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子》一起思考. 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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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通行本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

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夫礼者,忠信之泊也,而乱之首也。

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

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泊;

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字释

[1]德:品德,品行,某种恩惠等。德是个很老的字,甲骨文、金文里都出现多次,甲骨文的德字是道路的中间眼睛向前看,意思是目不斜视、一直向前;到金文,在眼睛的下面加了一个心,这才开始接近篆隶书德字的构型。甲骨文德字的造字用心很值得琢磨,有点一根筋的意思,其实有德的人不正是有这种阿甘式的精神吗?

[2]仁:仁者,人也,从二,亲也(《说文》)。仁是人性与动物性区别的核心标准,亲、爱、恻隐、同情、良心等,是对仁的进一步丰富。

[3]义:《说文》:义,己之威仪也。这个解释是与“仪”字通。这里的义是引申义,指一种社会共同认可却没有明确规定的规范或规矩。

[4]礼:礼字从示,即祭祀活动;从丰,即粮食丰收,合在一起表示庆祝丰收的祭祀仪式,这是礼字的最初意思,后引申为各种专门社会祭祀活动的统称。

[5]道:《说文》释为:所行道也,即行走经过的路。道也是一个古老的字,甲骨文里是道路中间一个人在行走(足),头上(首)的头发散乱飘逸,是个很有场景感的字。从造字上看,道的取象是一个动作字,表达人在路上的赶路情境,传神生动。金文将足与左侧的道路合并,形成走之偏旁的最早构型,最后演变为今天的道字。

[6]忠:忠诚,忠心,对上级没有二心。敬也,尽心曰忠(说文)。

[7]信:诚实,言而有信。

[8]泊:通行本作“薄”,单薄义。帛书乙本作“泊”,泊指粮食酿酒时留下的渣滓,与酒相比是没有精华的废弃物。从帛书乙本。

[9]乱:丝线缠绕在一起手抓不到头绪,引申为混乱、无序的意思。

[10]前识:有人解释前识为先见之明,非也。这里的前识指前面将仁义礼当作治乱手段的认识。

[11]华:本意是绽放的花朵,但与植物的根茎叶相比,花朵虽然光彩绚丽,却最容易凋谢,故引申为华而不实、虚有其表的意思。

[12]厚:指酒味的醇厚,古代酿酒(后包括其他调味品如醢、醯即古代的酱与盐)因为加水量的多少而产生味道的差异,于是有厚薄之分,厚即指味道浓醇。

■翻译

上等的德性,并不孜孜汲汲地要显示如何有德,才是真正的德性。

下等的德性,总担心达不到有德的境界,反而没有真正的德性。

上等的德性无所作为,也并不刻意要去做什么(以表明是有德的)。(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帛书本无,故删去)

上等的仁性,认真按照有德的要求去做,还能算没有刻意地去做。

上等的义性,老老实实去做,算是用心去做事了。

上等的礼性,就算认真去做也没有人响应,就要挽起袖子强迫别人接受。

所以说,达不到道的境界,就去追求德的境界;

达不到德的境界,就去追求仁的境界;

达不到仁的境界,就去追求义的境界;

达不到义的境界,就去追求礼的境界。

如此看,礼是什么呢?到了礼这个阶段,忠信的信念已经很淡薄,实际是到了天下大乱的门口了。

那些自以为对仁义礼之类知道很多的人,都只是道性的皮毛表象,(这种自以为是)恰恰是愚昧蒙蔽的开始。

由此而论,对于大丈夫来说,要追求真正的本质,不要沉迷于皮毛表象,要追求真正的实在,不要被浮华迷惑。

这就叫摒弃无谓的虚华,选择有价值的实在。

■精义

这一篇里有几个关键点,第一,明确了道与德的关系:失道而后德。

老子思想里的道,代表最高价值,这是无疑的。值得注意的是,在此篇里,暗含一个没有明说的判断:道的作用是,人民忠信与天下不乱。后面说到为什么礼是“泊、华”而不是“厚、实”时,描述了礼治失败的场景:忠信之泊也,而乱之首也。也就是反过来说,忠、信、不乱,是道、上德等才能达到的境界。

