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盟契丹
耶律倍仰望着晋阳城门,心生敬畏。
难怪这里被称为大唐北都,比起云州、幽州来,晋阳城外郭高大气派得多,门上崇楼高耸,瓮城内建着十几丈高的箭楼,门洞内外上百名持戟守兵,护卫森严。
贯城而过的汾水上帆影点点、波光潋滟,映着夹岸丘陵上垂柳深草、宝刹石佛,这三晋风光,既不是他在《两京赋》中读过的长安宫阙、洛阳繁华,也不是他在诗词里梦想过的江南烟雨,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让这个生长燕山脚下、自幼仰慕中原文化的契丹少年看得目不交睫。
漠北风沙之地,哪里有如斯苍翠山水,哪里有如斯楼台画栋,哪里有如斯高墙深宫?眼前的一切,仿佛仙境。
李存勖陪着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二人,从晋阳城门打马而入时,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这两个满面稚气的契丹少年,就是耶律阿保机派来的使臣?耶律倍约十四岁,耶律德光不过十一岁,能懂得什么军国大事?
河东前来迎接的仪仗十分隆重,不但世子李存勖带亲兵到城外远迎二十里,左右军大将也全都在晋阳宫前列队等候契丹使臣。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在晋阳宫门前下马,河东大将们看得都是眼睛一亮。
这两个胡人少年,英气勃勃,头戴白貂皮帽、身着丰缎团花白袍,轻裘缓带、步态从容,不同于他们从前短兵相接的契丹人,这二人已洗净漠北不开化的蛮夷之气,举手抬足、问安答礼间,无不显出气度教养,汉话也甚是流利。
年纪稍长的耶律倍,开口便是诗词典故,听得河东大将们张口结舌,哪里还有半点胡人模样?
河东军将领不少是沙陀人,还有汉人和回鹘人,军队也是蕃汉混杂,但他们归化已久,生长中原,历尽繁华,早就自命唐臣,瞧不上契丹这种塞外蛮夷。可今天耶律阿保机这两个儿子在晋阳一出现,倒令他们感觉自己更像是塞外蛮夷。
晋阳宫嘉福殿位于王府花园,本是则天女皇巡视北都时所建宫室,规格较他处更宏大,天色将暮,殿前的高台旁点起灯笼,将花园照得亮如白昼。
李克用本以为契丹使臣爱喝酒吃肉,命人大设牛炙烤羊,在殿前临轩摆满酒席,可没想到耶律倍举止甚是风雅,对着满案酒肉也不下箸,只拿着一壶酒、一碟水果点心,专心听曲,倒是耶律德光胃口还好,拿出腰间的匕首大块割肉大口饮酒。
一声羯鼓轻响,高台上出现了一个窈窕灵动的影子,身着白色锦袍,半张脸上戴着金丝面具,露出一双深黑如沉水的眼睛,正是伊明贞。
跟着二十名乐官持筚篥载歌载舞而上,接着又是十六名女子分四角持琵琶、羯鼓、笙、箫而上,三十六乐官分立四方,乐声悠扬,伊明贞舞剑之姿若回风杨柳,曼声唱道:
主圣开昌历,
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
便是太平秋。
高歌未了,高台下牛皮大鼓震响,轰如雷霆,李存勖穿玄甲、戴黑金面具一跃而上,他身后跟着六十四名全身甲衣的武士,鱼贯而上,持戟如战阵。
伊明贞与李存勖分列左右,以剑号令,只见六十四名武士左呈方阵、右呈圆阵,列队相攻,随着节律,阵势不断变换,雁翼、箕斗、鱼丽、鹅贯、天河、白虹,交错屈伸、首尾变幻,戟聚盾立、刺击如舞,战阵之中,尽显变化之美,舞蹈之间,呈现酣战之威,正是大唐皇宫每岁新元必然传唱的《秦王破阵乐》。
