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已经是正午时分,阳光的曝晒也格外炙人。几个服饰华丽的起义湘军副官,从山坡下爬上来。接着,出现了一乘由卫士们簇拥着的绿呢小轿。王重远跟在轿子旁边满头大汗地走着。
纵横混乱的战壕和弹坑上空,淡蓝色的硝烟正在消散;火药爆炸后留下的硫黄味和烧焦的门板、破军衣的糊臭,还弥漫在阵地上。
一面蓝色红飘带的军旗,在高地中央骄傲地飘扬着。
陆续开到的先遣团预备队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休息;有些在喝水抽烟,有些在擦拭武器,谈笑着。那簇拥着小轿的古怪行列走上高地时,颇引起了士兵们的好奇,他们十分有趣地注视着,小声议论。
小轿停下来了,两个副官恭敬地站定两旁,掀起轿帘。王重远在轿门前报告:
“团长大人,到了!这就是碌田高地……”
胖墩墩的汤团长,靠了两位副官的帮忙,好不容易从小轿里挤出来。他浑身是肉,胖到像个陀螺。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绸礼服,肥腆的肚皮紧绷绷鼓出来,像是用气筒打起来的——圆凸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如果再多打一下,立刻就会爆炸。他胸前也有一个佛章。指挥刀在粗短的马靴上磕磕碰碰,差点拖到地上。他下来便摘下镶了红穗的军帽,拿手绢在光油油的脑门顶上擦汗——那脑门的亮,简直能与太阳争光。旁边的马弁赶快撑开了太阳伞,罩住他;两个拿了大鹅毛扇的马弁,一左一右地用力摇起扇来。
汤团长苦着脸,向四周打量着,问:
“叶团长在哪里?嗯?他会跑这么远来吗?……”
“那些弟兄都这样说的,团长大人。”王重远毕恭毕敬道,“他们的团长打起仗来,总是往前头跑。”
“那你快给我问哪!”汤团长哭腔哭调地说道,他累得极不耐烦了,“真见了鬼,跑这样远啊!”
“是,团长大人。”王重远点头应声,向休息着的士兵们跑去。
汤团长迈开肥胖的短腿走了两步,看着战壕交错的地势,惊叹地摇头道:
“奇怪,真奇怪!他们怎会这样快就攻上来呢?”
一个挟皮包的副官道:“团长大人,听说他们这个团在广东就格外特别的。他们虽是挂着广东军的番号,可是他们的大小事情全都自己做主,连操练的规矩都跟别的队伍全不一样的!……”
“唔,”汤团长想了一想,忽然又神秘地问,“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信哪路菩萨的?”
“团长大人,”副官也同样小声神秘地说道,“听说他们根本不信菩萨,他们是属共产党的……”
“啊?”汤团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合掌顶礼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还想说什么,只见王重远已经回来了,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
“团长大人,”王重远有些沮丧地说道,“他们说,他们的团长还在前面。”
“还在前面?”
“是的,还在前面……”
汤团长苦着脸,望望头顶的烈日,望望前面漫无止境的山路,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再走走看!”
这个不平常的行列又走了很久——虽则那距离并不很长,但对这些连火药味都极少闻到的白手套军官们说来,就长得惊人了。加以头顶的烈日曝晒,脚下拖着厚重的马靴,简直像烧红的烙铁烫着肉皮。汤团长坐在小轿里,不停地摇着黑油折扇,也还止不住咻咻地喘气。最苦的则还是那两个抬轿的士兵,汗水雨一般地顺着脸流下来,滴到湿透了的军衣上。他们的脸色通红,小轿沉重地随着他们的脚步忽闪着,像抬着一个压碾的大石滚。
一路上,他们也碰到不少从火线上下来的先遣团士兵。有的押着俘虏,有的背满了枪支,也有些抬着用绳索编起来的担架床,上面躺的重伤号。他们每遇到一个,从没放走一次询问的机会;可是每一次的回答,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前面!到底这“前面”在哪里呢?然而路过的人又都很忙,谁也没工夫替他们算个准确的里程。只有一个士兵——也许是个军官,因为他穿着马裤——很自信地告诉汤团长:他们团真正的“前面”是在武昌;而现在的每一个“前面”,都只不过是暂时的。并且好心地说:要赶叶团长,就得快些走,如果像他们这样走法,怕直到武昌也赶不上的。
这实在太荒唐了!副官们一路擦着汗水,一路就愤愤地发起议论来。
“还走!”一个苦脸的副官拉开汗湿的硬领,想灌点风进去,“再往前走,就到北洋军跟前了!”
