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条长长的军用列车,正沿着广州到韶关的铁路线向北方疾驰着。在清晨宁静的原野上,只有机车偶尔发出的汽笛鸣叫和车轮碰击的有节奏的轧轧声。
这一列急如星火的军车,颇引起了沿途人们的惊异。本来,住在铁路沿线的人们,这些年看军车已经看得多了。打仗的时节,没日没夜,大站小站上塞满了穿“老虎皮”的带枪的大兵。人喊马嘶,吵架骂娘。文明一些的还只是车站附近遭殃:砍光所有的树,扒掉所有的门窗来烧火,宰掉一切能够找到和能够填满肚皮的活物,心安理得地撅着大屁股在车厢旁边大便,当着女人的面脱光了衣服洗澡,骂出一些连猪八戒听了也会脸红的脏话……诸如此类。更坏一些的,那就是抢劫、烧杀,像蝗虫一般地噬光远近几十里的城镇和村庄了。可是,这一列神秘的军车却一反往常,除了机车的汽笛和车轮的轧轧声,没有一点别的声息。即便在有的车站略停一停,那也是在十分僻静的地点。没有一个士兵随便跑到车站上去,甚至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人们只能从车窗和车门里,看到他们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整齐的青灰布军服,和胸前那从未见过的新奇夺目的红色领巾。这更加引起了人们的神秘猜想:这是否就是那传说里的从天而降的神兵呢?
在列车快到达韶关的时候,第一营营长齐渊正沿着一节节车厢巡视着。由于紧急需要,一时调集不到足够的军车,他们坐的是临时凑集起来的一些门窗不全的车厢。这时,他来到了万先廷他们那一排乘坐的车厢里。
简陋的木板车厢里没有座位,车身微微摇颤着,车内安安静静。士兵们有的靠着车厢的板壁,合着眼在打盹;有的抱着枪在看书;有的人伏在弹药箱上,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画写着字。狭小的车窗外,田野和远山缓缓移动着;近处,电线杆、树丛、小丘、野花,飞快地向后跑去。头一回坐火车的新兵们,好奇地瞪大眼睛,惊喜、激动地看着这一切。车厢一头的门旁边,一些人围坐在一个老兵周围,听他讲故事。他讲的是他们头一回坐火车时的笑话:一个司务长失手把账本掉在火车外面了,他急得要死,跳起脚来喊停车。可是哪里听得见?他一着急,拉开车门就跳下去了。幸好那时的火车还开得不很快,他终于找见了账本,并且在下一站就赶上了火车。那司务长,就是他们如今的军需副团长。他们的团里个个都是好样的。
齐渊望着他们那一张张年轻而乐观的脸,他为这样的士兵充满自豪。前方,还有漫长的艰苦途程在等着他们。尽管那里,是几十倍于他们的强大仇敌,是血与火的致命的肉搏;尽管他们知道,那命运之神带给他们的,将可能是惨痛的受伤和死亡。可是,他们面对着这一切,连眼睛也不眨一眨。只要一声革命的号令,面前就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大步跨进!
齐渊的目光,好容易才寻到万先廷身上。他已经是这一排的正式排长了。可是在队伍里,谁也无法把他同士兵们分别开。齐渊深深羡慕他这一点。他们的这个团队,虽则大多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是用革命的目标和纪律建立起来的,没有那些军阀队伍里的腐朽和堕落。但是,在军官们身上,都或深或浅地带着多年行伍生活留下的烙印。而只有他,这纯朴的年轻人,还没沾上一点旧的行伍生活的恶习,多么幸福。他不只装束和生活同士兵们一样,就连感情、动作和语言同士兵们也没有差别。唯一的,只是他穿着长裤,挂着短枪。
在营盘里,从团长到每一个弟兄,谁都知道齐渊的为人是最耿直公正的。可是认真说,对于万先廷,他却真是有些特别喜爱。从这个身材不高、略显清瘦的小伙子最初还穿着湖南山乡里的土布衣服,来到这个团时起,他就引起齐渊的注意了。这首先是那双眼睛。他的那双时刻充满着探求和创造的欲望的大眼睛,当注视着什么东西时,是那样专心;当注视着某一个人时,你就会很快地被他那火焰一般的热情感染和吸引。他的那双眼睛,黑处精神、明亮,发出钻石一般的光芒;白处诚实、坦然,就像是他自己内心的一面镜子,让人们一眼就能从那里看出他的心灵来。当然,生活里也有着许多表里不一的人:有的女人外貌如花似玉,心灵却像毒蛇一般的恶毒阴狠;有些男人也许看来完全像道貌岸然的哲学家,可是谁也想不到在他那堂皇的外表里却包藏着一个卑鄙肮脏的灵魂。但是,万先廷的眼睛,却能完全地使你抛开这些思想;当然,他更重要的是用行动。这样的人是不善于用表白的,他们最高的表白,就是行动!“初生牛犊不畏虎”,万先廷就像一只这样的牛犊。他似乎永远不会感到自己面前会有难以逾越的困难。当他确认到这桩事是对的,是应当做到的时候,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学、去问、去干,直到最后的胜利。就像有人说的,这种人身上具有着一种求知的狂热。尽管他们还有些好强、不老练、不深沉;但从他们身上发出来的火一般的热情,和那钢一般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却可以使任何最顽强、最坚韧的敌人彻底崩溃。
齐渊还记得,他最初得到这种印象时的情景。那时万先廷刚到团里,对一切都感到非常吃力;但是他紧紧地跟随着全班,从不示弱。一天的训练就够紧张艰苦的了。连齐渊这样久经行伍磨炼的军官,都感到劳累和疲乏。可是,每天深夜,当他到各处营房查夜时,总会看到这个年轻人偷偷地在操场边上练习刺杀、掷弹,或者借着月光看书。齐渊理解这年轻人的心情,起先还装作没看见。可是好几天后,他看着他那布满红丝的眼白和发黑的眼圈,终于忍不住了。这一夜,他叫住了万先廷,并且命令他马上回去睡觉。这个年轻人见请求没有希望,只得回去了。然而,当齐渊第二回出来时,又在操场的另一角发现了他。这回,尽管齐渊在内心更深深地喜爱了他,可是也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阵,命令他回去了。两个钟点以后,齐渊第三次出来,又看见了万先廷……当他突然发现营长站在面前时,他的脸上显出了惭愧和无可奈何的表情,他真挚而沉重地望着齐渊道:
“你惩罚我吧,营长……”
好长时间,齐渊一句话也说不出。沉默了一瞬,他才亲切地问:“万先廷同志,你这是为什么呢?”