燕乐将尽,伊明贞又曼歌道:
四海皇风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
乱世多年,这《秦王破阵乐》宫中早无人排演,但李存勖天性爱好音律,与伊明贞都喜欢诗词歌舞,所以特地召集流失民间的唐宫乐官,前年在晋阳城排演出来,张承业等前朝耆老看过之后,都赞这舞大有昔日宫中燕乐的气势。
耶律倍在台下看得出神,紧紧盯着白袍的伊明贞,视线跟随着她满台追逐,李存勖发现这个契丹少年竟对伊明贞神色有异,不觉好笑,趁舞到伊明贞身边时,低声说道:“明贞,你识得那少年吗?我瞧他年纪小小,倒对你颇为钟情。”
伊明贞瞪了他一眼,再次回风剑舞后,这才翩然下台,穿过走廊,走入侧院。
侧院是一处清静宫室,今日做了燕乐候场的地方,却见门前负手站着一人,白袍貂帽,长身玉立,正是耶律倍。
去年秋天在得胜口关见面时,耶律倍还是稚气少年,大半年未见,倒添了几分男子汉风采。传闻契丹遥辇可汗病重,已下遗命,将立耶律阿保机为新可汗,耶律倍接位为契丹八部的夷离堇,统领六十多万兵马,所以他年纪虽小,李克用却也不敢轻视他,今日将他尊为上宾,隆重款待。
见到伊明贞,耶律倍又是眼睛一亮,笑道:“姐姐将门虎女,舞姿歌喉却曼妙如天人。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此番和盟若成,我们契丹人与晋阳人马合力匡复唐室,年年都是太平岁月,还望姐姐能为我再歌此乐。”
伊明贞还没答话,她身后有人冷冷地道:“伊姑娘明年就要当世子夫人了,你想再看伊姑娘的燕乐歌舞,那得先问问世子答不答应。”
伊明贞回过头去,却见十太保李存仁、十一太保李存武陪着李存勖走了过来,刚才在台上排演时,二人就觉得耶律倍死盯着伊明贞的模样很失礼,见他下台还来纠缠,脸上自是不快。
耶律倍却不以为意,见到李存勖,他更是亲热,笑道:“亚子兄,我只知道你会行军打仗,不知道你还精通音律歌舞。大唐《秦王破阵乐》,我只曾耳闻,今日有幸目睹,亚子哥哥与伊姐姐舞姿若神,气势惊人,让我此归漠北,三月不知肉味。”
李存勖见这契丹少年满脸崇敬之情,倒也高兴,当下将他延入侧院,敬茶招待。
耶律倍望着满壁画卷诗帖,不少是李存勖亲笔,走到壁前细细赏玩询问,李存勖听他谈吐言语,竟已饱读过《论语》《春秋》等典籍,笑道:“耶律倍兄弟,你身为胡人,却对孔孟之道如此礼敬,我大唐也算得上化洽中国、德流沙漠了。”
耶律倍微觉尴尬,抬眼望了望李存勖道:“亚子兄,我正想请教何为胡人?若以形貌血统而言,亚子兄是沙陀人,与我一样都是胡人;若以文化而言,我契丹王公将相如今都识汉字、懂汉语,还欲参照汉字建契丹大字,尊孔重儒;若以制度而言,我契丹亦将以大唐官制、律令、兵制治国;若以衣冠而言,我契丹可汗与王公礼服均为汉服。契丹对中原大唐仰慕已久,虽居漠北之遥,却非化外之地。”
这番话质问得李存勖无言以对,他望了望面前不远的一处大铜镜,镜中映出他的容颜,白肤高鼻多须,和面前这个白肤鹰钩鼻深目的耶律倍一样,都是个胡人,与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原汉人形貌有异。
沙陀部本为西突厥别部,形貌与中原人差别较大,肤色白、轮廓深,李存勖的生母虽是汉人,但还是带着几分沙陀人的长相。而契丹族为鲜卑宇文部之后,宇文部为归顺鲜卑的匈奴人,号为匈奴余种,契丹人世代与回鹘通婚。所以沙陀人与契丹人的长相,一望而知就不是汉人。