“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个比汤团长瘦不了多少的红鼻子副官,哭丧着满是油汗的脸说,“这是军长的命令,一定要我们团长亲自去见他们团长,面谢……”
“这个先遣团到底是些什么人呢?”有个人打断矮胖的红鼻子副官,问,“打起仗来这么硬。听说他们昨天一夜还赶了一百五十多里山路呢!……”
“啊?我怕这是他们瞎吹的!”另一个副官惊异而不相信地摇头,“我听军部的赵副官从广州回来说,他见过蒋总司令亲手练出来的队伍——黄埔军,那在广东革命军里是独一无二的,可也没听说有这样厉害过。如今没听说,怎么又陡然出来他们这么个厉害队伍了呢?”
“听说他们根本就不住在广州的!”那位矮胖的红鼻子神秘地说,“说这是蒋总司令特为布下的一着杀手棋,他把他们一直藏在一个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要不到了这个地步,他才不会狠心把他们派出来呢!”
那个副官佩服而赞同地点头,又十分惊讶地问:“那么说,蒋总司令也真的是共产党?”
矮胖的红鼻子点头道:“可不。你就看我们湖南,如今有本事的,哪一个不跟共产党沾边?”
“可我听说,今年三月蒋总司令还大抓过共产党的人呢!”另一个副官奇怪地说。
“这怕是北洋军造谣的。”矮胖副官说,“我听赵副官说,他就听过蒋总司令演讲,说他一口一声‘亲爱的共产同志’,你听这口气,他还不是共产党么?……”
“唷!”那个苦脸的副官忽然捧着肚皮,像就要临盆的女人,喘着粗气叫起来,“再走,我、我可要受不了啦!……”
忽然,跟在轿旁的王重远兴奋地大喊起来:
“看,那不是叶团长?!”
“哪里?”副官们像囚犯听见了赦令,急忙踮起脚问。汤团长也从轿内伸出了圆溜溜的头。
当真,在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群人,看得出前面是几个军官。在人们簇拥着的中间,有一个身材高大、步伐稳健的指挥官。他一路走,一路还用手向周围指划着,似乎在向军官们讲着什么。后边还有勤务兵牵着马。
“这一定是他了!……”副官们欢呼雀跃地说。
汤团长赶紧令小轿停下,从轿里挤出来,用手绢揩干脑门顶上的油汗,接过金晃晃的军帽来戴上,又伸手向副官道:“快,给我!……”
副官慌忙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几张印得很精致的信笺,双手奉上去道:“这是军长的贺电,这是团长大人的欢迎词,这是……”
“来了,团长大人!”王重远声音有些发抖地说。
汤团长接过信笺,看看前面,干咳了一声,又看副官们都肃然了,才向王重远递了个眼色。王重远立刻腰骨笔直,向前面走来的那群人跑去。
高身材的指挥官大约二十六七岁,两眼明朗深邃,举止沉着稳健。王重远跑到他面前不远,敬礼大声报告:
“团长大人!湘军第三十九团汤团长特来拜望……”
没等王重远的话说完,汤团长鸭子踩水般地摇摆着从后面赶上来,连奔带笑地接过他的话:
“团长阁下,兄弟非常……”
高身材的指挥官被这突然的举动弄怔了一下,又向跟在自己身边的军官们看了看;一个副官模样的人会意,连忙跨上前去,向汤团长还个礼,说道:
“团长先生,你误会了,这是我们的第三营田营长。”
汤团长像个被戳了一刀的皮球,顿时泄了气,劳累和疲乏一齐往上涌来,再加眼前的尴尬和羞惭,他真想大骂王重远;可是又不好开口,他只狠狠地看了王重远一眼,把伸出了的手缩回来,装着到裤袋里掏手绢。
高身材的三营长似乎并未介意,他带着真诚的笑容,走上来打破了这尴尬局面。他先伸出手来,用很重的南方口音道:
“团长先生,谢谢你这样远赶上来。我们团长正在前面部署战斗,没有亲来迎接,请你包涵。”
汤团长不自在地一笑,同他握了手,问:“营长先生,你们前面现在怎样?”
