笑,她真想一跃而起,用拳头捶桌子,大吼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但等你们明白什么是现实,那就太晚了!”

“妈妈,”斯科菲尔德说道,“我可以告诉你,那是谁的牛,但你别太激动了。”他鬼头鬼脑地盯着她看。椅子的前腿着地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微微含着胸,双手遮在脑袋上,蹑手蹑脚走向门口。他倒退着走进走廊,关上门但留一条缝,只够露出他的脸。“亲爱的,你想知道吗?”这时他才问道。

梅太太冷冷地看着他。

“那是O.T.和E.T.的牛,”他说,“昨天,我听他们家的黑鬼说的,说他们丢了一头牛。”他夸张地假笑,露出两排牙齿,然后悄悄地走开了。

韦斯利仰头大笑。

梅太太扭过头,正视前方,面不改色。“我是这里唯一的成年人,”她倾身向前,把他餐盘边的报纸抽开,“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等我死了,你们两兄弟要想办法对付他,那会是什么情形?”她一口气往下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他说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牛?因为那就是他们家的。你不知道我要忍耐这种事吗?要不是我这些年来压下了他的气焰,清早四点钟去挤牛奶的就会是你们兄弟俩,你难道不明白吗?”

韦斯利把报纸拽回自己的餐盘边,凝视她的脸,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想为了拯救你的灵魂免下地狱而去挤牛奶。”

“我知道你不会的。”她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回击他,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上,开始飞快地翻转搁在盘子旁的餐刀,接着说道,“O.T.和E.T.都是好孩子。他们要是我的儿子就对了。”这念头太可怕了,她眼中的韦斯利立刻被一层泪花模糊了。她只能看见他黑乎乎的身影登时站起来,走了。“那你们俩,”她哭喊起来,“你们两个就该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他朝门口走去。

“等我死了,”她已气若游丝,“我都不知道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你老是瞎说什么死死死,”他冲出门去的时候在怒吼,“可我看你明明活得好好的。”

她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眼光向前,看穿了餐厅那面的窗玻璃,看进了一片含糊不清、灰绿相间的光影。之后,她抻了抻脖子,活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深吸了一口气,但眼前的景致依然混沌不清地涌动在灰蒙蒙的泪波中。“他们不需要相信我随时都会死掉。”她喃喃自语,又加重了挑衅的语气,负气般加了一句:等万事俱备,我就会死的。[2]

她用餐巾抹了抹眼,起身走到窗前,凝望外面的景象。一群乳牛在两块淡绿色的牧场地上吃着草,将它们围在草场里的是一堵墙般的黑压压的林篱,锯齿状的篱笆尖桩指向漠然的天空。牧草地足以让她冷静下来。从这栋小楼的任意一扇窗户望出去,她都能看到自身性格的投射。她那些城里的朋友们都说她是他们所知的最了不起的女性,哪怕一贫如洗,毫无经验,却真的豁出去,在破落的农场扎下根,还能经营得有声有色。“一切都和你作对,”她会这样说,“天公不帮忙,土地跟你对着干,雇工也和你拧着来。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你。除了硬着头皮动用铁腕,没别的法子。”

“瞧妈妈的铁腕呀!”斯科菲尔德就会嚷嚷着抓过她的胳膊,举起来,让所有人看到她那青筋外露的纤弱小手在腕下晃荡,好似断了茎的百合花。旁人总会被逗乐。

太阳只是天空中稍稍亮一点的那部分,阳光在黑白相间、吃着草的乳牛群里微微移动。看着看着,她猛然发现一个深色的轮廓,兴许是不知从哪个角度投下来的影子,在牛群间晃动。她陡然惊呼,转身出门,快步走到屋外。

格林利夫先生在挖好的青贮发酵沟里,往独轮手推车里装料。她站在壕沟边,低头盯住他。“我跟你说过了,先把那头牛关起来。可它现在还在乳牛群里瞎溜达。”

“一时间干不了两件事。”格林利夫先生呛了她一句。

“我叫你先去关牛。”

他把手推车推出青贮沟,朝牛棚而去,她紧跟其后。“格林利夫先生,你别以为,”她边走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牛,还有,你为什么不着急告诉我这儿多了一条牛。我倒不如把O.T.和E.T.的公牛养起来,好等着看它在这里怎样毁掉我的乳牛。”

格林利夫先生的手推车停下来了,他扭头朝她看,用不可置信的口吻反问:“那是那俩小子的牛?”