看着面前这少年眼中的讥诮神色,李存勖笑道:“沙陀部为唐臣百年,形貌虽未更易,但世代生长中原、镇守北都,更得大唐天子赐姓,怎还能算是胡人?你契丹部逐草而居、游猎为生、髡发左衽,虽仰慕中原,也只是学了些皮毛,变不了风气,改不了衣冠,以我们中原之士看来,仍只能算是胡人。夷夏之分,在于心志,不在形貌。”
耶律倍听得李存勖奚落,也不生气,叹息一声道:“是啊,只学了些皮毛有什么用?我的绝海堂藏书万卷,可契丹人还是只会打猎放羊。我父帅说,今后我们契丹人再不逐草而居,要在西拉木伦河(即潢水,位于内蒙古)旁定国都、建大城,以大唐礼制来教化臣民。亚子兄,你父王与我父帅即将结拜为兄弟,我与你也是兄弟,我今后就跟着你姓李,得大唐国姓。”
李存勖见他意思诚恳,点头道:“好兄弟,你既对华夏文化如此仰慕,愚兄给你起个汉名,叫李慕华。”
耶律倍大为兴奋,忙拱手答应了。
李存勖的视线落在他抬起的手上,不禁一愣,耶律倍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戒指面正是他去年送伊明贞的耳环,银杏叶状的翠绿戒指面旁绕着黄金花托,极为精致,是晋阳城最好的金匠打制的,独一无二。
李存勖望了望耶律倍手上的戒指,又望了望伊明贞,脸色一冷,起身便走。
伊明贞见他变色,心知不妙,不及分辩,赶上前去道:“亚子,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存勖站在殿门之下,恼怒地道:“我送你的东西,原来你随便送人。看来晋阳宫太小了,容不了你这位世家千金。姐姐是将门之女,果然胸襟非凡。契丹可敦的位子,才是你真正能看得上眼的高位。”
伊明贞伸手抓住李存勖衣袖,还想再说,李存勖狠狠一抽手,头也不回地拂衣而去。
云州东台之下,契丹兵与河东兵执长戟大盾而立,耶律阿保机在述律平、耶律倍、耶律德光、萧敌鲁等人的陪同下登上台顶,李克用早已携着九位太保与李存勖、刘夫人、张承业在台上肃立等候。
耶律阿保机身材魁伟,比常人高出一头,如今痕德堇老可汗病重废政,耶律阿保机已升为于越王(于越王之职为契丹族功劳最大者,总知军国事,常空置),领袖契丹八部,他身穿褐色丰缎袍,金盔金甲,威风凛凛,一派王者气象。
他见李克用只有中等身材、鬓发斑白、脸上独目,心中微觉失望,暗想闻名不如见面,当年黄巢之乱,鸦儿军一万多骑平定了六十万乱军,只怕也是以讹传讹,面前这满脸沧桑的老将,哪还有威震三军的气势。
走近李克用身边,耶律阿保机才感觉到了李克用身上不同寻常的气势,独目凌厉而无畏,神色镇定而峻刻,身后九位太保一字站开,个个气宇不凡。
其中有一个他认得,是云州城上射他一箭的李存武,倘若其他太保也是如此武艺胆识,倒令人不可小觑。
李克用还是第一次见到耶律阿保机,二人遣使通信多次,信中提起大唐即将被梁王朱晃易鼎,均是悲愤不已。
契丹几年来都是个小部落,不如鞑靼人、渤海人势大,连幽州的边界都不敢越过,李克用从前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近年来,耶律阿保机任夷离堇后,契丹人全民皆兵,建成一支四十万人的大军,而且耶律阿保机颇懂兵法权谋,平了六奚、室韦等漠北部落,以联姻交盟、分权共治等手段令这些部落归心,势力变强,地盘扩张至渤海,如今骑兵已有六十万之众,其中不少是汉人,长城之外,几乎没有他们马蹄踏不到的地方。
契丹与女真、鞑靼不同,对大唐不但心存敬畏,而且仰慕中原文化,面前的耶律阿保机,已穿戴汉服、通晓汉字,在李克用眼中,契丹人也许不久后会和他一样,归化为唐臣,为大唐守边尽忠。
