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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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

梦的痕迹

我的脑中经常充斥着这样的思考:生命的神奇,人活着的意义,我是谁。人死后的遗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腐烂液化。虽说是自然现象,但确实惨不忍睹。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让我去做特殊清扫的委托,地点在一间公寓房内。故去的是一名年轻男性,委托人是他的父亲。

仔细看过室内情况后,我开始怀疑死者是自杀。理由有三:一是死者十分年轻,二是房间里有很多张贷款账单,三是室内垃圾堆积如山,凌乱不堪。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有很大可能是自杀。

虽然我并非毫不同情逝者和他的家人,但我基本不会为别人的死而悲伤。虽然看似冷漠无情,但逝者已矣,说什么也是枉然。所以,我基本不会在现场打悲情牌,做出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自杀吗?”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但可能服了药……”

死者的父亲似乎也不太清楚真相,有些含糊其辞。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哪里哪里,对您的工作也有影响吧。”

这位委托人既宽容又通情达理。

虽然房间并不大,但室内塞满了大量的家具、日常用品以及垃圾。由于污秽之处实在无从着手清理,我决定先把房间清空。虽然这样的现场已经屡见不鲜,但每次都要在充斥着恶臭、灰尘和污秽的环境中工作,实在是件苦差事。在清空所有物品后,房间里只剩下地板上的腐臭液体和蛆虫。

“这是什么?”

“是人的遗体腐烂后留下的痕迹。”

“啊?!”

“人体腐烂后就会变成这样。”

这位父亲似乎很震惊。

如果告诉他“人的遗体腐烂后会液化”的话,可能比较好理解。尽管我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难以如此直言相告。

“也就是说,这就是我儿子的一部分……”

说着说着,这位父亲突然哭了起来。

和我相处时一直很冷静镇定的他忽然泣不成声,这让我十分震惊。不过,我理解他的心情。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打扫地板。对我而言,把腐臭的液体清除干净不过是举手之劳。转瞬之间,地面便洁净如初。

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和干净的地板,那位父亲不禁感慨万千:“如此看来,儿子曾经在这个世界生活过,真好像是一场梦啊。”

“那些残留下来的气息,就是梦的痕迹吧。”

“梦的痕迹吗?或许是吧。”

“虽然有先有后,但我们的人生终将结束。请你打起精神来。”

“谢谢!”

“您多保重!”

我的人生,会留下什么样的梦痕呢?怀着巨大的不安与些许期待,我离开了那个留存着梦痕的现场。

父与子

第一次见到那位男士,是在给特殊清扫现场估价的时候。之前,因为和他电话沟通时他说话很粗鲁,所以我对他的印象不太好。与其说是“不太好”,还不如直言说是“很差”。

“要是他的态度太过无礼,我就拒绝他。”打定主意后,我和这位委托人约定了现场估价的日期和时间。

现场在一栋老旧的公寓里。像往常一样,我先到达了现场。在臭气四溢的玄关外等了一会儿,那位委托人来了。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士,“应该就是这个人吧……但愿他比较好沟通。”我在心里暗暗想着,向他点头致意。

“你好,辛苦了。”他亲切地举手向我打招呼。

不知是因为我年纪轻,还是因为我是从事服务业的,抑或是因为他本来就自来熟,初次见面他和我说话就很随便,那种一点也不礼貌的说话方式和电话里面如出一辙。但是,并不招人反感。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和蔼的笑容,让我改变了一开始对他的偏见。

“麻烦你特意跑一趟,不好意思哈。”

“哪里哪里。不勘察现场也没办法工作嘛。”

“那咱们先进去看看吧。”

委托人的言谈举止十分热情开朗,完全不像是在特殊清扫现场,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又丑又脏!真要命!”他一打开大门就鲁莽地走进室内,连嘴和鼻子都没捂,那种大义凛然之气,不禁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我跟在他后面进屋,正要关上房门,他告诉我:“不用关门了。太臭了!”