“我得赶上,营长。”万先廷低声地说,“你要是像我这样,会怎么办呢?……”
这简单的话,震动了齐渊的心。是啊,当他如果处在万先廷的地位时,他又会怎样做呢?……但是,他依旧用不可抗辩的语气,命令万先廷回去了。他并且责备高洪生没有发现万先廷的行为。直到后来才知道,万先廷的行为,不仅没有瞒过细心的连长,并且是得到他的帮助的。
为了能赶过大家,万先廷作了多么艰苦的努力。他为着练习臂力和手劲,每夜,他都在自己床前的那一块石壁上暗暗地捶;后来,那石壁都深深地陷下了一大块……
看着这样的人,齐渊想,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够阻挡他们的前进呢?他,不就正集中地代表了他们这个团队的精神!尽管他们面临的敌人是这样强大,尽管前进的道路上满布着艰险。但是,这四千名铁的士兵,像一把坚韧的钢刀;万先廷这样的人,就像钢刀的最锐利的锋刃。这样的钢刀,什么样的铜墙铁壁不能穿透?这样的战士,什么样的敌人不能够战胜?
齐渊记得,在四五年前,看到过一位作家写的一篇小说。最后,那作家意味深长地说:地上的路,原本是没有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全句他虽已不能记起,可那意思,却深刻地印在他的头脑里。他当时曾经怎样的为这几句话激动啊!世界上的路,就是无数这样人的脚踩出来的。这种事,胆小、卑微、自私、目光短浅的人都办不到。他们需要探求真理的大智大勇,需要百折不回的坚韧毅力,他们还需要不声不响的献身精神。他们值得骄傲的,就因为他们永远是探求和创造生活的主人。
往往也有相反的情况,许多人,即便走在别人踏出的道路上,也会思前顾后,战战兢兢。生活对于他们,永远是狭窄的独木桥。他们因循着严格的规程处世;他们的两眼,永远只看定前边一个人的脚跟。他们总是像蜗牛似的躲在一层厚厚的贝壳里;他们的脸色,随时反映着时代的寒暑阴晴。固然,在这一生里,他们也许永远顺顺当当,也许会千百次正确无误地说话、做事,但要做起打前站、独开一面那类事,却没法指靠他们。对于这样的人,齐渊也碰见过不少,他们庸碌、自私,叫人又可怜又可恨。他们不是生活的主人,他们只是生活的佣人。他想:在今天这个时代里,多么需要像万先廷这样对真理、对革命的大胆无私的探求者啊!
这时,万先廷已经发现了齐渊的来到,他立刻站起身迎过去,向齐渊敬礼报告:“营长……”
齐渊还个礼,示意他不要惊动大家。他们便一同拉开门走到车厢外,站在两个车厢连接之间的那一块狭窄的走廊平台上。这里只有三面围着一道铁栏杆,从两旁都可以方便地望见铁路外的景色。齐渊向万先廷详细地询问了全排的情况:弟兄们的精神、开水和干粮的供给、有没有人生病,等等。这一切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可是,”齐渊忽然问,“为什么你们的干粮带得太少,子弹又带得太多?”
万先廷有些发慌了,想不到营长一来就看出来,他窘迫地笑着,说道:“营长,这是弟兄们的主张……他们说,干粮一两顿不吃倒不打紧,可要是打起北洋军来,万一子弹接济不上,那就误大事了!”
齐渊心想,这明明是他玩的花样,然后才得到了全排的赞同的,可他却说成是弟兄们的主张。
“你们违背了命令。”齐渊严肃地望着他道,“为这个,我要严格的训斥你们。”
万先廷低着头,沉默了一瞬,又抬头望着营长道:“这全是我的责任,营长。请你训斥我一个人好了。”
“这么说,你到底承认了。”齐渊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接着又亲切地说道,“谦虚虽然可贵,诚实却更为重要。”停了一下,又问:“你报告过连长吗?”
“报告过。”万先廷这回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么说,应当是连长的责任。”
“不,营长,”万先廷慌忙辩解,“连长没准许这样做……”他望见齐渊那双锐利的眼睛,又感到惭愧似的低下头,含糊地低声道:“我是说,他没让我们带得差这样多……”
这一点,齐渊是知道的。在他检查高洪生这一连几个排的装备中,几乎都有这样的情形。只不过万先廷这一排里的情形更为严重罢了。他向万先廷道:“假如这全是弟兄们的主张,我还可以谅解。可是,一个指挥官要决定这样做,那就等于犯罪了。”
万先廷面红耳赤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做一个指挥官,不应当光知道怎样去打敌人,还应当更知道怎样爱护自己的弟兄。”齐渊的语气变得温和地说。接着又命令道:“到韶关后,马上严格检查一下。超过的子弹全部送交输送大队;不足的干粮要立刻找营军需官补充齐全。”
“是。”万先廷立正回答。他脸上现出感激愉快的神情,想立刻就去执行。
“等一等,”齐渊道,“快要到韶关了。”其实他的来,还是为着一件更紧要的事。刚才,他到了团长的车厢里,团长的脸色,显得严峻、沉默。他们还未出发,在广州的一天里,就接到了起义湘军从湖南发来的两次告急电报。刚才,列车在前面的一个小站停下上水时,那位瘦长的老站长又把一叠刚从电话里抄录下来的万万火急电报送给了团部。那些电报就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伸给医生的双手,只重复着一句简短的话:火速赴援。根据这样的情况,团长决定列车到达韶关后,只吃一顿热食,队伍便立即出发。他们原定是要在那里休息一天的。他召来一营和二营的营长,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们。然后便要他们立即到部队巡视,切实检查好两件事:一是每个士兵必须带有充足的干粮,这一路,他们将要强行军;而且经过的地区,都是远离镇市的高山恶岭,绝大部分要靠干粮支持。二是每个长官必须完全了解自己的弟兄,如有不能经受这次艰苦强行军的,应一律在韶关留下,待身体复原后再赶到前线。他刚才在车站已打电话命令尚在广州等待出发的那部分部队,要他们立即从后面乘火车赶上来;把主力分作两批,赶上前线……
万先廷听完齐渊的话,兴奋而坚定地说道:“营长,我们全排一个留下的也没有,全都能行!”
这样的话,齐渊已经从高洪生和别的几个连长那里听到过了。他了解他们的心情,对于弟兄们的决心,也完全相信的。但是,齐渊也感到,他们对前途艰险的估计,可能还不够。这不是一件含糊的事。为了上对团长、下对每一个弟兄负责,他便决定亲自到各排里来巡视了。可是——
齐渊思索了一下,认真地说道:“这么说,我只好逐个地去检查全排弟兄了。”
“你去查吧,营长。”万先廷自信地说道,“你看了就知道的,我说的全是真话……”
齐渊走进车厢里时,士兵们不顾车身的摇晃,都精神充沛地站起来立正,行注目礼。从他们立正的姿态和注视着营长的目光里,齐渊就开始相信万先廷说的话是完全真实的了。他命令士兵们坐下。仍然挨个地走到他们的面前,询问、视察着。
逐个都检查完毕以后,齐渊望着士兵们的情绪,似乎在默默地思索什么。万先廷感到,营长一定是看出什么问题来了。他好强地想,还有什么做得不符合战斗规定的呢?齐渊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对什么不满意。他们走回来,到了车厢中间时,齐渊看着一个站在面前的士兵,忽然温和地问:
“你们听过长官的政治训话吗?”