当下二人互相以平礼参见,李克用年长,耶律阿保机呼之为兄,一旁的士兵牵过一匹浑身毛片雪白的马,杀白马祭天,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互相叩拜,结为兄弟。
耶律阿保机脱下身上的褐色战袍,披在李克用身上,施礼道:“兄长,这是我妻述律平亲手所制战袍,我穿此袍,征服了越兀、六奚、乌古与室韦,战败了刘仁恭,请兄长穿上此袍,将来亲自平定刘仁恭、朱晃,重兴大唐。”
想起刘仁恭与朱晃,李克用不禁咬紧了牙关。朱晃恩将仇报、曾在上源驿暗害他不遂,还是篡唐的奸臣,本来就是李克用的宿仇,而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更是李克用心头的大恨。
李克用所居的河东,位于黄河之东,就是如今的山西一带。
在河东与契丹所居的东北之间,为如今的河北、山西、内蒙古南部一带,古称燕赵之地,是大唐的河朔三镇,共辖二十一州。
自开国起,河朔骄兵就对朝廷号令不大恭顺,朝廷自安史之乱后,对河朔越发无法钳制,这三镇从北而南,分别是卢龙节度使、成德节度使、魏博节度使,多年来自立节帅,兵乱不止,有时还自立为王、反叛朝廷,大唐藩镇割据,始自河朔,安史之乱,也起于河朔。河朔多耕地战马,兵力一向比河东强大。
李克用驻马河东以后,鸦儿军兵多将勇,兵力反而强过了河朔。
刘仁恭是卢龙节度使李匡筹的手下,兵变失败,逃到晋阳依附李克用,不断游说李克用攻打幽州。
李克用为人讲义气,见刘仁恭指天誓日地对他效忠,便派大军远征,攻陷幽州,然后上表朝廷,奏刘仁恭为卢龙留后,一跃为河朔最大的强镇。而刘仁恭成为卢龙节度使后,却背盟叛约,既不送去他允诺的战马贡金,在李克用出兵关中时也拒绝出兵相助。李克用一怒之下,发兵攻打幽州,不想误中刘仁恭埋伏,大败而归。
每每想起此人的忘恩负义、欺诈无耻,李克用便怒不可遏。他平生重诺重义,将义字看得重如泰山,可却被人如此欺骗利用,死伤河东兵数万,替他人登位做了嫁衣。
何况,这几年刘仁恭与朱晃暗中勾结,常出兵骚扰云州一带,更是腹心大患。
李克用双手接过耶律阿保机的战袍,感慨地道:“愿如耶律兄弟所言,孤要生擒刘仁恭,斩首传遍四方,警示天下不义之人!孤更要平乱中原,将朱晃千刀万剐,告诫天下不忠之人!耶律兄弟如此慷慨仗义,虽为漠北远人,心怀大唐安危,仁感天地。来人,传孤号令,将云州改名怀仁,今后孤每次纵马云州,便会在这里思念仁义忠勇的耶律兄弟!”
二人换袍易马,互赠礼物,李克用送了耶律阿保机一万两黄金、一万匹缯帛,耶律阿保机回送三千匹骏马、牛羊万只,约定初冬发兵攻打朱晃,当众交换盟约已毕,同下高台,将士一同宴饮。
述律平跟在耶律阿保机身后,与刘夫人互相施礼后离开,李存勖轻声道:“母妃,这女子好不寻常,竟比她的夫君契丹大元帅杀气还重,母妃刚勇,名震代北,可与她相比,竟然显出了几分温柔。”
刘夫人皱着眉头,望着耶律阿保机的背影道:“述律平的杀气在脸上,可耶律阿保机的杀气却在心里。此人绝不易对付,眼神锐利深沉,你父王的心机远不如他。”
李存武道:“母妃看得没错,上次儿臣跟张大人去得胜口关劳军时,这耶律阿保机的谈吐心胸,有帝王之气,只怕心存高远,将来非父王所能制。”
李存勖点点头,心中暗想,朱晃统一中原、挟帝迁都后,歧王李茂贞、蜀王王建还有南方的强镇,都纷纷打算自立,无人愿发兵中原、匡复唐室。虽然耶律阿保机只是漠北胡人,心机难测,可眼下也只有契丹铁骑还能够喻之以义、动之以利了,倘若今冬契丹大军与河东军一同出兵汴州,朱晃的皇帝梦,必定会做不成。