第二,大丈夫是指谁?君主、诸侯、大夫这些掌管天下的人,还有如老子这样的思想者(学习六艺的士人)。有人说,大丈夫就是指周天子,或者特指诸侯,我认为这是不确切的。到了孟子,大丈夫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君子性格: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我想这也不是老子所指。老子所指的大丈夫,不是可进可退、或此或彼的选择者,而是非常明确能够去彼取此的有道高人。

第三,德有上下两种境界,仁、义、礼却没有了上下,这说明什么?这表明,老子认为仁、义、礼都是一回事,即“忠信之泊也,乱之首也”。而上德、下德虽然境界上有高下,但“无德”也比泊、乱要好一点。所以,老子天下的境界是三个等级:有德、无德、乱(忠信之泊)。

能不能把这三个境界与三世图景(太平世、升平世、据乱世)联系起来呢?看起来还是有一点关系的。既然失道而后德,那么道的境界应该超过上德的境界。这是什么境界呢?大同世了吧:康有为是三世说(治世、衰世、乱世)的重新阐释者,被他视为超越时代的《大同书》,描述的就是道行天下的理想境界。

所以,老子的理想是无国、无界、无智、无巧、无乱、无欲的天下大同世界。柏拉图的《理想国》明明是《共和国》,不知为何要翻译成理想国?可能中国译者认为,理想国比共和国要更高一个层次,但这并不是柏拉图的原意。这样的翻译方法,与六经注我式解读原典,倒是一个套路。

我们不能用理想国这个名词去解释老子的理想世界,因为老子的理想图景里没有国的位置。需要注意的是,儒家的大同理想也与老子的理想世界不同,《礼记·礼运》的著名描述: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经过儒家礼改造的大同,并不是老子心里道的境界:都天下为公了,还“选贤与能,讲信修睦”,选、与、讲、修这番忙活,哪里是无为而无以为呢?恐怕真是为之而莫之应吧!还分别贤能与不贤不能,岂不从源头(道、德、仁、义、礼五个阶梯)就乱了?连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的境界都没达到,何况下德、上德,何况是道呢?

老子说了: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有德是不需要刻意表现的。可见,虽然说的是同一个“道”字,都在谈理想的世界图景,但2500多年来,对道的理解,差距还真是很大,不可不察。

此德篇第一章,不仅老子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而且中国思想(哲学)史的大部分核心范畴,都出现了。出现的范畴、概念(含关键词)按文本顺序可分为以下五类:

第一类:上德、下德、有德、无德:状态描述类,上、下、有、无都是对德之状态的再界定。

第二类:无为、无以为、有以为:动作描述类,无以为,无心作为;有以为,可以作为。

第三类:道、德、仁、义、礼、忠、信:性状对象类,道、德、仁、义、礼是五个阶梯,忠、信是理想状态。此处的五个阶梯,是指为达到相应的境界,可以理解为状态,也可以理解为达到状态的人,故以“性”(性状)一词翻译五种状态。

第四类:前识、愚、乱、厚、泊、实、华:结果呈现类。每个状态都有其对立面,愚对明,乱对治,这是社会状态的概念。厚、泊,原意为酿酒的厚与泊,是个形容味道的词;实、华,是对果实与花朵的描摹。

争议最大的是前识,有人说“前”是特指本文里德、仁、义、礼这四个状态的认识,有人说前识是指“先知”,或自以为先知的那些知,是泛指。可以看出,老子对于前识是持否定态度的,所以上述两种理解,其实都能说得通。

第五类:大丈夫、去、取、彼、此:主体对象及其行动选择类。老子思想的刀锋感是很强的,从来没有或此或彼的说法,都是最后以去、取结束,显示了智者的不含混、不苟且、不世故。

状态、动作、性状对象、结果呈现、选择,都需要一个话语针对的主体,这个主体就是本文里的“大丈夫”。这就可以将此节理解为对大丈夫应该做什么、如何做,乃至为什么要这样做的规诫。

本章出现了大量的价值判断:上、下、先、后、厚、泊、实、华、愚、乱。这些价值判断的去取不言而喻。这是中国式智慧的特点,也是其问题:用定义而不是论证,用形容词而不是“义理”就做出了“决定”,这与西方式思维,要先进行概念厘清、逻辑论证、证据证明,然后得出结论,最后进行价值判断与决定取舍,有很大的差异。