她不置一词,只不过略微移开目光,抿紧了嘴。

“他们对我讲过,牛走丢了,但我不知道就是那头。”他说。

“我要你现在就把那头牛关起来。”她说,“我还要开车去找O.T.和E.T.,让他们今天就来把牛带回去。它在这儿没少吃,我真该收点饲养费——那样的话,以后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他们买下那头牛才花了七十五块。”格林利夫先生报出了价钱。

“送给我,我都不要。”她说。

“他们原本是要把它宰了吃的,”格林利夫先生继续讲,“可它挣脱了,拿脑袋去撞兄弟俩的皮卡车头。它不喜欢轿车啊卡车啊这些。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它的牛角从挡泥板缝里拽出来,刚一松手,它就一溜烟儿跑了,他们累到没力气追它——但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它就在这儿。”

“我不会雇你去打听这是谁的牛,格林利夫先生,”她说,“反正现在你也知道了。去牵匹马来,把它关好。”

不出半小时,她透过前窗又看到了那头松鼠灰色毛皮的公牛,撅着屁股,翘着长长的浅色牛角,沿着屋前的土路优哉游哉地走着,后面跟着骑在马背上的格林利夫先生。“一看就知道是格林利夫家的牛。”她轻声怨了一句,又走到门廊,朗声吩咐道:“关在它逃不出来的地方。”

“它就喜欢东撞西撞,很会逃。”格林利夫先生说着,带着赞许的眼神看着牛屁股,“这位绅士是把好手。”

“你儿子不来领走它,这位绅士就死定了,”她说,“我只是把丑话说在前头。”

他听到了,但没有回应。

“没见过这么招人厌的公牛。”她提高了音量,但他已经走远了,听不到了。

清晨已过,她开车拐进O.T.和E.T.家的车道。那栋新造的红砖平房低低矮矮,看似带窗户的大仓库,就在不长树木的山丘顶上。阳光直晒在白花花的屋顶上。这年头家家户户都盖这种毫无特征的房子,只有三条猎犬和狐狸犬的杂种狗能标示这是格林利夫家,她的车还没停稳,它们就从屋后蹿了出来。她想起了那句俗话:什么人养什么狗,然后摁响了喇叭。等待有谁出来时,她把这小楼打量了一番。窗户都关上了,她猜想,莫非政府还补贴了空调之类的设备。没人出来,她又摁了摁喇叭。总算有扇门开了,门里站着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瞪着她,好像不打算走出来。她一眼就看出了格林利夫家的那副德行——他们可以在门边一连几个钟头呆呆地张望你。

“有谁能过来一下?”她喊了一声。

足有一分钟,他们都开始往外走,慢慢吞吞。他们都穿着工装裤,都光着脚,但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脏。有两三个孩子一看就是格林利夫家的人,其他的几个却不太明显。最小的是个女孩,一头黑发乱糟糟的。他们在距离她的车六英尺的地方相继驻足,站定了,继续瞪着她。

“你还挺漂亮的。”梅太太对最小的女孩说道。

没人吭声。他们都带着木然的表情。

“你们的妈妈呢?”她问。

还是没人回答。过了一会儿,有个孩子用法语说了什么。梅太太不懂法语。

“你们的爸爸呢?”她又问。

又过了一会儿,有个男孩答说:“他也不在家。”

“哎呀——”梅太太的语气仿佛在说——果然不出所料,“那个黑鬼呢?”