“报告营长,听过。”
“那你说说,这一次北伐,决定我们战斗胜利的因素是什么?”
“报告营长……”那士兵有些发慌了,大声地说道,“是我们的一杆步枪,两百发子弹!”
周围的士兵们都静静地听着,这时差一点哄地笑了。齐渊也露出微笑,向旁边一个坐着的士兵问:
“他说得对吗?”
那士兵腾地站起来,立正说道:“报告营长,对倒是对……可光有步枪和子弹还不够,还得加上革命军人的勇敢牺牲精神!”
齐渊又看看别的士兵们:“还有吗?”
士兵们纷纷站起来立正回答,有的报告“没有”,有的补充说“还有长官的英明指挥”“还有军阀的怕死胆小”“还有……”
齐渊听他们说完,微笑地点点头,命令士兵们都坐下后,才同万先廷一起又走出到车厢外面来。
他们仍然站在两个车厢连接之间的走廊平台上。
“刚才弟兄们回答的问题,你也想到过吗?”齐渊一手扶着铁栏杆,亲切地看着万先廷问。
“想到过,营长。”万先廷以军人的果断回答道,“弟兄们回答的都对。可是最重要的还有两个:第一,我们有民众的拥护和支援;第二,因为我们跟别的队伍都不一样!”
齐渊用兄长般的目光看着他,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又温和地问道:“可你还想没想过,为什么我们这个团会跟别的革命军队伍不一样呢?”
万先廷望着营长,不禁愕然了。这一点他实在从来没想到过。而且,难道这一点还用得着问吗?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这个团,就是他,万先廷,和许许多多同他一样的弟兄们组成的。而别的队伍……这些情形难道营长还不熟悉?可是看看营长的目光,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万先廷深深知道,营长虽然对待弟兄们温和可亲,可是却从不随便开玩笑的;何况在这样面临着严酷的战斗之前。那么,他问这话的意思又是什么呢?万先廷惶惑地望着营长,惭愧而低声地老老实实回答道:
“报告营长,我没有想到过……”
“越是最靠近身边的问题,往往越容易被人忽略。”齐渊平静地望着他,启示地问道,“你再想想,为什么你当初没有进别的队伍,偏偏进这个团里来了呢?”
万先廷望着齐渊,猛地两眼闪光,他领悟到了,兴奋地说道:“营长,因为它是我们共产党员组织的。”
“这一下才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了。”齐渊赞许地望着他道,“作为士兵弟兄们可以只想到一杆步枪、两百发子弹;可是对于指挥官这就不能原谅了。一定要时刻记住:保证共产党的领导,发挥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的模范作用,这才是决定我们出征胜利的最重要的因素。”
“是,营长。”万先廷衷心感激地低声道。
“这一点,正是我们不同于一般革命军队的道理。”齐渊继续说道,“也正是我们这一次敢于孤军北上的决定的力量。”火车在奔驰着,齐渊凝视着移动的原野,感触地说道,“今天,这一种条件对于我们是多么宝贵。在别的那些革命军里,党的同志们是得不到这样的工作环境的。为了民众和主义,他们还得要克服多少阻难,忍受多少委屈啊。”
在齐渊的言语里,充满了对那些在别的军里进行艰苦工作的党的同志的怀念和关切。这种情感,万先廷是不能那样深刻地体会得到的。他望着齐渊的平静温和的脸,惭愧而诚实地说道:“我没有想到这些,营长。我光是以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那就一切都简单明白了。”
齐渊亲切地笑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强烈的责任感和好胜的个性,使他勇于承认自己的错处和不足,但同时也会带来深刻而沉重的愧疚。只有懂得羞耻的人,才更懂得珍视荣誉。这也正是促使人类进步和发展的一种动力。齐渊为了使他的心情变得和缓一些,便又亲切地问:
“你常常想起自己加入党的那一刻吗?”
万先廷点点头。营长的问话使他的心里又荡起了一种幸福难忘的情感,往事激起的波涛冲开了他的压抑和沉重。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那移动着的开朗广阔的田野。
“人们总是在追求幸福,可是却往往不大会珍惜幸福。”齐渊语意深长地说道。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今天,我们党的同志还非常少,能够集中这样多的人到这个团里来,该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我一定记住你的话,营长。”万先廷低声而坚定地说。他在心里已经暗暗盘算好:到韶关吃过饭后,便立刻召集全排的党员和共青团员们开一个会,把今天从营长这里所学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大家。
齐渊又向他叮嘱了到达韶关后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后,便继续到别的车厢去了。
营长走了,万先廷仍站在车厢外的走廊上。他回味着营长的话,心情不能平静。“你常常想起自己加入党的那一刻吗?”这句话问得多好!营长的话,又勾起了他那遥远而珍贵的回忆。是啊,也许营长、连长、团长和全团的党员弟兄们在这一刻里都有着自己最珍贵幸福的经历,可是都不会比他自己的经历更使他幸福和激动的。想起后来时常跟大凤在一起回味这一天时的情景,他的脸上便忍不住现出了甜蜜的笑意。这时,他似乎又回到了他那一生中永远难忘的、崇高幸福的时刻。望着面前那移动的田野,家乡的山水、亲人的面影,渐渐地又连成了一幅幅活动的图画,飞快地、飞快地在眼前闪了过去……
那是一个深秋的明朗的下午。在安平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一切都显得生机蓬勃,一切都是那样的喜气洋溢。这已经是容大川来到的两个多月以后了。这一带闭塞的山村,似乎全都猛然醒来了。在容先生的领导下,第一个开天辟地的穷人的“衙门”——农民协会建立了,并且深深地在穷苦农民心中扎下了根子。在这里,农协已经暗地里代替了官府。赵柄清被推选当了农协委员长;万先廷当了副委员长,他又拿起父亲留下的那杆冲担,挺身站到了穷苦弟兄的最前列。他们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向赵家“五虎堂”的财东们对着面讲理,使佃客们掀起的“平粜”斗争取得了胜利。这胜利虽不算很大,但却那样重重的震动了古老山村的人心,也震动了赵家亘古以来铁铸一般的统治。这一切,他们在从前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但是,他们今天竟做了,而且竟完全做成功了!他们头一回从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过去所从未发现过的力量。这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便很快地会想到那个在生活里还有些陌生,但听到时却又那样亲切贴近的名字:共产党……
这一天多么晴朗啊!山岗上,坡地里,到处是一片油光光的苍翠青郁;绿茵茵的草丛中,开遍了一丛丛的五颜六色的野菊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那样的挺拔鲜艳,充满生机;它们带着清新的沁人的香气,映得遍山一片花团锦簇,色彩缤纷。
万先廷走在路上,看着这一切,他的心情也一如这盛开的鲜花一般美好。他肩上扛着一根两头尖的冲担,冲担上挽着绳子,他是大清早给东家往县城送了东西的。这时一路走,一路看手上拿着的那个油纸包;不时地还打开那油纸看一看:那里面包着一个做得很精致的红皮小本本,本子上还有一支青光闪闪的黑杆自来水笔——他们乡下都管那叫“洋电笔”。这样的稀罕物在县城里也不常见,万先廷自从在省城里头一回看见那些女学生们用这东西后,就想着要买一份这样的礼物送给大凤了。他几次进城都问了价钱——那是很贵的——这回才算攒得够了。他一路走,一路就想着大凤见了这礼物后那惊喜的情形。
走下那道山冲口,安平桥的村子就像个盆底似的落在眼前。下了山坡后,不远就是那座石桥和巍峨的青龙寺。万先廷走近石桥时,看见容先生一个人正站在桥头眺望,好像是等人。万先廷知道,容先生前好几天就回省城去了;今天回来,一定又带来了什么紧要的指示。他兴奋地加快脚步走过去,隔老远就喊道:
“大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容大川也迎到他跟前,像好多日子没见面似的打量着他,微笑地说道,“走累了吧?”