而最后下台的耶律倍,眼睛却仍然恋恋不舍地望着河东军的人群,在寻找着他朝思暮想的伊明贞。
李存仁看出耶律倍心意,冷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亚子,我看这小子还是对伊姑娘不死心。”
李存勖望了望耶律倍一脸的缱绻期待,也不禁着恼。
这两年军情如火,他的婚姻大事便一再耽搁,或许,这次回晋阳,就该让母妃和父王把他和伊明贞的亲事定下来了。
汴州城与洛阳城均在黄河南岸,相距不远。
洛阳自夏商周起就是京城,地位远超周边州城,北魏孝文帝迁都后又大兴土木,后为东魏、北齐国都,本朝则天女皇也定都洛阳,公认为王气所在。而汴州虽曾为夏朝都城一百多年,与洛阳毕竟不能相提并论。
朱晃受封汴州刺史后,大事营建,二十年下来,汴州风貌,竟已远胜残破的洛阳。
汴河穿城而过,又有涡河、惠济河、铁塔湖等四河五湖,上面大大小小桥梁如飞虹偃卧,城内处处水光潋滟,岸边绿杨,屋前金菊,泛一舟可穿行全城,素有北方水城之称。城外平原密植麦菽,城内风物堪比江南,朱晃早有意在汴梁立都,所以道路、建筑无不格外轩阔,这些年百姓纷纷来附,已成中原第一大城。
朱晃的梁王府,也按着大明宫的规格在扩建,只是战事频生,多处花园、宫殿仍未完工,可居之处,及不了大明宫的十分之一。只有今年春天刚刚落成的大庆殿、紫宸殿,仿制大明宫的含元殿、紫宸殿,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朱友珪与朱友文、朱友谦等兄弟一起走入宣德门,又从左侧升龙门入长廊,他眺望着青砖地那头的崔巍深殿,不禁心生向往。
父王年事已高,四弟朱友贞性情散淡,丽妃近来亦无恩宠,倘若自己能替父王好好办成几件大事,这太子之位,跑不了还是他的,而这高大深阔的大庆殿,将会成为他今后当朝理政、垂治天下之所。
“契丹骑兵?”朱晃睁大近日里有些昏花的眼睛,冷笑道,“独眼贼这分明是打算引狼入室!契丹是蛮夷之族,独眼贼居然与契丹人结为兄弟,哼,这也不过是袭人故智,仿效当年安史之乱,肃宗皇帝、郭子仪向回鹘借兵之举罢了。”
“虽说此计并无高明之处,但父王不可不防。”朱友珪道,“当年安禄山、史思明已陷长安、洛阳两京,唐军并无回手之力,可数万回鹘兵入关不过一个月,唐军便攻下长安,平定叛乱。如今契丹军势更盛,倘若真与李克用合兵一处,此战非同小可。”
河北军机,向来归朱友珪掌握,朱友文听到这里,也不禁大惊失色道:“当年郭子仪借回鹘兵,事先答应回鹘可汗,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归回鹘。结果回鹘兵攻占洛阳后,肆行杀掠,劫走无数百姓金银,烈火月余不息,洛阳几成空城,难道独眼贼不怕天下人唾骂,竟行此不义之举吗?”
朱友珪道:“听说耶律阿保机也曾有此提议,可独眼贼为了买名,假仁假义地没有答应,只是与耶律阿保机结为兄弟,约盟冬天出兵中原。据我们的细作探来军情,耶律阿保机当日携七万轻骑到云州,军威远胜幽州刘仁恭部,而且契丹自平定室韦、六奚后,骑兵超过六十万,绝不可小觑。”
朱晃道:“哼,既如此说,独眼贼不过是一纸空文,就想换得契丹人为他卖命,只怕不大容易。耶律阿保机一定另有所图。”
“正是,父王明鉴。”朱友珪道,“那耶律阿保机听说雄才大略,即将接任契丹可汗,以如今之军势,河朔三镇均非他对手,父王应该早为之备。”
朱晃转脸望着朱友文与朱友谦、朱友贞道:“依你们之见呢?”