她等了又等,知道这回不会有人回答了。“猫咪叼走了六条小舌头?”她自顾自说道,“你们要不要跟我回家,让我教你们怎么讲话?”她大笑起来,笑声却在死寂的空气中窒息般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领受决定生死的审判,面对着格林利夫一家人组成的陪审团。“我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你们家的黑鬼。”

“如果你想去,你就去吧。”有个男孩回道。

“好吧,多谢你的好意。”她兀自嘟哝着,开车离去。

顺着平房前的车道往下走就是牲口棚。她以前没过来看过,但格林利夫先生详尽地描绘过,说是符合最时新的标准。他说的是奶厅里的新装备:在下面挤奶,牛奶顺着管道从机器流进奶厅,从头到尾都不需要装桶。格林利夫先生说,不需要人力了。还问过她:“你啥时也去搞一个?”

“格林利夫先生,”她答说,“我得自力更生。政府一毛钱都没补贴过我。我要收支平衡都很勉强,而装个新式奶厅要花两万块呢。”

“我儿子搞好了。”格林利夫先生嘟哝着,又说:“不过每家的儿子都不一样。”

“是不一样!”她紧接着说道,“我要为此感谢上帝!”

“我为——万事万物——感谢上帝。”格林利夫先生故意拖了长腔。

随之而来的沉默里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心想:你是得好好感恩,自己什么都没做,但什么都有了。

她把车停在牲口棚外,再次按响喇叭,但没人出来。她在车里等了几分钟,观察摆放在周遭的各种机器,估摸着有多少是他们自个儿掏钱买的。他们有一台草料收割机,一台旋转式干草捆扎机。这些她都有。她打定主意,既然这儿没人,她不妨下车看看新式奶厅,看他们拾掇得是否干净。

她推开牛奶棚的大门,探头一看,一时间差点儿喘不上气来。一尘不染的白色水泥房间里,两面墙上各有一排齐头高的窗,阳光普照。金属架被照耀得闪闪发光,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把一切看个究竟。她飞快地缩回脑袋,关上门,又靠在门上,眉头紧皱。外面的日光不像里面的那样晃眼,但她感觉得到,日头就在她的头顶之上,像一颗银色的子弹,随时都能钻进她的脑袋。

有个黑人手提黄色的牛犊饲料桶,拐过机具棚,朝她走来。他的皮肤是浅黄色的,穿了一套格林利夫兄弟俩不要的旧军装。他留出体面的距离就停下来,把桶搁在地上。

“O.T.先生和E.T.先生在哪里?”她问道。

“O.T.先生去镇上了,E.T.先生下田干活了。”黑人先指向左边,又指向右边,像是在给两颗行星定位。

“留个口信,你记得住吗?”她问得一本正经,好像真的很怀疑。

“只要没忘,我就记得住。”他有点不高兴地说。

“好吧,那我就写下来。”说完,她钻进车里,从记事本里找到一截铅笔头,在空信封的背面写了起来。黑人走近了,站在车窗边。“我是梅太太,”她边写边对他说,“他们的牛跑到我家去了,我要它今天就消失。你可以告诉他们,我都气坏了。”

“那头公牛礼拜六跑的,”黑人答说,“后来我们谁也没见过它。都不晓得它跑哪儿去了。”

“那现在晓得了吧,”她说,“你尽可以告诉O.T.先生和E.T.先生,如果他们今天不来领牛,明儿一早,我先让他们的老爹一枪毙了那畜生。我不能眼看着那头公牛糟蹋我的乳牛。”她把字条递给他。

“照我对O.T.先生和E.T.先生的了解,”黑人接下字条,说道,“他们肯定会说,随你要杀要剐。它都撞坏我们的卡车了,死了才好。”

她把头往后一仰,用近视眼瞪了他一眼。“他们是指望我耗上时间和人力帮他们宰牛?”她再问,“他们不想要了,就任它到处乱逛,等别人动手?它天天都在吃我家的燕麦,骚扰我家的母牛,他们还等着我毙了它?”

“我想是这样的,”他轻声说道,“它已经撞坏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行了,我倒也不意外。有些人就是这副德行。”她停顿一下,再问道:“这里是谁当家做主,O.T.先生,还是E.T.先生?”她一直怀疑,兄弟俩暗中较劲儿。

“他们从来不吵架的,”男孩回答,“就像有两副皮囊的一个人。”

“哼,我敢说,你只是没听到他们当你的面吵。”

“别人也一样,谁都没听过他们起争执。”他说着这话,移开目光,好像是用这种傲慢的腔调对别人讲话。

“得了吧,”她说,“我忍了他们老爹十五年了,还不知道格林利夫家的那些破事儿?”

