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文化十八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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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孔子“天命”观对古代中国人信念的影响

孔子的“天命”观念,对后世的中国“天命”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天命”作为儒家“天人合一”[146]思想的一个基本环节,是儒学的主要思想内容,也成为儒家为古代中国提供的主流信念之一。国人日常生活中“天啊”之类的惊叹,表明“天命”观念是后来中国人的代表性信仰观念;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天命”观念,受到其他宗教如佛教、基督宗教等的重视;21世纪中国人信念的形成,孔子的“天命”观念也是不能忽视的思想材料。

总的说来,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学,在思想性质上,主要的不是宗教思想,但它又包含了一定的宗教思想在内,能够为世人提供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在历史上也起过类似于宗教的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儒学被有些人直接称为“儒教”,有其道理。

孟子的“天命”观,是对孔子“天命”观的继承和发展。孟子说“顺天者存,逆天者亡”[147],他承认“天”有主宰世界的权能;孟子又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148],“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149],认为人的“德性”是自己“固有”的,是“天之所予我者”[150],将“天”理解为一种本然的、不可抗拒的命运,一种必然的、真实无妄的法则,一种应然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从孟子对“天”的后一种理解看,“天”完全离开了“神”格,变成为儒家思想中内含仁义道德等人性内涵的本体;原来有主宰意义、起主宰作用的宗教之天,进展为有义理意义、起规范作用的哲学之天,儒家“天命”观和人学形而上学合流,“尽心”,“知性”,“知天”,只是一件事,“存心”,“养性”,“事天”也只是一件事,两者都属于“修身以俟”的“立命”[151]工夫。这样,儒家人学思想既是学术,要求“道”,要追求真理,又教化世人,劝人行善,助人成人,为人们提供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慰藉人心,具有宗教功能。

荀子对宗教没有明确的讨论,但他改造儒学,是儒家思想的宗教功能和专制政治相结合的源头。荀子将“天”理解为自然界,强调“明于天人之分”,用“虚壹而静”等办法认识“大理”,提出“制天命而用之”,否定鬼神存在等,有科学性。但他认为人性恶,主张“化性起伪”,要依靠专制君主来教化人,依靠政府的赏罚来引导人,用儒家经典来规范人的思维,用儒家礼仪来规范人的行为,以便“齐言行”,“一天下”。这就在宗教教化权上,突出了君权至高无上的地位,在行为准则上突出了礼教的地位,在思想上则为终结诸子学,形成“经典思维方式”开了先河。他改造和利用儒家思想为专制君主服务的做法,成为汉朝及其以后“阳儒阴法”专制政治和专制礼教思想的源头之一。

孔、孟“天命”观,后来有两个发展方向:一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神学化方向,二是以宋明理学为代表的形而上学化方向。后一个方向在中国思想史上占主导地位,发挥主要作用。

就后一个方向对古代中国信念的影响而言,经过宋明理学家的继承和发挥,孔、孟的“天命”观演变成为儒家形而上学体系中的核心部分,构成儒家“信”学的本体论。由于儒家形而上学从此占据中国文化精神世界的主流,所以,儒家“天命”观也自然成为中国古代占主导地位的信念系统。比如,北宋大儒张载说:

“富贵之得不得,天也;至于道德,则在己求之而无不得者也。”[152]

“富贵贫贱皆命也。今有人,均为勤苦,有富贵者,有终身穷饿者,其富贵者只是幸会也。求而有不得,则是求无益于得也。道义则不可言命,是求在我者也。”[153]

在儒家看来,富贵在天,贫贱或富贵,健康或疾病,长寿或夭折,都是外在的天命,非人自己所能为力;“道德”或“道义”(人之所以为人的真理,非20世纪以来国人所谓伦理道德)则在我,这是内在的使命,只要追求,莫不有所得。张载的看法,可谓古代儒家“天命”信仰在人生追求活动中的典型表现。

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对孔子“天命”观中的内在使命、外在命运进行了更细密的分析,从而形成比较成熟的“天命”信仰观念,这就是他的“天理”信念。