“没有。这点路只当赶个小集。”万先廷一面用手巾擦汗,一面问:“大叔,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吧?”
“有。你先进殿里去歇歇。”容大川说。
自从容大川头一回来到这里进行宣传后,为了在这山村里更深入地展开工作,他回到省城通过教育会的关系,弄来了一纸在安平桥创办平民教育的公文。五公看了虽是十分气恼,可是公文上明明有省里官厅的大印,他也奈何不得;只好权且让他在青龙寺住下,日后再抓住把柄到衙门里告他。不料容大川在庙里住下后,很快就“感化”了那些小和尚和寺里烧火打杂的人;他们不光不做族长的耳目,反倒暗地里高高兴兴地为容大川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容大川就住在前面那间空阔的大殿里。那座高大的前殿,让玉皇大帝和几位龙王占去了一多半。只有在大殿靠后的两侧空着,这里也就成了农协秘密活动的地点。
他们走进殿内,容大川让万先廷坐下,放下东西,喝了两碗茶。看他歇了一会,平静下来了,却不谈什么事,只叫他一起到外头走走。
万先廷不觉有些奇怪,容先生到这里时间也不算短,可还从未见他出外散过心,今天怎的有这样兴致了?他们过了大路,往村子东边那一带小山岗上走去。一路上,容先生似乎突然变得年轻了,显得格外开朗活泼。他望着周围的景色,不光能叫出各种野花野草的名字,并且还能把它们的用途和特性一一描绘。万先廷实在惊奇,过去在他眼中的容大叔,是一个庄严高大的革命领导者的形象;却不曾想到,他知道的东西还会有这样多!他又想起自己来,从小就土生土长在这山村里,却从来没想过去关心这许多事情;他不觉暗暗惭愧。但是,走了好远,却又不见容先生谈起正事,万先廷不由暗自纳闷。
“你看,今天的天气该多好。”容大川充满着喜悦地说,他看着路旁一丛丛盛开的红山菊,又赞叹道:“这里的花开得真鲜。”
万先廷点点头:是啊,天气很好,菊花也很鲜,可他为什么要谈这个啊!
“听说这儿的映山红最美了,一到春天,满山遍野一片红艳艳的。”容大川询问地望着他说。
“你会看到的,大叔。”万先廷望着山野,感到自豪地说,“听老人说,那是古时候一个女英雄的血滴在山上长出来的。说也奇怪,有钱人在花盆里怎么也栽不活,可在荒山野地里格外开得鲜美。我们这里都把它叫成穷人的花哩。”
“叫得好,”容大川十分有兴趣地说,“映山红——这名字也真有意思,真有骨气!”
是啊,这名字是好:有意思、有骨气,可他为什么又要专为谈这个呢?
又走了一阵,万先廷实在忍不住了,问:
“大叔,你找我,到底要我办什么事咧?”
“嘿,总是这性子啊。”容大川亲切地摇摇头说。“那好吧,我们就来谈一谈。”他停了一下,走着,看住了万先廷道,“还记得吗?在我刚到这里的那个晚上,你向我请求过什么?”
“那晚上?记得……”万先廷有些惊奇,他现在为什么要提起那个晚上的事来?他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心中不觉又充满激动,说道:“大叔,从那时候起,我就请求你把我也领到那条路上去。”
“后来呢?”
“后来我从没有忘过。”万先廷面容严肃地说道,“我总是用你的为人来度量我自己,觉得总差着很远。可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走上你这条路的。”
容大川不觉笑了:“这是说,你今天走的,还不是这一条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万先廷不知怎样表示自己的心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顺手从路边拔起一棵草来,在手里弄着。他抬起头来道:“大叔,是我还没到那步程度。你不是常教导我:成了共产党员,那才真正是大公无私,为天下的穷人奋斗了!我呢?……不管怎么说,还是在为安平桥,再说大点,是为平江……”
容大川笑着摇了摇头,亲切地说道:“大公无私,不是看你做多大事情,是看你如何来对待它。而且,大事情也是靠许多小事情积攒起来的;比方盖一座高楼,一个人能行吗?固然这里头要有领头指挥的人,可更多的还是要靠木匠和泥瓦匠,一块一块砖石去砌。我们现在为安平桥、为平江,也就是为这高楼奠下一块砖石啊!”
万先廷点着头,看看容大川,又有些失望地说道:“可是,大叔,我总跟你不一样……”
容大川了解这个年轻人好胜向上的心:当他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时,不达到它,便会感到是一件莫大的羞耻。他挚爱地问:“依你看,什么时候才能够一样呢?”
万先廷昂起头来,一双明朗的大眼中,闪着热烈的火光。他坚定地说道:“大叔,我早就预备了!只要为着你说的那个社会奋斗,让天下的穷人永远不再像我们这样受苦受难,就是要我粉身碎骨,我也决不皱一下眉头!”
容大川站下来,两眼也闪着热烈的光芒,说道:“要是就在今天,好不好?”
“今天?!……”万先廷为这突然来到的幸福兴奋得怔住了,半晌才说:“大叔,我随时……听党的!”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更亲密的同志了。”容大川说道,“成了共产党员,担子就更加艰难沉重。他随时要想到为党为革命工作;就像刚才说的那个女英雄,即使自己的血滴到地上,也要开出鲜艳灿烂的花来。特别是现在,我们党的力量还很小,一个人要顶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个人用。我们的一切,也应当是完全属于党的。”
“我永远记住,大叔!”万先廷那双明亮的大眼,被激奋的泪水浸润了,闪闪发光;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颤抖:“我从小就没有了爹娘,看着别人有爹有妈,心里就感到孤零零的难受。今天我总算找到了,大叔,我一定会对得起他们的!”