“北洋军正在碌田圩一带集中,一场大进攻就要开始了。”三营长以惯有的细致稳重的语气说道,“团长决定,就在这一带阻击敌人,消耗掉他们的主力;最后,再乘胜反击,投入全部兵力。我们就是……”
“唔、唔,那、你们团长到底在哪里?”汤团长惶惑地问。此刻,什么反击阻击,包围突围之类对他实在太遥远了。他只想早些找到这个奇怪的团长,就谢天谢地。他怕这位好心的营长,又不厌其详地说出什么题外的话来,急忙又加了一句:“我是问,贵团长的临时指挥部……”
“团长现在不在临时指挥部。”三营长仍然和蔼可亲地说道,“我们全团的军官都养成了一个习惯:战斗的时候,所属的部队在哪里最艰苦、最紧张,他就应该在哪里出现。”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汤团长急促地问。
“在第二营。”三营长返身遥指前面,说道,“哪!就是这高地的最前面。”
汤团长和他的随从们一齐顺这位营长的手指望去。可是那里,除了依旧是炎炎的烈日,再就是一片漫无边际的丘陵荒山——阿弥陀佛!……
告别这位好心的营长后,汤团长和他的随从们又走了好久。他们在崎岖不平的高地上迤逦前行,像一群拖了重镣的苦役,足足拉了几十步长。
最苦的,当然要数肥胖沉重的汤团长了。往下这一路,不光轿子不能坐,就连马也没有骑的。可怜的团长,从娘肚里出来双脚就极少沾地的;而今天,为了这个该死的先遣团,这个怪人一般的叶团长,竟要他走这样艰难的山路了!他苦啊!那灼炙的阳光,也仿佛故意在刺射他那肥胖的未经风霜的脸,白嫩的皮肤晒得像煮熟的龙虾,豆大的汗珠滴下了又冒出来,他不停鼓着腮帮喘气,摇摆着头,嘴里喷出了白沫。
至于那些随从副官们,更是怨声载道。他们骂山路,骂太阳,骂王重远……而最后,又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这个闪电般出现的先遣团,和他们的古怪的团长。他们拼命地揣摸、推测、创造着想像中那个严厉而勇猛的人物。有的见了刚才的那位营长就已经是与众不同,猜想他们团长的威严就更不用说了;有的则很嫉妒而不平,说这个团长决计不会到这样远的前线来,这样只不过是想摆摆官格。
最后终于连发议论的精神也没有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幸而前面的地势渐渐又开阔平坦了些,他们一步一哼地走,然而姓叶的却还没有见。
挨了不少骂的王重远走在最前头,他的烦恼更多。这一天的遭遇,实在也太离奇。首先,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刚刚败逃下去的路上走回来;那支先头部队,闪电一般来到,又闪电一般前进了。他见过那个横眉怒目的第二营营长,那个顽强果敢的青年军官,那些脖子上围了红领带的兵……可是他们的团长呢?他又是个什么样人?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喘了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头向两旁一望——这一望,他不禁要惊呼出来!从高地的右边,几匹快马朝他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前面,正是一匹闪着耀眼光泽的白马,那马上的骑者,气宇轩昂,也似乎格外与众不同。他很快便联想到刚才问路时,一个小身材的士兵曾提过一句,说他们团长骑的就是白马。他的心霎时一亮:对!就是他,一定是他!他急忙转身,向拖在后面的汤团长,得意忘形地大喊:
“团长大人,快看!叶团长!……”
拖得快要抬不起腿的汤团长,听了这声音,比在沙漠里遇见了泉水还有效;短腿紧跨几步赶上来,眯着眼仔细看去,果然是三匹快马向这里驰来。王重远在他身边,兴奋而带些讨好地说道:
“团长大人,前面那一定是叶团长!他们团里只有他是骑白马的……”
后面的随从副官们也围了上来。汤团长回头一看,见自己的这帮人个个歪戴军帽,斜扣衣钮,有的还只穿着袜子,把马靴扛在肩上,像下乡收了账的当铺伙计。他眉头一皱,提了提马裤,顿时振作起来道:
“快!都给我整理一下,别那么一副打败仗的样子!”
副官们这才顾得互相一望,不觉为各自的尊容好笑了,但又笑不起来。赶紧穿马靴的穿马靴,系武装带的系武装带,忙碌起来。
“快!站好队,放精神些!”汤团长又小声急促地催着。一面紧盯着越跑越近的那三匹马,用手绢不停擦着光脑门上的汗珠。
三匹马越来越近了。
前面那匹白马上,果然是一个身材颀长,英俊勇武的年轻指挥官。高高扬起的黑眉下,那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射出智慧逼人的光芒。他修饰齐整,但毫无造作。后面的马上,是两个年纪轻轻、精神焕发的勤务兵。
汤团长接过副官递来的贺笺,悄悄向王重远道:
“你先去报告,别又错了!……”
王重远又一次整了整军服,看看全身都无懈可击后,这才按着洋操教练的动作,跑上去,迎住恰好到了前面的白马,敬礼报告:
“团长大人,我们湘军第三十九团……”
骑在白马上的军官一勒缰绳,跳下马来,走近王重远……
汤团长横扫了站得笔挺的副官们一眼,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天哪,他可真年轻啊!……”
“真像武曲星!瞧那天庭,多饱满!”