黑人突然盯着她看,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问道:“你就是我保险代理人的妈妈?”

“我不知道你的代理人是谁,”她尖刻地回道,“你把这字条给他们,告诉他们如果今天不来领,明天他们老爹就要毙了它。”说完,她驱车扬长而去。

整个下午她都在家,等着格林利夫家的双胞胎来领走那头牛。他们没来。她愤懑地暗忖,我反倒要给他们干活,他们竟然没底线地占我便宜。吃晚餐的时候,她又把事情讲了一遍,这是为兄弟俩好,让他们明白O.T.和E.T.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他们不想要那头牛了,”她说,“——把黄油递给我——所以就放它走,让别人替他们去操心该拿它怎么办。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是受害者。我一直都是受害者。”

“把黄油递给受害者。”韦斯利说道。他的脾气比往日更坏,因为从大学回家的路上,他的车爆了一只胎。

斯科菲尔德把黄油递过去,说道:“哎呀,妈妈,它什么都没做呀,只不过让你的乳牛生了几只杂种,朝这样一头老公牛开枪,你不觉得惭愧吗?我正式宣布,有这样的妈,我却成长为这么优秀的孩子,简直堪称奇迹啊!”

“你又不是她的儿子。”韦斯利说道。

她往椅背上靠,指尖搭上了桌边。

“我只知道,”斯科菲尔德说道,“鉴于我的出身,现在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实在是了不起。”

他们开始取笑她,用格林利夫家的口音讲英语,韦斯利还加上了他特有的刀锋般扎心的腔调。“老兄,我得跟你讲一桩事,”他往前凑,紧靠桌边,“你但凡长了半拉脑子,早就晓得了。”

“老弟,到底啥事啊?”斯科菲尔德扬起宽宽的大脸,咧嘴歪笑,对着桌对面那张狭长的脸孔。

“是这样的,”韦斯利答道,“你和我都不是她的儿子……”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出一种沙哑而沉重的喘息声,俨如一匹老马出其不意地受了一鞭。她起身冲出了餐厅。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韦斯利低吼了一嗓子,“你干吗去招惹她?”

“又不是我,”斯科菲尔德说,“是你在惹她。”

“哈!”

“她上了年纪了,经不起这种刺激了。”

“她把脾气发出来就好了,”韦斯利说,“反正成天听她念叨的人是我。”

当哥哥的一改嬉笑之色,露出丑恶的表情,立刻显示出两兄弟共同继承的相似之处。“没人会同情你这种浑蛋。”说着,他伸手越过桌面,揪紧了弟弟的衬衣前襟。

她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到了盘碟跌碎的声响,赶紧穿过厨房跑向餐厅。走廊门敞开着,斯科菲尔德冲出门去。韦斯利像只巨大的昆虫,肚皮朝上躺在地板上,被掀翻的餐桌拦腰倒在他身上,餐盘的碎片散落在他身上。她把桌子从他身上掀开,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但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后,却气冲冲地推开她,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也像他哥哥那样跑了出去。

要不是有人敲响了后门,她本会虚脱地瘫倒,但叩门声令她浑身僵直,转过身去。望穿厨房和后门廊,她看得到格林利夫先生正往纱窗门里急切地张望。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像要魔鬼亲自下战书,她才能全身心地振作起来。“我听到大动静了,”他喊了一嗓子,“还以为天花板掉下来砸到你了。”

需要他的时候,得派人骑马去找他,可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倒是说来就来。她从厨房走到后门,站在纱窗门内说道:“不是的,没出什么事儿,不过是桌子倒了。有条桌腿不太稳。”她一口气往下说,一点儿停顿都没有:“你的儿子没来领牛,所以明天你要打死它。”

淡薄的红紫色晚霞漫浮天际,云彩后面的夕阳正缓慢地西沉,仿佛一格一格爬下阶梯。格林利夫先生在门阶上蹲坐下来,背对着她,帽尖和她的脚面平齐。他说:“明天我会帮你把它赶回家去。”

“噢,不用了,格林利夫先生,”她讥讽地回道,“你明天载它回家,下礼拜它又会回这儿来。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换上一种痛心的口吻,又说道:“我真没想到O.T.和E.T.会这样对我。我还以为他们会有感恩之心。他们在这儿度过了很多非常快乐的日子,难道不是吗,格林利夫先生?”

