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快到深夜两点时，贝尔拉赫突然醒来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也遵照医嘱服用了一些药，这是第一次，因此，他把突然的苏醒首先归结为这些他尚不习惯的预防措施。可是他又觉得，不知被什么响动唤醒了。他——就像我们经常突然醒来一样——不可思议地目光明亮，脑袋清醒。尽管如此，他一定要先辨清情况，过了片刻——那么我们会觉得无比漫长——他辨清了一切。他没有像平日那样躺在卧室，而是在书房；他在等待着一个坏消息的同时，还想看看书，他记得是这样；想必他一下子陷入了沉睡之中。他双手掠过自己的身体，他依然穿着衣服，只是随手拉来一张毛毯盖在身上。他静听着。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那是他看过的书。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显得格外昏暗，但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透过卧室敞开的门，有微微的光亮照进来，从那里闪现着这个暴风雨之夜的亮光。他听到远处的风在呼啸。在黑暗中，他越来越看清了一个书架和一把椅子，还有那张桌子的棱边。他也费劲地看清了那把手枪依然放在书桌上。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穿堂风，随之，卧室里一扇窗户打开了，然后大门猛地关上了，紧接着，老人听到从走廊里传来了轻轻一撞的声音。他明白了，有人打开了房门，钻进走廊里，但是没有料到会弄起一股穿堂风。贝尔拉赫站起来，打开了落地灯。

他拿起手枪，拉上枪栓。这时，那人也在走廊里打开了灯。贝尔拉赫透过半开的房门看到亮着灯，感到非常惊讶。在他看来，这个陌生人的举动毫无意义。等他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他看见一条胳膊和一只手伸向灯泡的侧影，随之闪现出一片蓝色的火花，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陌生人拽出了灯泡，导致电线短了路。贝尔拉赫站在一片漆黑之中，那人已经准备好战斗，并且提出了条件：贝尔拉赫必须在黑暗中战斗。老人紧紧地握着手枪，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卧室的门。他走进卧室。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起初几乎难以感觉到，然而当眼睛慢慢习惯了时，光亮变强了。贝尔拉赫靠在床与朝着河的窗户间的墙上，另一扇窗户位于他的右边，冲着邻居家。他就这样站在看不透的阴暗里，虽然处于他无法避免的不利境地，但是他却希望，别人看不见他，能够抵消这种劣势。通往书房的门映照在窗户微弱的光亮里。当陌生人跨过门时，他一定会看见他的轮廓。这时，在书房里，一只手电筒奇妙的光束亮起来，划过一个个书籍封脊，然后落在地上，落在软椅上，最后落在书桌上。那把蛇形刀显现在光束里。贝尔拉赫又看见那只手摸过对面敞开的门，手上戴着一个棕色皮手套，在桌子上摸来摸去，然后握住那把蛇形刀把。贝尔拉赫拿起手枪瞄准陌生人。这时，手电筒熄灭了。老人又一无所获地收起手枪等待着。他从自己的位置望出窗外，想象着那永不停息地流动着的黑乎乎的河水、耸立在对岸的城市、那座像箭头一样直插云端的大教堂，上方飘动着云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个前来杀他的对手。他的眼睛直盯着模糊不清的门口。他等待着。万籁俱寂，死气沉沉。然后，走廊里的时钟敲响了：三点钟。他静听着。他听到从远处传来时钟轻轻的滴答声。不知在哪儿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然后就驶过去了。一伙从酒吧出来的人。他突然觉得听到呼吸声，然而想必是他弄错了。他就这样站在那里，那人就站在他家里什么地方，夜晚横亘在他们之间，这个耐心而残忍的夜晚，在其黑魆魆的大衣下，暗藏着这条致命的蛇，这把寻找心脏的刀子。老人屏住呼吸。他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着枪，几乎感觉不到冰冷的汗珠从脖子上往下流。他什么都不再想了，不再想加斯特曼，不再想鲁茨，也不再想时时刻刻都在吞噬着他躯体、正在毁灭他生命的疾病。此时此刻，他全力以赴，多么渴望活着，只有活着。他仅仅是一只要穿透这黑夜的眼睛；仅仅是一只去判断哪怕再细小的声响的耳朵；仅仅是一只紧紧地握着这冰冷的手枪的手。然而，他终于对凶手的当下有了与他之前所认为的迥然不同的感知；他的脸颊上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冰凉，一种微小的空气变化。他久久地弄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他猜出从卧室通往餐厅的门打开了。陌生人第二次挫败了他的考虑，绕道闯进卧室里，让人看不见，听不着，不可阻挡，手里攥着蛇形刀。贝尔拉赫此刻明白了，他必须开始战斗，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他，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开始为一个只能再延续一年的生命战斗，只能再活一年，如果一切顺利，如果洪格尔托贝尔万无一失地实施手术。贝尔拉赫把手枪对准朝着阿勒河的窗口开了枪，又开了一枪，一共开了三枪，子弹迅速而稳准地穿过破碎的玻璃落入河里。然后他蹲下去。什么东西嗖地飞过他头顶，正是那把刀，此刻弹跳起来扎进墙里。可话说回来，老人已经达到了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另一个窗前亮起了灯光，那是邻居家的人，他们把身子探出打开的窗外；他们吓得要死，惶恐不安，凝视着黑夜。贝尔拉赫挺起身。邻居家的灯光照亮了卧室，他隐隐约约还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餐厅门口，接着房门就撞上了，一阵穿堂风吹来，通往书房和餐厅的门一个接一个关上了，一撞接一撞，窗户震得咔咔响，随之就无声无息了。邻居的人依然凝视向黑夜。老人靠在墙上一动不动，手枪依然攥在手里。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他再也感觉不到时间了。人们都缩了回去，灯光也熄灭了。贝尔拉赫站在墙边，又回到黑暗里，与之融为一体，孤零零地待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