我差点脱口而出:“会给邻居添麻烦吧?”但是想到他连口罩都没戴,我还是决定闭上嘴巴,遵从他的意见。

一进门,冲天的臭气扑面而来。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看来一场彻底的防御战在所难免。还有苍蝇。无以计数的苍蝇嗡嗡作响,甚至遮挡住了窗户的光线。

“啊!等一下……”我刚要制止,委托人已经把窗户打开了。于是,无数的苍蝇就好像是终于盼到了这一刻,一下子就飞到外面去了。它们逐渐飞散、消失在天际的景象,真可谓是壮观。

“啊……”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愿不要飞到谁家的饭桌上啊。

本来,在开窗之前应该先清理苍蝇的。如果把那些尸体上滋生出来的苍蝇放到窗外去,我会有罪恶感,所以一般尽量在室内杀灭它们。顺便提一下,我爱用的杀虫剂(市面上没有卖的)效果绝佳,即便是飞在空中的苍蝇也能击毙。

“这样实在太臭了!”那位男士一边说,一边把厨房、浴室,甚至包括卫生间的小窗户在内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房间里的空气一流通,马上就不那么恶臭冲天了。

只是,他完全没有顾及到这样做会给邻居们添麻烦。我禁不住暗暗苦笑,不知如何是好。

逝者似乎平日不太注意保持房间清洁,房间虽然很小,但称不上“干净”,甚至可以说是脏乱不堪。

尸体腐烂液化后的痕迹从床上的被褥一直延伸到墙壁上。根据遗留下来的毛发和腐化液体的形状,可以立刻推测出逝者临终时的姿势。

那位先生环顾室内,事不关己似的评论道:“死的是我儿子。实在是不堪入目吧?”然后,他指着被腐化液体污染的地方:“就是在这儿死的。”一边说一边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等、等一下,别这样啊……”

看着那位父亲,我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

在还是学生时,我对自己难以预料的未来感到十分迷惘,曾经和父亲商量。

我问父亲:“人生中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父亲沉吟了一下,平静地颔首答道:“家人……还是家人最重要啊。”

我本以为答案会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闻言不禁感到期待落空,暗自想:“这也太普通了。要是这样就太没劲了……我可不要这种只顾家人的人生。”

还是接着讲那天现场发生的事情吧。

那位男士指着死去的儿子留下的腐化痕迹,向我解释逝者去世时的姿势。

“他就是这样死的。”他一边说,一边突然在那上面坐下来,要躺在遗体留下的痕迹上示范给我看。

“等、等一下!别、您别这样!”我大吃一惊,急忙阻止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可能他是想向人倾诉儿子是怎么死的吧。看着他那么认真、竭力述说的样子,我感到十分心痛。其实用不着他解说,那些腐化液的痕迹已经如实地记录了逝者临终时的种种。

“我干这行已经很久了,看现场就大致能推测出当时的情景。”

“哦,是吗……你知道就好……”

我们离开了满是污秽的房间。

随后,我向他说明了工作内容和所需的费用。

他委托我清理现场,说:“那就拜托你了”。

考虑到蛆虫、苍蝇以及对附近居民的影响,我觉得应该先做特殊清扫。整理财物和清除日用品的工作可以之后再做。

我在房间外面整理装备时,那位男士走过来,跟我说:“也借给我一副手套吧。”

“嗯?”

“我要和你一起干。”

“啊?不行不行。我来做,请您在外面等一会儿。”

“那怎么可以?!再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父亲啊!”

“我干这工作已经很熟练了,一个人完全没问题。”

“这是我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点事了,就让我做吧。”

“可是……您已经付给我酬劳了,再让您帮忙,也太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不用介意。再说,我喜欢干别人讨厌的工作。你不也是吗?”

“嗯,那倒是……”

尽管我婉言拒绝他,但他坚决不退让,一个劲儿地说“让我来帮你吧”,我很过意不去,终归还是把手套和口罩递给了他,两个人一起走进污秽不堪的房间里。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八岁了。”

“啊?和我儿子同岁啊!”