格林利夫先生一言不发。

“我认为是这样的,”她说下去,“我相信他们过得很开心。但他们都忘了那些美好的小事,忘了我曾经对他们的好。我还记得,他们穿过我儿子的旧衣裳,玩过我儿子的旧玩具,还用我儿子们的旧猎枪去打猎。他们在我家的池塘里游泳,打我地界里的鸟儿,在我的小溪里钓鱼,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他们的生日和圣诞节,我从没忘记给他们礼物。可现在呢,他们还会记得这些事吗?”她问,再答:“不会!”

过了一会儿,她凝望着逐渐消沉的夕阳,格林利夫先生低头细看自己的手掌。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不来领牛吗?”

“我可不知道。”格林利夫先生没好气地回答。

“他们不来,因为我是女人。”她说,“女人最好打发了,你随便怎样都可以。要是经营这地方的是个男人……”

格林利夫先生像蛇咬人一样,冷不丁打断她:“你有两个儿子。他们知道你这儿有两个男人。”

太阳消隐在林木背后。她低下头,而他现在仰起头了,她看着那张黝黑、狡猾的脸孔,还有那双在帽檐的阴影下依然明亮而机警的双眼。她等了一会儿,想给他充裕的时间,让他看出她受伤的表情,继而说道:“有些人学会感恩但为时已晚,格林利夫先生,还有些人一辈子也学不会。”说完,她转身就走,把他独自留在门阶上。

半夜,她在睡梦中听到一种声响,好像有块大石头要在她脑壳上钻个洞。她在脑壳内游走,走过连绵起伏、美不胜收的山丘,每走一步,她就把长棍杵在地上。如此走了一会儿,她渐渐明白过来,那是太阳灼烧树顶的声响,她便停下来观望,明知道阳光烧不穿林木,而且只能一如往常地沉落到她的地界之外,因而觉得安全无忧。刚刚停下观望时,太阳还只是膨胀的红球,但当她站定再望时,它却开始收缩变窄、变白,渐渐缩成了一颗子弹的形状。突然间,它穿过林叶,冲着山脚下的她而来。她惊醒时,手还捂着嘴,却还听得见梦中的声响,渐渐消失却依然清晰。那是公牛在她窗前吃草的声响。格林利夫先生把它放出来了。

她起身下床,摸黑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页的缝隙往外看,但公牛已从矮树丛边走开了,她一时间没看到它。接着她才发现,不远处有个庞大的黑影停顿下来,仿佛在观察她。她自言自语地说,过了今晚,我再也忍不下去了。然后她一直望到那个铁灰色的黑影越走越远,消失在暗夜中。

翌日清晨,她等到十一点整就走向她的车,开到牲口棚,格林利夫先生正在那儿清洗牛奶桶。他把七只桶摆在奶厅外面晒太阳。两星期前,她就叫他干这事儿了。现在她说:“好了,格林利夫先生,去把你的枪拿来。我们这就去毙了那头公牛。”

“我以为你要我把这些桶……”

“去拿你的枪,格林利夫先生。”她说话的声音和表情都是冷冰冰的。

“那位绅士昨晚跑掉了。”他听上去略有遗憾,又弯下腰去擦洗牛奶桶——他的一只胳膊还伸在那只桶里。

“去拿你的枪,格林利夫先生。”她像赢家那样故作平淡地说道,“那头公牛和没有奶的母牛在牧场里。我在二楼窗边看到它了。我开车带你去,你可以把它赶到没有牛的草场,再一枪毙了它。”

他慢吞吞地放下牛奶桶,又提高了嗓门,用锉刀般的声音说:“从没有人叫我把亲儿子的牛打死!”他从后袋里扯出一块抹布,使劲地擦手,再擦鼻头。

她好像根本没听见,转身说道:“我在车里等你。去拿你的枪。”