“党接收你,就是相信你。今晚上有空吗?”
“有。”
“天黑的时候,到庙里来。入党前要向党宣誓的。”
“要带些什么?生辰八字要不要写?”
“不用那些。等将后来环境好了,再填一个表就行了。”
“那好。”万先廷高兴地答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大叔,这事还有别的人吗?”
容大川知道他问这“别的人”指的是谁,但为了纪律,他还不能说明,便和蔼地说道:“看,这就不像个在党的人问的了。我们党力量还很小,军阀豪绅时刻想破坏我们,有时候会因为一个人牵连到很多同志。党的纪律严格规定:党员要绝对保守机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如果没有工作关系,便是亲生父子,也不能随便问、随便说。这回,第一堂课就看你考得如何了。”
“你放心,大叔!党要我怎么做,我决没二话。就是赵大叔他们家,我也不会露一点风声的。”
容大川微笑点头道:“要是到该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会让你告诉的。就这样吧,你也该回去吃饭了。这是个大喜日子,我恭贺你,从今天迈出了新的一步。”
万先廷别了容大叔,在回村子的路上,还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快乐。他似乎第一次才感觉到,人生有这般的幸福和美好!他也似乎到现在才体验到容大叔开始说的:天气多么好啊!看,苍穹是这般地高大辽阔,那颜色也格外碧蓝得可爱,山坡的野花仿佛分外地鲜美,清涧的流水也仿佛分外地欢畅……而这一切,又都仿佛是为他而特意存在的,都亲亲切切地属于他自己。他的心在复杂交错的思绪中翻腾,辛酸的往事,刚才那幸福的时刻,像波浪冲击在一起,溅起纷纷水花。
万先廷多么想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大凤啊!可是又万万不能。他想起有一回,那是在“平粜”斗争胜利之后,大凤同他一起从家里走到青龙寺去。路上,大凤忽然低声问:“先哥,你看,我也能跟容大叔一样吗?”“当然能!”万先廷不假思索地说,“没听容大叔说,外头女革命党多着哩!”大凤抬起头来,那双潭水一般深湛明亮的大眼闪着热烈的光,突然问道:“那你哩?”“我?”万先廷坚定地说:“我早就想跟容大叔那样了。”“也到外头跑吗?”大凤问。“那当然。”万先廷兴奋地说,“就像容大叔那样,把革命的道理告诉天下的穷人。”“我也要的。”大凤羞怯但是兴奋地说,“我要把那些道理,告诉天下的女人……”是啊,那一天他们感到多么幸福啊!他们的心,就被这个共同的理想所鼓舞、所激动!此刻,万先廷想起这些,他多想有个最亲密的人在面前倾心吐露一番啊,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他想喊,他想唱,人在独自想表达自己的心情时,总是最先想到最贴近最方便的办法的。
他回到赵大叔家的时候,走进后门,便看见婶娘坐在灶口前默默地拣野菜。他亲切地喊:
“婶娘!大叔他们都出去了?”
婶娘抬头见了他,欢喜地说道:“你回来了,伢子。给你留的饭还煨在灶里,热着哩。”她一面说,一面忙忙地站起来动手。她生下的几个男孩子都夭折了,从来把万先廷和黑牯当成亲生骨肉看待。
“你忙吧,婶娘,我自己来。”万先廷一面说,一面抢着拿起靠在灶门上的拖扒子,伸进灶内去把罐子拖出来。又问:“大叔他们都吃过了?”
“他们父女三个都是一副脾气,忙忙地扒了一碗饭就跑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忙。”她的话一向本很少,但看到孩子们在眼前时,心里一高兴,嘴也活些。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对丈夫和孩子们的尊敬。
“婶娘,”万先廷端着碗问,“你等会有空不?”
“穷家小户的,哪能有空啊。”婶娘叹口气道,“再说,手做惯了,闲也闲不住的。你是有么事情了?”
“不,呃,是有,也不是么大事……”万先廷犹豫着说,“婶娘,我只穿了两回的那件毛蓝短褂,你等会好不好给我找出来,我要穿它。”
“你要去哪里了?”婶娘有些惊讶地问。“伢子啊,就只这一件见得人的粗布褂子,不走人家不请客,别拿去打粗穿。做件新的再不容易啊。”
“婶娘,我是有……有点事。”万先廷望着她那期切的目光,支吾着说,“我只穿这一回,往后再也不会乱穿了的。”
婶娘生成了这样的天性,凡是不该自己知道底细的事,别人不说,她也决不再挖树探根地追问。她觉得,沉默便是做女人和妻子的高贵的德行。她这时停了手里的活路,只是关切地问:“这时节就要拿出来?”
“不忙,婶娘。”万先廷歉意而又感激地说道,“吃夜饭再拿也不打紧的。”
万先廷没有心思吃饭。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就拿着那包买来的东西找大凤去了。可是他没想到,他走了没一会,大凤就从后门回来了;那一回,她跟母亲还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万先廷是后来才知道的。
婶娘看见万先廷匆匆走出去时,不觉就有些暗暗发闷。她想:这孩子平素不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今天心里像是有了什么事;又想起刚才看着他红光满面,脸上憋不住的笑意,母亲不由心中一动:这孩子是遇着什么喜事了?可是她又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喜事。
她刚扎完了一捆预备烧夜饭的茅草,站起来用包头巾打着头发上和身上沾的草星子;大凤一阵风似的从后门闯进来了。大凤今年已是踏十七进十八的大姑娘了,出落得水蜜桃似的;额前那一排齐眉的刘海下,一双黑晶晶的大眼闪动着,更增加了她的妩媚可爱,她的美丽远近几十里都闻名。这时,她那红润的脸上喜气洋溢,像个第一次找到了食物的燕子,天真而又快活。她一面喘气,一面撒娇地笑着对母亲道:
“妈,妈呀!我求你一桩事,你答不答应哎?”
母亲望着女儿泛着红晕的脸,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美丽似的。暗想,她总是这样快手快脚,怪不得外头人都说她比得上个男伢子啊!
“妈呀,”大凤性急地推搡着母亲的肩膀,“你说,你快说呀,答不答应啦?”
母亲也被女儿的情绪感染了,她那为苦难忧伤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嗔责地说道:“看这丫头,又疯疯癫癫起来了。你不说出有么事情,叫我怎好答应?”
“你一定能答应的,妈!”大凤把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拉到胸前,在手里弄着,孩子气地向母亲道:“我要你先答应!”