朱友珪还不及答话,朱友文已沉吟道:“依儿臣之见,不如远交而近攻,这些年刘仁恭阴附我们汴州,让独眼贼腹背受敌,十分头疼。契丹居河朔之北,与我们有千里之遥,如果父王深相结纳,让契丹人与晋军断盟,那独眼贼就再无指望。倘若父王再允他金帛,让他带兵入雁门关,与独眼贼为敌,则汴州稳如泰山。”
朱友珪有些懊恼,他不应该卖关子,而该开门见山提出自己“厚结契丹、急攻幽州河东”的平北之策,刚才有意不说,不想让朱友文抢先说了出来。
他狠狠瞪了朱友文一眼,这个丽妃带来的野种,相貌气度越发出色了,虽然不会上阵打仗,可用心周密、算无遗策,这两年深得朱晃欢心。
果然,朱晃大为赞同,点头笑道:“友文果然机变。契丹人居荒寒之地,自来贫苦,孤这就派人送大量金帛珠宝馈赠给耶律阿保机,劝说他与孤通好。”
朱友珪忙抢上前道:“父王,仅以金帛财宝,只怕难以固盟。儿臣听说耶律阿保机雄心勃勃,不仅打算当个契丹可汗,还有意定国都、变风俗,不如父王索性劝他自立为帝,答应出兵相助。契丹远在漠北,内部纷争极多,一旦耶律阿保机有称帝之想,必会泥足深陷于族内混战,难以再南下与我们为敌。”
朱晃一震,睁大皱褶密布的眼皮,沉吟道:“称帝?耶律阿保机果有此心?”
朱友珪道:“契丹可汗本非终身之位,也不能直接传给自己的儿孙,而是部内世选,三年一选、以次相代。目前是遥辇氏为可汗,耶律阿保机功勋累累,得契丹八部公推为可汗,今后迭剌部就是皇族。但他这个可汗只能当三年,就要让给弟弟们。我得到密报,说耶律阿保机有意借助述律部的帮助,永固自己的汗位。儿臣恳请父王遣我由青州出海,远赴漠北。儿臣相机行事,一来要说动耶律阿保机背盟归附我们汴梁;二来要挑起他们契丹内乱。”
朱晃望着面前的这群儿子,朱友文、朱友贞、朱友谦都心性简单,要论性格气质,真的还只有这个朱友珪得自己真传,才堪重任。
“友珪计谋深沉,不愧是孤的儿子!”朱晃大加赞赏,吩咐道,“来人,到洛阳取国库重宝、黄金五万两,交予朱友珪。友珪,孤以你为镇国指挥使,带三千兵马,出海通使契丹!”
朱友珪忙跪地领命,道:“儿臣叩谢父王!儿臣此去,必不辱使命!”
他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朱友珪向来多谋,当年李克用与歧王李茂贞、蜀王王建合盟讨伐在长安城里挟持天子的朱晃,西蜀大兵刚入关中,朱友珪便献上金帛,劝说王建“墨敕除官”、自立一方,劝退了蜀兵,化解了长安之围。
这一次,晋王李克用要引契丹入关,他又依样画葫芦,要激起耶律阿保机的贪心与野心,来去除李克用的羽翼。
他从不相信,这天下有什么盟约牢不可破。利益面前,哪里还会有兄弟?
秋天的晋阳宫,宫墙、地下都积着厚厚的一层金黄色银杏叶,伊明贞踩着这些明丽的落叶,走入刘夫人寝宫时,心头觉得一片明净。
刘夫人与曹夫人一同在寝宫中等她,想必是要议她与亚子的婚事了。伊家已无长辈,伊明贞既是要出嫁的姑娘,也是要商议婚事礼仪的一家之主。
她望着满宫落叶如金雨,欣快地微笑起来。
将来的无尽岁月,她都会与亚子在这晋阳宫里携手看银杏叶翻飞,她会给亚子生下一群英武的儿子、清丽的女儿,子子孙孙,共守这天险之地的北都晋阳。
亚子有着过人的文韬武略,却有失稳重,偶尔沉溺于嬉游,而她会永远守护在亚子身边,帮他明辨是非,帮他审时度势,一如刘夫人这些年来陪伴守护着晋王李克用。
见礼之后,刘夫人客气地请伊明贞坐下,神情却颇为凝重,迟疑片刻,方道:“伊姑娘,你从小在我们晋阳宫长大,才识明慧过人,性情稳重刚强,晋阳城里多少世家大族的姑娘,都不如你出色,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视作亚子的佳偶……”
虽然早知今天刘夫人会商议她与李存勖的婚事,伊明贞还是两颊飞红,低头搓着衣带,只轻轻“嗯”了一声。
刘夫人见她脸上羞容,知道她会错了意,心情更加沉重,叹道:“明贞,我膝下无儿无女,在我心里,早拿你当女儿看了。今天我说的事,实在出于无奈,你不要恨我。”
“孩儿不敢。”伊明贞轻声答道,“晋王妃恩养孩儿多年,情深义重,孩儿无以报答,此生此世,也不敢对王妃有半点怨言。”