孟子有一段话,是这样的:“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154]孟子的意思是说,人们口好美味,目好美色,耳好美声,鼻好美嗅,四肢好安逸,这是“性”,但其中又有“命”的因素在内,有修养的君子不把这些看成是人的本性之所在。而仁、义、礼、智、天道等,这些都是“命”,但其中又有“性”在内,有修养的君子,不把这些看成是命中注定,不能改变的命运。孟子的意思,涉及“性”“命”的联系和区别。朱熹解释其中“性”与“命”的区别和联系,突出了“命”的意义。朱熹说:

“要须说‘口之于味’云云,此固性之所欲,然在人则有所赋之分,在理则有不易之则,皆命也。是以君子不谓之性而付命于天。‘仁之于父子’云云,在我则有厚薄之禀,在彼则有遇、不遇之殊,是皆命也。然有性焉,是以君子不谓之命而责成于己。”

“如‘君子不谓命’,止是以所值于外者而言。如舜之于瞽瞍,文王之于纣,晏婴之于孔子,孔子之不得时位之类,不须说气质不同。”[155]

按照朱熹理解,儒家所谓“命”,从人而言,有作为禀赋来源的“天命”,有作为人力不能改变的遭遇或结局的“命运”。在作为禀赋来源的“天命”中,有“理”有“气”。“理”是人的本性,所以,“性即理也”,人与人在本性上完全相同。人与物比较,人禀赋的“理”全,而物禀赋的“理”偏。人与人、人与物在禀赋的“气”上也有区别。禀正气者为人,禀偏气者为物;禀清纯之气者为圣贤,禀浊杂之气者为一般人。现实人的努力在于,依据自己与圣人完全一样的本性,格物穷理,尽心知性,变化气质,实现自己作为人的本性。这种努力,根源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本原于人所禀赋的“天命”,所以,它也是人最崇高、最神圣的使命。人在现实生活中,是富是贫,处贵处贱,人所出生的家庭,是条件优裕,还是生活贫困,人所遭遇的君主、领导、老师、父母等,是贤还是愚,是英明还是平庸,以及人努力的最终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是如期如意,还是总在意料之外,这些都是人所实际遭遇(“所值”)的外在(“外者”)命运,非自己的主观能力所能改变。

根据孔子、朱熹等一贯的人生态度,人们要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富贵贫贱等,虽然也属于人性一部分,但只涉及人的身体、自然生命、情欲等,而不涉及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故不能成为人性修养的重点。只有仁义道德等内容,才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它们虽然也受天命制约,但其实现却更有赖于人们后天的人性修养。这种以仁义道德为核心的人性修养,比起谋食、忧贫来,更能体现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更能彰显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的特质,更能发挥人为万物之灵的特长,更能展示人就是人、人成为人、人毕竟是人的人性光辉。所以,比起富贵贫贱的追求,人性修养更能体现人之所以为人的特点和价值,故君子不将它看成只是命中注定,而要看成人性的内容、人生的天职或使命。

对于人之所以为人的人性、使命,就要努力自觉、实现和完成。完成多少,则人成为人的价值就实现了多少,人就在多大程度上成为真正的、理想的人。完全完成,则成为最理想的圣人。即使自己的事业成功了,也不要骄傲,只是顺应了天命,符合了天理而已。对于人力不能预测、不能控制、不能改变的外在命运,则要学会接受,习惯顺应。对于两种“命”的关系,可以用孔子的话表示:“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56]“不怨天,不尤人”,不埋怨“天命”赋予给我的条件不如人,不怨恨“天命”给我的际遇不如人,不责怪“天命”给我的结局不如人;同时也不将自己应尽的职责推卸给他人,不要权利自己享用,义务别人去尽,出了问题,决不埋怨、怨恨、怪罪父母、领导、同事、朋友等他人。自己努力的重点只在于,“下学而上达”,依据自己的天赋,觉悟自己的人性,实现自己的使命。自己只管这样做去,上天自然会有安排,自己接受、顺应上天的安排而已。

从正面说明“下学而上达”和“不怨天”的关系,刘向(前79-前8)编著的《说苑》说得最直接。它说:“知命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157]所谓“知命”“知己”,就是“下学而上达”的收获。孔子从方法上说两者的关系,刘向从结果上说两者的关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