她坐在车里,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走向他放枪的马具棚。进去后,只听到一阵碰撞声,好像是他一脚踢开了什么东西。等他再出现时,手里提着那杆枪,他绕到车后,用力地拉开车门,重重地坐进她旁边的座位里。他把枪立在双膝间,目不斜视。她心想,他宁愿朝我开枪也不肯毙了那头牛,继而别过脸,以免他看到她在笑。

这天清早干燥而晴朗。她在树林里开了四分之一英里,再驶入开阔的空地,狭窄的小路两边都有田地。一想到即将如愿以偿,她只觉得神清气爽,感官都敏锐起来。四处都有鸟鸣声,绿草油亮刺眼,天空蓝得令人赏心悦目。“春天来了!”她喜不自禁地说道。格林利夫先生嘴角抽动,好像在说,这简直是蠢到家的废话。她把车停在第二个牧场的门口,他立刻下车,用力地甩上车门。他打开大门,她开车进去。他关上门,又坐回车里,一声不吭。她绕着牧场开,直到看到那头牛,它几乎就站在牧场的正中心,安详地在牛群中吃草。

“那位绅士在等你呢,”她狡黠地瞥一眼格林利夫先生怨怒的侧脸,“把它赶到下个牧场去,我会开车跟在你后面,等你把它赶进去了,我就自己关栅栏门。”

他再次猛地跳下车,但这次故意敞着车门,让她不得不侧身够到把手,把门关上。她就坐在车里,微笑地看着他走进草场,朝另一扇栅栏门走去。他似乎每迈一步都要奋力朝前,再使劲往后退,好像以此呼天抢地,让天神见证他是被迫做这事。“哎呀,”她大声喊起来,好像他还坐在她车里,“格林利夫先生,是你那两个儿子害你这样做的。”O.T.和E.T.现在大概在家里笑得前俯后仰呢。她简直都能听见他们用同一种瓮声瓮气的腔调说:“让老爹帮我们干掉那头牛吧。老爹还以为那是头好牛呢。杀了它会要了老爹的命!”

“但凡那两个小子有点孝心,格林利夫先生,”她接着说道,“他们就会过来,把牛领回家。他们真让我大吃一惊啊。”

他先绕了一圈,把栅栏门敞开。深灰色的公牛没有挪动,仍在黑白间杂的乳牛群里。它埋头吃草,吃个不停。格林利夫先生开了门,又绕回来,从后面靠近它,直到大约有十英尺的距离时,他开始挥舞双臂。公牛懒洋洋地抬起头,又垂下去,自顾自地吃草。格林利夫先生不再挥臂,随手捡起什么,挑衅般地朝它扔去。她觉得那一定是块尖锐的石头,因为公牛立刻跳将起来,拔腿就跑,跑到山边就不见了。格林利夫先生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你别以为会跟丢它!”她喊了一句,发动汽车,径直穿过牧场地。过陡坡时她不得不放慢速度,等她开到栅栏门边时,格林利夫先生和公牛都不见了踪影。这块牧场比刚才那个小一点,绿油油的一片,四周都是林木。她下了车,关上栅栏门,站在门边搜寻格林利夫先生,但哪儿都看不到人影。她登时明白了,他早就盘算好了,就想让公牛跑进密林里去,让她等上半晌,再见他从树丛间现身,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走到她跟前再说:“你要能在这林子里找到那位绅士,那我就服了你。”

她会这样应答:“格林利夫先生,要是我不得不和你一起进林子,耗一下午,准能找到那头牛,一枪毙了它。你得亲手干掉它,哪怕非得由我帮你扣动扳机。”他会看出来她志在必行,就会乖乖返身,很快就能亲手解决那头牛。