“是嘛……”

“做这行多久了?工作很辛苦吧?”

“已经做了十五年了。”

“哎呀!真不容易!”

“也没什么。”

“可我儿子这个年纪就死了。唉,这也是他的命啊。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我的命啊。”

听委托人说,逝者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生性内敛低调,经常被同年级的孩子欺负。虽然委托人曾想努力把他培养成一个坚强的男孩子,但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他的性格。

逝者毕业后就职于一家还不错的公司。尽管也承受了种种压力,还是挺过来了。

但是,尔虞我诈的社会竞争和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还是让他彻底厌倦了。去世之前,他一直在这栋公寓里过着闭门不出的日子,彻底把身体弄垮了,最后,孤独地死去、腐化。

“世态炎凉。别的人呐,都是你顺利的时候就来对你百般示好,在你失意的时候就冷淡地离你而去。可是家人不同,无论是好的时候还是坏的时候,始终和你在一起。一个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只要有家人在,就能坚持下去。所以,对我而言,家人是最重要的。”

我一边听着委托人在那里慷慨陈词,一边开始做手上的工作。

虽然我曾经无数次清理尸体腐烂液化后的污物,但从来没有为家里人这样做过。所以,清理家人遗体腐烂后污物的心情我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一个外行人清理这些污迹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是,那位父亲非但脸上没有露出一点难色,反而愉快地忙前忙后,让我既钦佩又感动。那位父亲的坚毅实在令人心折。

虽然他性格有些粗鲁,但是他如此深爱家人,我心里感到很温暖。

我们两个人齐心协力,终于顺利地完成了这次特殊清扫的工作。

“这样总算告一段落了。”

“是啊,谢谢。”

“您太客气了。我才要谢谢您。”

“这给你。虽然不多,但拿去买点冷饮吧。”

“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

“你可不能像我儿子那样死啊!”

“……嗯,好的。”

“幸与不幸只是一纸之隔。人生有喜也有悲……你要加油哦。”说完,他把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塞到了我的兜里。

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满面的笑容和湿漉漉的眼睛,让我难以忘怀。

外面的天气晴朗、炎热。

工作结束后,我满身都是汗,不禁想起儿时的夏天,父亲把百元硬币塞在我手里,跟我说:“去吃冰吧。”

珍藏一生的回忆

有人委托我做现场清扫,地点在一栋老旧狭小的公营住宅内。我和委托的男士约好在现场碰头。逝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死因是常见的孤独死[1]。

委托人是她的儿子。

逝者生前,这位男士似乎很少和她联系,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但母子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也并非关系不好。或许是因为男士自己也有家庭,平日为家事所累,才无暇顾及母亲吧。我一边在心里猜测,一边跟在他后面走进房间。

尽管逝者已经去世几天了,但室内几乎没有什么污秽和恶臭。在这种基本正常的情况下,我的工作与其说是“特殊清扫”,倒不如说是“清除废弃物品”。这么一想,我的心里轻松了不少。

说是“清除废弃物品”,但很少会将室内所有物品都清除掉。从日常用品到贵重物品,多少都会有一些没有必要废弃的东西,还有纪念品等等。

不过,如果要逐一把那些有用的物品和废品区分开的话,那就根本无法着手清扫了。所以,我通常都是拜托委托人事先把需要留下的东西挑出来。当然,如果现场的情况过于恶劣,委托人实在无法进房间,客户就会很默契地委托我全权代理。

这次现场的情况还可以,所以我便让委托人先把贵重物品和要留下来的东西挑选好,然后再清除剩下的废弃物品。

着手清除那天,委托我的那位男士跟我说:“我已经把需要留下来的东西都拿回去了,剩下的你就都处理了吧。快结束的时候请联系我,我会回来。”然后他就走了。如果他一直留在现场也只能弄得满身是灰,这样反而好。