“看他走路,那步子多猛啊……”
他干咳了一声,副官们顿时肃然。他向那个挟皮包的亲随副官问:“你说,我该称他仁兄,还是老弟?”
“这、这……”副官顿时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最后灵机一动,说道:“团长大人,你最好……最好还是称呼他团长先生,这样,都不吃亏……”
只见王重远和那军官已向这边走来。没错,汤团长一颗心落了地,当真是他!他为自己的过分小心有些好笑,刚想笑,却又觉得不妙:往上提了不止一次的马裤,又在顺着圆滚的肚皮滑下去;他赶紧把身子一挺,装着手指紧贴裤缝立正一站,顺手又把裤子提了上来。
这时,王重远陪着那个军官走近了。汤团长尽量自然地笑着,迎上去,热烈地伸开双手:
“团长先生,久闻阁下……”
王重远急忙几步蹿到他身边,低声痛苦地说道:
“团长大人,他不是团长,他是第一营营长齐渊。”
汤团长愤怒地怔住了,脸上红得发紫:他真想赏给王重远当胸一拳!正在进退不得时,倒是那个年轻军官——齐渊走上来,向他敬了礼,热情地笑着道:
“团长先生,我们非常欢迎你。”
汤团长满肚子火气,也不好发作了,讪讪地笑着同他握手。在这个营长面前,他再看看自己的王重远,简直像火鸡比天鹅。
“你们团长到底在哪里呢?”他苦着脸问。
“在前面。”齐渊用皮鞭遥指前方道,“我正从他那里接受了命令,要回去部署战斗。”
“前面的情况怎样了?”汤团长担心地问。
“暂时还很平静。”齐渊简短果断地说道,“敌人把前线的主力都调上来了;他们预备以正面进攻为主,同时向两侧迂回。现在黄茅铺那边也开始行动了。”
“你们怎知道得这样清楚啊?”汤团长十分惊讶地问,他打了这多年的仗,一直是糊糊涂涂的。
“有许多是老百姓报告的……”
“他们的话也能信啊?”汤团长更惊惶了,“那会有奸细的!……”他热心地提醒。
“不,团长先生。在敌人那边他们才作‘奸细’;”齐渊微笑地说道,“在我们革命军这边,他们是最好的耳目。”
汤团长的脸有些红了,连忙支吾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可这敌人,他们来头不小啊!”
“看起来是这样。”齐渊很轻松地说,似乎在谈邻居的事,“可是我们不会让他们讨便宜的。”
“不,营长先生。”汤团长激动地说道,“你们要吃大亏的!他们人多势众,可你们才……”
“决定战斗胜负的,主要不是人数和武器,而是看他的目的和士气。”齐渊仍然耐心地说道,“敌人的情况,我们都仔细研究过了;团长先生,没有把握的仗,我们团长是决不打的。”
汤团长仍然很激动,他知道这个团要惹怒了北洋军,说不定连他现在的驻地也保不住了。便急忙道:
“可这件事干系不小!贵团要出了事,我们也……”他做了个无法理解的手势。
齐渊看出了他的意思,在友军面前,他知道不便说出超越职权的话,便委婉地说道:
“团长先生,有些问题你见了我们团长,他会向你谈得更仔细的。”
“那——贵团长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片山地的前面。”齐渊说道,“你们朝这个方向一直走就会看到的。”
汤团长望望远方,又望望齐渊和他身后的白马,满腹疑问地说道:“听说贵团只有一匹白马的,那你这是——”
齐渊看看他的眼色,又回头看了看后面的白马,明白了他们误会的原因,便微笑地说道:“是的,团长先生。我的马在刚才的战斗里受伤了。现在为了快一些赶回去,便骑了团长的白马。”
“哦——”汤团长这才恍然大悟地舒了口气,但听他带笑说起自己的马受了伤,又不觉惊讶而钦佩地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那镇定自若的神态中找出那种为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来。
“团长先生,”齐渊客气地望着他道,“我因为军务在身,不能多奉陪你们了。再见!”他接过勤务兵递上的缰绳,一跃上马,举手敬了个礼,撒开缰绳,三骑马又像来时一样,箭一般地向远方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