母亲迟疑地看着女儿,她那一双黑晶晶的大眼,正急迫而恳切地看着自己,那是一双多么为母亲所熟悉和信赖的目光啊,她不觉点了点头。
“你真好,妈,好妈妈!”大凤欢快地叫着,笑着,把那条大辫子顺手向后面一甩,撒开手便跑进前面的卧房里去了。母亲发怔地站着,看着,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时,大凤却又从房中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一手端着针线筐,一手拿着一只黑缎面红花的绣鞋,后跟还有一处鞋帮子没上好。母亲知道,这双鞋,是女儿费了多少心血,积攒了多少日子才做起来的啊!隆冬腊月,她同父亲一起到深山砍柴,挑到城里卖了换几升米,有时竟能剩下几个零钱,她便小心地攒起来;日积月累,终于能买到一双缎子鞋面,几子金线。她又用自己灵巧的双手,描下山间的映山红,在母亲纺棉花的油灯下,她用整天拿镰刀锄头的双手,一针一线,细细地、细细地做。她就有这样的志气,为的日后出嫁时,有双体面的花鞋穿,气死那些有钱有势的俗气小姐们!可是,自从那位奇怪的容先生到这里后,女儿便把这双快要做好的花鞋丢下了,从此便再也没有看过一眼。今天,又是来了一阵什么风呢?
“妈呀,”大凤拿着花鞋,走过来道,“是你答应过的。我要今天把这双鞋赶好,求你帮我上这只。”
母亲真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了。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就像了解自己的心;女儿不是那种颠三倒四的人,她决定要做的事,那就决计是应当做的。可今天,一不串亲上寿,也不逢年过节,她怎的突然要穿起花鞋来了?再看看女儿的面容:红晕满腮,恰似那三月的桃花,一双大眼放着异彩,喜盈盈的,那样甜美和谐。站在面前,她比母亲也要高些了;母亲似乎第一次才注意到,女儿长大成人了,长得是这样的鲜丽夺目,亭亭玉立;在这简陋的厨房里,正如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母亲的思想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女儿是有了心事了?
“妈,”大凤被母亲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着花鞋催促道,“你快接着呀!”
母亲接过那只鞋来,看了看女儿灵巧的手工,抬头问:“凤伢子,今天平白无故,要穿花鞋做么事?”
“今天哪,我、呵……”她慌忙缩住了后边的话,却还是喜洋洋地说道,“你先别管,妈,往后你总会知道的。”她说着,拖把凳子在后门口坐下,把插在鞋底上的针拿下来,专心地理着线头。
母亲看着女儿吞吞吐吐,更有些疑惑了;她试探地问:“伢子,你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了?”
“喜事?是啊,妈,今天真是个大喜日子!比——比抓周、做十岁还大呢……”大凤低头专心地忙着,一边不经意地回答。
母亲的心不觉震动了一下:怪不得先廷刚才也来要新短褂穿,又都是吞吞吐吐、喜洋洋的。莫非丈夫在外头为他们做了主,定了他们的终身大事?是啊,族规那样严谨,原本声张不得,难道也怕做母亲的露了风声啊?说实在的,做母亲的也早就有这心思了:他们两个自小儿就厮扯在一起,亲兄妹似的形影不离;性情、人才都合得来,只怕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可这样大的事,他们竟把她瞒住了。本来,她整天又只是围着锅灶和纺车忙碌,不知外头的时局,也不晓丈夫和女儿为的什么原因。可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啊!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操着自己的一份心血;她不觉有些难过了。她惊讶然而低声地问:
“凤伢子,这么说,你们真要在今天办事了?”
“是的,妈。”大凤没停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就是今天,吃过夜饭我就要……哎呀呀!”她忽然惊觉地大叫,连忙往回收话:“瞧我又说走嘴了。妈,今天么事也没有,真的!么事也没有!”
母亲觉得事情已无可挽回了,十分歉疚地叹口气,说道:“唉,这大的事,也不早告诉一声……”这句话与其说是责怪女儿和丈夫,不如说她是自疚做母亲的无能,觉得对不起孩子们。
听着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大凤停了手里的活,抬头看见母亲苍老忧郁的脸,一双善良贤惠的眼中含着泪水;她十分惶恐不安了,忙恳切而焦急地说道:“妈,这事我实在不能告诉你。是归真的,妈,如今坏人到处都是,他们时刻都看着我们,我答应过……等将来能告诉你了,我一定头一个告诉你!妈,你别为我担心,这是好事,是女儿的喜事,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母亲从泪水中,模糊地看着女儿真诚焦急的脸,叹口气,安慰地说道:“我不怪你,伢子,只怪这世道。你们说不说倒不打紧,想知道儿女们的喜事,也是做老人的一番心啊!”
大凤孩子似的蹲在母亲膝下,仰头望着母亲的脸,感激地说:“谢谢你,妈。你放心,女儿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该怎样做人,女儿不会走错路的……”
“我信得过你们,伢子。天可怜,穷人家养的都是忠厚聪明的人啊!”母亲用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看着女儿那双黑钻石一般明澈晶润的大眼,也看到了她那颗纯洁诚实的心。在她身上,凝结着母亲的多少血和泪啊!从襁褓中的毛头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孩子,从下地迈开第一步到扎着双丫角的小姑娘;今天,她已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健美的少女了。十七个难熬的岁月,十七个艰辛的炎夏和寒冬,母亲的心,哪时哪刻不是在为孩子跳动;母亲的血汗,哪点哪滴没有浇灌在孩子的身上啊!母亲用生命扶持的幼苗,终于茁壮而美丽地长成起来了。
“伢子,”母亲疼爱地轻轻道,“这世道兵荒马乱,老人们也没为你们的事多操心,对不住你们啊!照规矩,这些都该要老人们来照应的……”
“妈!”大凤听着母亲的话有些不很对题了,惊讶地看着她问:“你说的是么事呀?”
“唉,这如今了你还想瞒着!妈虽是憨笨,儿女的心事也总还看得出啊……”
“你到底说的是么事呢?”大凤更加性急地说,“妈,打哑谜真急死人!”
母亲叹气地摇摇头,庄严而慈祥地看着女儿,低声问:“凤伢子,你不是要跟先廷两个……”
“妈!”大凤羞得两颊绯红,站起来满含娇嗔道:“人家说的是正经事,可你想的……嗨,真急死人!”
女儿的嗔怪使母亲更为惶惑不解了,她迟疑地说道:“这还不是正经事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
“唉呀,妈,我的好妈妈!快别说了,我求求你!”大凤又臊又急又好笑,推搡着母亲道:“人家听了要笑掉牙的。我不是那桩事,我是……哎呀,真急死人了,我又没法说!这事,妈呀,我们的事你不懂,反正又不是那么回事……”
大凤一阵“这回事”“那回事”地说个不停,母亲越闹越糊涂了。她望着女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孩子们大了,她们的心事真叫人费猜啊!她见女儿似有无限隐衷,不愿细说,便也不再问下去,拿着花鞋做起来。
母女俩为着赶好这双花鞋,把夜饭也推迟到傍黑才做完。炒过的辣椒放在桌上都快凉了,赵柄清和万先廷才匆忙地回到家来。赵柄清今天也仿佛格外高兴,红光满面,进门就是笑。小女儿小莺不知在哪里找到他们的,她拉着爸爸的手,跳跳蹦蹦地跟着,万先廷提着她挖的满满一篮野菜。
油灯光下,全家热热闹闹地吃夜饭了。
赵柄清端着饭碗,笑眯眯地对妻子道:“你把我那件毛蓝长褂找出来,今夜里我要用一用。”
母亲不觉呆住了:看,又是一个啊!他们今天都遇着什么喜事了呢?只有她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小莺耳朵尖,急忙问:“爸,今夜里要走人家了?”