比如,道为什么就比德高,礼与忠信有什么关系,道(与包含德、仁、义)与忠信有什么关系,忠信在这五种状态(道、德、仁、义、礼)里有什么差别,为什么有差别,都没有任何论证说明,而是直接指出高下好坏,这就算解决困惑了。

这样并没有解决困惑,而是让自己变成了困惑的来源。所以只能用相信决定对错。可是相信本身并不能解决疑惑,除非有疑惑的人最后放弃了思考——放弃思考的结果是什么呢?说来是可怕的:一个社会里最聪明的人放弃了思考,这个社会的大众就会变成群氓。

逻辑上,指责“这届群众不行”是错误的。如果群氓是乌合之众,只能说明这个社会的智者(知识精英)也是愚昧的:他们的思想,拜倒在权力、金钱、欲望、私利的脚下。

米兰·昆德拉给这类思想贴了个标签:Kitsch。翻译成“媚俗”,并不精准,媚的不仅是俗,还包括一切“大词”:媚雅、媚权、媚钱等。Kitsch是泛指一种精神状态,及由此精神状态导致的思维方式。

老子无疑是真正的智者,老子没有对任何权力、财富、大众等“强力强势的世俗存在”有Kitsch,这一点,孔丘确实只能自叹不如。

君王、人民、知识(礼、法、乐等),在老子眼里都没神圣性,唯一神圣的是道,退而求其次的是德,非道无德的就不足论了。孔子推崇的周公,要恢复的仁义礼治,老子直言不讳:子之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

由此可见,老子并不是“复古式”的保守主义者:老子的理想,不在当世,也不在儒家、墨家推崇的三代、上古(其人与骨皆已朽矣),而是“道”所化生的“理想”世界。

如何达到道的世界?四个字:“去彼取此”——这不就是汉娜·阿伦特所延续的西方哲学精神:通过“理性的思考”做出“正义的选择”吗?

我能说老子是实践哲学家吗?从法国启蒙运动到法国大革命,从拿破仑到德国古典哲学,实践哲学是跨越19世纪到20世纪最显著的世界历史性事件,说近代哲学改变了世界历史一点不为过。

思想,是改变世界的力量。思想不是情绪的发泄,不是统治者、话语权力者粉饰真实意图的烟雾与谎言,不是象牙塔里的学术研讨,思想可以是革命,而且必将改变世界,以及部分人群的生活与命运。

思想界的状况反映一个社会的精神状况,黑格尔称之为“时代精神”,这种时代精神是社会现实与未来的反映与预兆。一个保守、守旧、安稳、谎言、欺骗的思想界,绝不会诞生改变现实的革命力量。

就此来看,所谓思想是否有用?是否带来利益?思想是否带来快乐?根本是个伪命题。没有现实情况可以证明,不思想就有用,不思想就能快乐或成功、幸福。思想,是与人的肉体器官一样的一种自然的身体官能,是人生的组成部分。对于任何人来说,需要考虑的不是是不是要思想,而是如何正确地思想,以及通过思想找到解决各种问题的办法。

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的(Itnottoworthof lifewithoutthinking)。人类的思想如此耀亮,是后来者的幸运。老子的思想,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也超越了他所在的时代,其思想的核心特质是实践哲学,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实在、务实、落地。

就此来说,孔、墨也是。说他们是“实用理性”,基于实用的理性,太降低老、孔、墨三位先哲思想境界的高度了,也太贬低中国哲学精神的水平。这是一个从20世纪80年代被倡导,竟然到今天还被因袭的错误见解。

老子、孔子、墨子,哪一个不是世俗生活里的“愣头青”?哪一个不是为了追求自己的信念与理想,不惜与世俗较劲的傻瓜?哪一个是世故的老滑头、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怎么能得出中国思想的特质是实用理性这种看似精辟,实则大谬不然的结论呢?

老、孔、墨都是柏拉图等的实践哲学家与理想主义者。柏拉图等是用西方式思维推导出哲学王的结果;老子是用中国式思维直接描述出圣人(大丈夫)应该的样子。过程虽然不同,归宿是一致的:知行合一,知而行之。这是实践哲学的基本共性。

《老子》是真正的实践哲学,这是老子思想的基本风格,不可不知。Thinking(思考)和Change(改变)是老子思想的鲜明风格,可惜被歪曲、误解蒙蔽2000多年,这是我们重读、注释、解读《老子》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