正如他所说,房间里面剩下的全是那种可以扔的东西。清理废弃物品,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地打包和搬运,所以我可以放手去干。

房间基本清理完毕后,我开始着手整理收纳空间。虽然壁橱里面也塞得满满的,但东西基本都放在收纳盒和衣物盒里,而且盒子外面都贴了标签,清楚地注明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能把东西收拾得这么井井有条,肯定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搬运物品时,我心里充满了对逝者的敬佩。

收拾完壁橱,接下来是顶柜。顶柜里的东西也和壁橱里的一样都井井有条地放在收纳盒里。确认了盒子上的标签后,我把它们逐一搬出去。

最后,在顶柜最里面、也是手最难够到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纸箱子。箱子很破旧,我以为是“当然要扔的东西”,正要往外搬时,瞥见了贴在上面的标签。标签上似乎还写着人名。“这名字好像是……”

写在标签上的,是逝者的儿子、那位委托人的名字。

“里面放的是什么呀?”我试着摇了摇纸箱,当然完全猜不出来。因为很想知道纸箱里面是什么,我便把它留在房间里,继续清理别的物品。慎重起见,我想待会儿还是让委托我的那位男士确认一下为好。

工作进入到最后阶段的时候,我请委托人回来确认现场情况。

“真专业啊,干得这么快!”看到短时间内就被清理得空空如也的房间,那位男士十分惊讶,对我的工作效率非常满意。

“还有……这个纸箱子,还是请您确认一下吧。”我把纸箱递给他。

“这是什么?唉,估计是些没用的东西。”男士边说边撕开了封箱的胶带。

“啊?!这是……”箱子里面是孩子画的图画,还有一封用很大的字写的信。

“像是我小时候画的画……好怀念啊。我都不记得了。”他笑得有些腼腆。

纸箱里面,都是那位男士小时候送给逝者的东西。有生日和母亲节等纪念日的礼物,也有平时送的东西。逝者肯定将这些视如珍宝,所以才一一珍藏,收藏在壁橱最里边。

“房子一空,我才深深感到妈妈真的不在了。要是趁她还在的时候多陪她说说话就好了。”男士若有所失地喃喃自语。当他凝视纸箱里的物品时,脸上又浮现出温馨的笑意。

我不知道最后纸箱里的物品是如何处理的。但是,那位男士心中缺失的,一定被载满母亲回忆的那个纸箱填补上了。

当时在现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那位母亲对儿子的惦念和爱,那美好而温馨的一刻,让我心中也充满了温情和感动。

笑着说再见

在葬礼上,平日极少碰面的远亲,还有已经疏远的旧友会重聚一堂。这也是葬礼所具有的社交功效。很多人会忘却逝者的离世,而忙于和久未谋面的亲友叙旧、畅谈。对此我觉得无可厚非,猜想那情景也并不会让逝者不快。

与其因为是葬礼而郁郁寡欢,还不如坦然面对,即便面露笑容,或者大笑出声,我认为都未尝不可。

有客户委托我处理遗体。逝者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奶奶。我到她家的时候,很多亲朋好友正聚在一起大摆酒宴。

“能够年过百旬,尽享天年,真是不易啊!”

“好福气啊!真是好福气啊!”

宴席上既有老人年老的儿女,也有中年的孙子孙女,还有正值青春年少的曾孙和年幼的玄孙,可谓阖家欢聚。

虽然有人过世了,但席间完全没有悲痛凄凉的气氛。

门外,狗对着我这个陌生人狂吠不已。大概是逝者生前的爱犬吧。家属里有一位男性(逝者的孙子)呵斥着这条狗:“吵死了!你这条疯狗!给我闭嘴!”并不停地向我道歉,“真是抱歉啊!这疯狗实在太吵了!”我倒是觉得,比起狗叫,这位男士的大声呵斥更为吵闹。

看着这有些喜感的一幕,我一边处理遗体,一边想:“其实像这样告别也蛮好的。”大家端着酒杯拿着食物,走到逝者身边,和她说几句话或是轻轻抚摸她一下,而后再回到宴席上。所有的子孙儿女、亲朋好友,都一一走过来,和逝者告别后再离开。