“嗯,唔……”赵柄清含糊应着,只顾很快吃饭。
小莺嚷起来:“我也要去!爸,带我也去……”
“这大的伢子了,还能去戴斗笠。”赵柄清忙笑着道,“半夜三更,也没么东西好吃。小莺乖,今天早些在家睡,明天起得早,我带你去捉蚱蜢来喂花雀,好吧?”
“好!”小莺欢呼道,“我要抓带翅膀的‘杨令婆’。黑哥说,要吃一百零八个‘杨令婆’,花雀就会说话的。”
“对、对,抓‘杨令婆’。”赵柄清也兴高采烈地应付着,又问万先廷:“黑牯怎还没回来?”
“东家还要他做三天。”万先廷愤愤道,“这些守财鬼真刻薄,往年忙月过后总要歇几天工,今年他连气也不让你喘过来,整天推磨抬轿,一刻不停!”
母亲刚才已默默地走进卧房去,这时又空着手走出来,站在饭桌旁,说道:
“我想起来了,那件长褂不是在去年就当了么?”
“是了,大叔!”万先廷也恍然想起来道,“那是西头宏大伯过生,三婶娘卖了家当还买不起棺材,你当了新褂子贴上的。那回不还是我们帮的忙么?”
“那就算了;都是熟亲熟人的,穿旧衣服也不碍事。”赵柄清望着妻子,似乎安慰她地说。
一顿饭在热烈匆忙的气氛中吃完了。母亲和大凤总是最后才上桌的。赵柄清放下碗,就说他去的人家离得远,要早些走;他连茶也没顾得上喝,胡乱应答了几句,就从后门出去了。先廷跟着要穿那件短褂,母亲点着灯到房里去找了一下,把衣服拿出来了。她很歉疚地说,短褂被老鼠咬破了一块,这时才发现,需得补一补才成。她告诉先廷一会就能补好;便叫大凤自己先吃饭,她坐到饭桌旁边,就着微弱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细细缝起来了。
万先廷便帮着小莺在旁边喂花雀;他心里虽很着急,但又不忍心去催母亲。今天,大凤的饭也吃得特别快,又只吃了一碗。母亲虽是低头在细心地缝衣,暗里却仔细注意着女儿和先廷的一举一动。奇怪的是,他们今天都很少说话,也不笑闹了。女儿放下碗,灯也没拿,就忙忙地走进她自己的卧房去。过了一会,她又悄悄地走出来了;不过,已经换上了那件红底绿格子布衫,洗熨得干干净净,适体合身,连块补丁也看不出来;这只有在最隆重的过年过节时她才穿的。那条大辫子梳得油黑绢光,上面还插了一朵小小的红山菊——要在春天,那就是映山红了。她的脚步放得很轻——不用说,这一定是穿上了那双绣花鞋了。她走出房来,竭力掩饰着兴奋,一面往布衫纽扣上系手巾。她远远地站在阴影里,喜气洋溢地低声道:
“妈,我去了……”
往常,要是先廷吃过饭还没走,她也总要找点事情在堂屋做的;今天怎么倒要先走了?母亲揣摸不透他们的心思,还没答话时,那边早把小莺惊动了。看见姐姐那样一身打扮,她高兴地跑去拉着问:“姐,你也去走人家了?”
“别乱跳!”大凤慌忙躲闪着,深怕她踩着了花鞋;一面道:“河那边张大婆的孙女回门,请了我去陪十姊妹的……”
“带我去,带我去!”小莺听说有这样热闹的去处,撒娇地跳得更高了。
大凤被她厮缠着,焦急地摆脱不开;万先廷只是在一旁笑着,也不说话。幸好母亲已补好短褂,递给万先廷穿上,亲昵地哄小莺道:
“莺伢子,乖,放姐姐去吧。听妈的话,你不是天天要帮着妈做事的么?”
小莺听了,发一下怔,便放开姐姐的手,跑到母亲身边说:“妈,我听话,我不去了,我在家帮你做事。”她说完,就忙忙地从桌上收拾起碗筷,端着,示威似的从大凤面前走过,进厨房去了。
母亲站起来,向女儿和先廷道:“你们快走吧,等会惹起她来,又吵得翻天了。”
大凤和先廷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大门外走去。母亲站在灯影下,望着他们俩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从心底泛起一阵辛酸和幸福的苦笑……
走上了村口的大路,万先廷才担忧地想:自己跟她是不同路的。虽是在一起走,却都没有话。要是往常,大凤跟先廷在一起时,就像亲哥哥在身边似的亲密无猜;她觉得,他多么像自己最尊敬最挚爱的哥哥啊!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另外的一种情感变得浓烈了:想起母亲的话,不觉心房便怦怦直跳,两颊也顿时有些发烧了。从旁边走着的万先廷身上,她第一次觉到有了一种异常的东西,似乎在过去从来没感觉出来的——这就是少女在初恋时,通常所最敏感的那种男性的磁力……唉,大凤羞愧地笑自己:死丫头,想得多不是时候啊!
清亮的月色,已经照见了前面的青龙寺和那玉带银弓一般的拱桥。大凤见先廷还和她走在一路,也暗暗着急,想找点什么缘故岔开他去;便回头问:
“先哥,你要到哪里?”
“我——”万先廷刚要说出到容大叔那里时,又怕她盘根问底,便忙改口道:“我到河边陈三爹家。他明天不是接我们吃寿面?我想先跟他老人家拜个寿。”陈三爹住在青龙寺后面两里多路的河滩上,一个人伴着一间孤独的草房,他靠着打鱼为生,还挑水卖给附近几家有钱而没有请长工的东家,是个豪爽乐天的老人。他那草房从前是大凤和先廷这些人常去的地方,自从容先生来后,他那里便被青龙寺的大殿代替了。万先廷想搪塞着摆开她,从庙后转一圈了再进前殿。
这一说却正合了大凤的心意,她故意惊讶地叫出来:
“哎呀,你不是要走庙后那条路了?我是走前头的,就在这块分路哩!”
“好,我不能陪你一块走了。”万先廷站下来,望着前面道,“好在今夜月色大,你一路小心些。等下要不要我去接你?”