她回到车里,开向牧场的中心点,以便他从林子里出来时能少走几步冤枉路。她想象着,这时候的他坐在一截树桩上,顺手用树枝在地上乱划一气。她看看手表,决定等他十分钟,不多不少,然后就摁喇叭。她下了车,随意走了走,又在车头保险杠上坐下来,边休息边等待。她非常疲倦,头向后靠在引擎盖上,闭上了双眼。她想不通,上午才过了一半,她怎么会这么累呢?透过紧闭的双眼,她感觉得到阳光就在头顶,火辣辣的。她微微睁开眼,但白晃晃的阳光迫使她又合上了眼。

她在引擎盖上靠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思忖自己为什么如此疲惫。闭着眼睛的她不再把时间分为白天和黑夜,而分为过去和未来。她想通了,自己如此疲惫正是因为马不停蹄地劳作了十五年。她想明白了,她最有资格累,有权休息几分钟再接着干活。在任何人组成的陪审团前,她都能无愧地说:我一直在工作,不曾偷懒。就在她回忆毕生辛劳的时候,格林利夫先生在林子里磨洋工,格林利夫太太大概瘫在泥地上,趴在埋在洞里的剪报上睡大觉。这些年来,那个女人变本加厉,梅太太相信她其实早就疯了。“依我看,你太太恐怕太痴迷于宗教了,”有一次,她试图婉转地对格林利夫先生说,“你知道,凡事都该有个度。”

“上次她治好了一个男人,虫子吃掉了他的半拉内脏。”格林利夫先生这样回答,她只好转过身去,觉得有点反胃。现在她想的是,可怜的人啊,头脑如此简单。不知觉间她打起盹来。

等她坐起来看手表时,十分钟早就过去了。她连一声枪响都没听到。她突然有了新的揣测:莫非格林利夫先生丢出石块,公牛恼羞成怒,转而去攻击他,把他顶到树干上,他就这么死了?如果O.T.和E.T.找个奸诈的律师来告她,那就更讽刺了。十五年来容忍格林利夫一家人,落得这种下场岂非完美。她想到这里,竟似有点愉悦,好像她讲给朋友们听的故事终于有了神来之笔的大结局。接着,她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格林利夫先生带着枪,她无须担心。

她决定先按喇叭。她站起来,手伸进车窗,长按了三声,再短按了两三声,好让他知道她已经不耐烦了。然后她走回车头,又在保险杠上坐下了。

过了几分钟,林木间有了动静,是那个黑乎乎的庞大身影,来回甩了几下头就朝前奔突。几秒钟后,她认清楚了,就是那头公牛。它慢慢地穿过牧场,用一种近似乐颠颠的步态向她而来,好像能再见到她令它忘乎所以。她朝它身后看,想看到格林利夫先生紧随其后走出林子,但他没有出现。“它在这儿,格林利夫先生!”她大喊一声,望向牧场的另一边,想看到他会不会从后面冒出来,但他还是没有出现。她再扭回头来,看着公牛朝她冲来,牛头压低。她动也不动,但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因为难以置信而难以动弹。她眼看着公牛像黑色的闪电一样劈向自己,好像已无法感知距离,好像她一时间不能判定它的真正意图,她还没来得及大惊失色,公牛已将脑袋埋进她的腿间,恰如受尽折磨的粗野的情人。一只牛角往下插,直到刺穿她的心脏,另一只牛角绕着她的侧身,牢牢地夹紧她,让她无可挣脱。她始终目视前方,但面前的景致已彻底改观了——在一个唯有天空留存的世界里,林木线俨然一道黑色伤疤——她的表情就像一个盲人重见光明,却发现天光难以忍耐。

格林利夫先生从一旁冲出来,端起了枪,她看到他来了,但没有看向他。仿佛有一个隐形的圆圈,她看到他渐渐靠近但仍在圈外,他身后的林木裂出豁口,他脚下空无一物。他瞄准公牛的眼睛开了四枪。她没有听到枪声,但感觉到那巨大的身躯往下沉的时候引发震动,拖着她往前倾,倾倒在牛头上,看起来,当格林利夫先生走到她身边时,她好像弯下腰,对着这畜生的耳朵轻声讲述她最后的发现。

本篇荣获1957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一等奖

【注解】:

[1]英文原文用大写区别,译文相应用楷体对应。后同。——编注

[2]原文如此,后同。——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