目睹这一切,我心想:“没准一会儿也会来邀请我吧。”果然不出所料,有人跟我说:“你也来喝一杯吧。”对方的一番好意让我很是感动,要是以“我正忙着干活”为由拒绝的话,也太不给面子了。

处置遗体对我来说虽然是一项工作,但对逝者的家人而言,商业气息并不明显。这项工作,如果对逝者及其家人的内心感受没有深切的体会的话,是无法做好的。相反,如果能够得到委托人的接纳,我们会感到十分欣慰。

虽然社会上对这个行业有不少偏见,但是与我们素昧平生的委托人能够敞开心扉,给予我们信赖,这让我们既开心又欣慰。

这是一场生者和逝者的告别宴。作为一个外人,我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破坏现场的气氛,加入到宴席之中。

忽然有人提议道:“咱们去吃院子里的柿子吧。”据说逝者生前也特别喜欢吃柿子,院子里就栽着一棵柿子树。

几位男士跑到院子里,摘了很多柿子回来。我也跟大家一起吃了。柿子特别甜。

因为实在太好吃了,我不禁建议:“把柿子给奶奶放进棺木里怎么样?”家人们听了一致赞同。他们每个人都往棺木里放了一个柿子。遗体周围堆满了小小的柿子。

那天聚集在一起的,不论男女老少,都是逝者的血亲,继承了她的血脉。他们就是逝者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活生生的印证。

狗还在外面一直吠叫。还是刚才那位训斥它的男士,喝得醉醺醺地怒喝着:“吵死了!”听他说,那条狗和他已故的父亲同名。他的父亲也就是逝者的长子。那棵柿子树就是为了纪念他的出生种的。据说逝者为了缅怀先自己而去的儿子,给爱犬取了同样的名字,百般宠爱。

我没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看到大家如此兴致高昂地送别逝者,我仿佛看到老奶奶也是满面笑容。

无论是长寿还是早逝,所有人都会留下活过的印记。

那条狗生气勃勃的叫声、柿子的甘甜和宴席上欢跃的气氛,都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这位逝者真是留下了很多无以替代的宝贵东西啊。”我深深地感叹着,悄然离开了这场送别宴。

棺木里的关东煮

很多家属会把逝者生前爱用的物品和喜好的东西放进棺木。放点心食品的也不少。但是有一些食品会招来很多麻烦,尤其是含水分很多的食物,火化时无法完全燃烧,总会剩下来一部分,因此会降低焚化炉的燃烧率,有时甚至还会弄脏遗骸。

最典型的水分多的食物是水果和饮料。就算逝者再怎么爱吃,也不可能把整个哈密瓜或者西瓜放进棺木里。即便是苹果,最好也不要放一整个。能放一整个的,仅限于桔子或者更小的水果。当然,即便是大个的水果,只要切成小块也可以。

饮料的话,还是放酒的最多。我也是骨灰级的爱酒之人,所以能够理解那种心情。如果是日本清酒或烧酒的话,那种小纸盒包装的还可以,但瓶装的酒或易拉罐的啤酒就没办法放进棺木了。

如果实在想放,我一般都让家属用那种带盖的小纸杯来装酒。啤酒当然还是瓶装或罐装的最好。再好喝的啤酒,一旦换了容器和包装,看起来也就没有那么诱人了。虽然对逝者和家人感到很抱歉,但是火葬场也有相关规定,不遵守不行。

有人委托我处理遗体。逝者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妻子提出“我想把他喜欢的东西放在棺木里”。逝者的家人经常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是这一次,家属们经过一番商讨之后,居然决定要放关东煮。真是很少有家属提这种要求。

“关东煮?我也理解是老先生爱吃的,但关东煮实在是……”