“啊,不要、不要!”大凤慌忙摇头道,“等下回来有人做伴的。见了三爹,替我恭贺他长命百岁,明天我去拜寿!”
“好的,我就去了。”万先廷点点头,犹豫地看了看她,便往通庙后的岔路上走了。
大凤看着他在月光下的身影,一步一步有力自信地走,心中感到一阵骄傲,又有些若有所失。骄傲的是在这条革命的路上,自己走在了他的前头;所失的是,他竟不能同她一起来分享今天这生命史上最幸福的时刻了。要是他也能一起成为自己真正的同志,该有多好啊!
为了格外小心些,她还特地多往石桥那边走了一段;看看四周无人后,才又折回来走向庙门——可是,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她刚走到石碑中间时,只见有一个人也从殿墙后边走出来,两人同时站住,一看,不觉都怔住了。他们由发怔转为惊喜,似乎也同时明白了一切,双方不约而同地脱口问道:
“怎么,你也是——”
下面的话谁也没说,他们那闪亮的眼睛和激动的笑容,把内心的狂喜和欢乐完全表达出来了……
他们忘记了是谁先推开虚掩的庙门,是谁第一脚先跨进大殿。只见殿内靠里边的方桌上,点着一支红烛,一个人背着身子坐在桌边,和容大川娓娓地谈话。听见门响,容大川抬头见是他们两个,笑着站了起来,背着身子的那人也转过脸来——大凤和先廷一见,喜出望外地喊出来:“爸爸!”“大叔!”
赵柄清仍然是那样温和诚实地笑着,容颜比平时更焕发了。红红的烛光欢快地跳动着,殿内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大凤和先廷走到赵柄清身边,他们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看不够,笑不够。是的,在家庭的饭桌上,他们是以狭窄的亲属关系团聚一堂;而现在,他们又在一条更广阔更光辉的道路上,相遇到一起了。
容大川望着万先廷,笑问:
“怎么,还是忍不住约到一起了?”
“不是的,大叔。”万先廷红着脸申辩道,“她是说要到张大婆那里陪十姊妹的,可……”
“你不是也说要跟陈三爹去拜寿么?”大凤也有些羞怯地抢着说。她望着容大川,又道:“大叔,我先前也猜着了一些,可后来又看他装得那样像……”
“看来,我这第一堂课还考得不错。”容大川风趣地说。“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办事,需要我们这样小心谨慎。好啦,现在就算都接上头了,随便一些吧。”
空气变得更欢快热烈了。他们谈了一会,接着别村的人也来了:驼五哥、老九、刘木匠、么狗。大家都互相对望着笑了,又拱手恭贺。他们都把这日子当作了一生最隆重的节日,都穿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长褂,白线袜,青布面薄底鞋。容大川见人都到齐,便到门外看了一下,回来关上庙门。他从神坛后的草铺上,拿出了一块预备下的红旗,二尺见方,用黄纸剪了个镰刀锤子贴在左角上。他又从书里翻出一张报上印的照片:一个卷头发大胡子的外国人。他们仔细认出那上面写的是“马克思”。容大川把这些都端端正正地贴在墙上。殿内显得庄严而肃静。
容大川站在红旗下,望着大家道:
“今天,我们已经由一个普通的农友,变成一个为全世界劳苦大众谋幸福的共产党员了。我们都成了最亲密的同志!”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衡量这后两个字的分量;然后接着说道:“同志们,上头挂着的是我们的党旗,红颜色是我们革命胜利的颜色;镰刀和铁锤,就是说我们天下的工友和农友永远一条心,打垮军阀、财东,还有洋财东!下头那相片,是我们全世界工友和农友的革命先生马克思。他是德国人,是他给我们指出了这条最光明的大路。我们入党的时候,就对着党旗和先生来起誓。请大家站起来。”
坐在方桌旁边的人都庄严地站起来,很认真地检点着自己的衣服。老九小心地问:
“老容,要对他老人家叩头不要?”
“不兴这些,”万先廷抢着说道,“当了共产党,膝盖头要硬,再不能下跪叩头了!”
“是的,”容大川点点头道,“从今后,我们再不向菩萨和财东叩头作揖了,我们要用双手来改变这世界!请大家站好,举起拳头,跟着我念誓词。”
大凤小心地剔了剔蜡烛的烛芯,红色的火苗跳动得更旺更欢了。大殿里显得异常的庄严肃穆。在那些昏暗的木偶神像下边,镰刀铁锤的红旗显得如此夺目鲜艳;这些祖祖辈辈在神像面前磕头乞求的穷苦农民,此刻宣战似的屹立在高踞宝座的神像跟前,有力地举起了拳头……
深夜,当他们从青龙寺走出来的时候,还止不住心内的激动。万先廷和大凤走在一起,静静的黑暗中,他们都几乎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万先廷从衣袋里摸出那个新本子和自来水笔,递给大凤道:
“给你。”
“么事?”大凤惊喜地问,接过来借着月色一看,兴奋地叫道:“先哥,你进城买的?”
“白天我就想给你,回来又找不着;后来又当着大叔跟婶娘的面,不好意思。”万先廷喜悦地说,“这会倒更好,就送把你当作贺喜的礼物吧。”
“多谢你,先哥。”大凤充满着幸福地说。停了一会,又略含些羞涩地低声道:“我也有件东西,可这会不给你……”
“是什么?”万先廷大喜地问。
“反正,你往后就知道的。”大凤带着甜蜜的笑意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大凤!……”
“呜——”
一声汽笛的长鸣,把万先廷从幸福的回忆中惊醒。
“排长,看!韶关到了!……”
旁边的弟兄们兴奋地喊着,他抬头向外望去,只见铁路旁边闪过城市近郊的房屋、车站的堆栈和水塔,韶关到了。弟兄们都挤到窗口和车门口,惊喜而好奇地看着,热烈而兴奋地谈论着。
列车已经到达了最后一站。但是对他们来说,这里还刚刚只是长途艰苦急行军的起点。万先廷抬头向北方望去。远处,那巍峨险峻的高山,重重叠叠的峰峦,插入云表。在那低暗的天际,阴霾险恶的乌云,沉重地压盖着北方的崇山峻岭;在那些阴云密布的大山里,有着他的家乡和亲人,他们还正在军阀和豪绅的压迫下进行艰苦的斗争。想到这些,他真想插上翅膀飞到那边去啊!可是,那一片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山岭,路途又是多么漫长遥远。万先廷回过头来,看见了弟兄们那一张张光彩焕发的脸,不觉又为自己刚才想到家乡和亲人的狭隘的思想脸红了;他们是来为全国的劳苦工农民众战斗的,他们是一个铁的整体。尽管前面有着千难万险,饥饿、淫雨、劳累、数不尽的山涧和悬崖峭壁,可是,跟弟兄们一起,他想象自己顿时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人,一步便跨过那些数不尽的河流和山岭,到达了乌云重压下的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