我想该怎样把关东煮放进棺木。当然也可以让他们把关东煮放进塑料袋里,但那样的话,关东煮看起来就不怎么好吃了。最后,我决定让他们把关东煮放在便利店用的那种容器里。

虽然同意了逝者家人的要求,但也不能无限制地让他们想放多少就放多少。我让他们挑逝者最爱吃的四到五种关东煮,并且要把汤汁控制在最少量。

为了避免日后发生纠纷,趁着逝者家人还没开始做关东煮,我反复叮嘱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尽量少放。如果火葬场来投诉我也很难办,只能预先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了。

逝者生前最爱吃的食材好像是鸡蛋。对此我倒是没有任何异议。不过,因为据说一次吃好几个鸡蛋的话对身体不好,逝者每次吃的时候都控制数量。最后这一次,家人们希望能多放一些鸡蛋。

遗体入殓后,我把棺木内部整理好,关东煮也放置妥当,只要盖上棺木工作就可以结束了。没想到逝者妻子的一句话,引起了家人们的争执:“孩子他爸喜欢吃鸡蛋,可是嫌剥壳麻烦呐。”

“嫌剥鸡蛋麻烦?!可是关东煮里面的鸡蛋哪儿有壳啊。”

我不禁停下手头的工作,看着逝者妻子。

“关东煮里面的鸡蛋是带壳还是不带壳的啊?”

我开始怀疑自己有关关东煮的常识。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但毕竟是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实在不好开口提问。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侧耳听逝者妻子是如何回答的。

别的亲属似乎也和我抱有同样的疑问,纷纷提问。

“剥鸡蛋壳是什么意思?”

“就是吃的时候把壳剥开啊。”

“但是关东煮里面的鸡蛋一般不是都不带壳吗?”

“是吗?”

“可从来没见过关东煮里有带壳的鸡蛋!”

“为什么啊?”

“你该不会把生鸡蛋连壳放进关东煮锅里了吧?!”

“是啊……”

“啊?不会吧?!”

“这样做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

讨论到这里,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两人的争执也越来越情绪化,我在一旁很是尴尬,但也只能一言不发地听着。

“再怎么说,鸡蛋壳也不卫生啊!”

“出货的时候应该洗好了吧……”

“再说,连壳一起煮也不入味啊。”

“能入点儿味。”

“能入味?!那也不好吃吧?”

“好吃!”

“无论怎么说,这种吃法也太奇葩了!”

“这样挺好!我们家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应该还有人也是这么做的!”

“没有!没有!难道便利店关东煮里的鸡蛋是带壳的吗?”

“我又没买过,当然不知道!”

两个人的言辞越来越激烈,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想:“这个话题就不能到此为止吗?”

无论怎么说,一般关东煮里面的鸡蛋是不带壳的。那位亲属用世间常识做依据,越发得理不饶人,逝者妻子逐渐处于劣势。原本应该悲哀肃穆的入殓仪式,陷入了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

我希望这场小型纠纷不要殃及到自己。

但是,天不遂人愿。

“你觉得呢?”虽然我自认善于临机应变,但此时还是词穷了。说一些模棱两可、不痛不痒的话只能是两边不讨好;但如果直言相告自己的真实想法,又很难不得罪其中一方。

我也曾经想过索性就说自己讨厌吃鸡蛋,但是那样一来又等于和逝者站在对立面了,也不妥。最后,我只能答道:“我对鸡蛋有点过敏,没在关东煮里放过鸡蛋……”我当时心里真觉得自己快要对鸡蛋过敏了。

结果,缅怀逝者、祈求他安息的肃穆和哀痛气氛被这场争执搞得消失殆尽,入殓仪式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后来,关东煮是否放进棺木里、鸡蛋究竟是带壳的还是不带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写着写着,我忽然很想吃关东煮,还有里面带壳的煮鸡蛋。带壳煮的鸡蛋居然也能入味,我也算长见识了。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一向对人这种生灵有一种反感心理。通过这件事,我深深体会到:人这种生灵,总是想打破别人的躯壳,但是不想突破自己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