刘夫人苦笑道:“好孩子,你听完我说的话,以后心里便会视我如蛇蝎了。”
伊明贞听得她语气有异,惊讶地抬起脸来,望着刘夫人和曹夫人。却见曹夫人眼泪汪汪,刘夫人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眼睛里也透露着深深的悲哀。
伊明贞忽然发现,面前的刘夫人已经老了,这个有着杀伐决断风度的女人,此刻脸无欢容、神色憔悴。
这么多年来,刘夫人虽然无儿无女,却对李克用的儿女们极为重视,延请名师督促功课,尤其是对李存勖,虽然表面严厉管教,其实爱若己出,这番眷爱,也是出于她对李克用的深情。
刘夫人望着伊明贞,长叹道:“明贞,在我心中,你性情才干,有时候还胜过亚子,我常想着只有你才配当将来的晋王妃。可是……可是我们河东势力一年不如一年,我只能负了你。老贼朱晃与契丹暗通使臣,契丹人心动摇,为了固盟,王爷和我商量,要将你许给耶律倍为妻。耶律倍对你痴心一片,如今又是契丹八部的夷离堇,你才干过人,若能辅佐耶律倍,将来相助河东,于国于民,功莫大焉!”
伊明贞眼前一片模糊,脑中也是一片空洞,她呆呆地望着刘夫人,不知自己此身是真是幻。
晋王要让自己嫁给契丹人?嫁给年幼无知的耶律倍?她与亚子自幼耳鬓厮磨的少年心事,就这样刹那间化为乌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明贞才开口问道:“亚子呢?亚子知道吗?”
刘夫人摇了摇头道:“亚子还不知道,亚子的婚事,也要另做打算。歧王李茂贞遣使通好,愿放下他与晋王的旧怨,欲与我河东联姻。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晋王打算让亚子娶歧王的外孙女韩灵燕为妻,两家结盟,共御朱贼。”
伊明贞怔立无语,望着她有些绝望的眼神,曹夫人不忍心地走上前来,握住她的双手道:“伊姑娘,委屈你了。可你也知道,河东兵弱势危,全是仗着晋阳城险固,才没被朱贼攻陷,上次朱友裕攻打晋阳,大将们纷纷打算弃城逃往云州,靠了亚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才击退汴州军。晋王老了,亚子虽然勇悍,可势单力微,不是朱贼对手。伊姑娘,你世代将门,最知战事凶险,若想河东稳固、亚子平安,只有靠这两桩婚事,一东一西,为亚子增羽翼、为河东壮声威。”
伊明贞努力收回自己失神的视线,起身肃容道:“两位王妃辛苦抚养我多年,明贞早已视为亲母。伊家父祖均为太原守将,亦是晋王臣属。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别说是让明贞嫁往契丹,就算要明贞以死报国,我也绝无二言!”
刘夫人知道伊明贞对李存勖情根深种,自己对二人婚事也早有承诺,找她来谈及此事,已经心存惭愧,听伊明贞毫不犹豫、一诺无辞,越发感到内疚,皱纹丛生的眼角双泪交流,道:“伊姑娘,不是情势危急,我与王爷不会出此下策,不会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伊明贞抬起脸,郑重地道:“两位王妃不用烦恼,对明贞来说,这不是委屈。倘若明贞嫁往契丹,亚子结姻歧王,就能换来晋阳的稳固、亚子的平安,明贞甘之如饴!”
虽然早就知道她是个懂事明理的姑娘,但见伊明贞小小年纪竟已如此果决坚忍,刘夫人与曹夫人还是既感动又惭愧。
而在李存勖这里,事情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一把将自己腰间的鱼袋长剑全都掷在地下,怒道:“父王,儿臣是堂堂七尺男儿,自该一刀一枪搏出自己的功名,怎能仰仗脂粉裙带保家卫国,靠婚事来稳固势力!父王,儿臣与伊姑娘自幼一起长大,早有婚姻之约,儿臣怎么能负了她,另娶歧王外孙女?恕儿臣不能从命!父王若非以此相逼,这世子之位,儿臣宁可不要。”
李克用见李存勖居然违逆自己的意思,怒道:“既是七尺男儿,怎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朱贼迁都弑帝、大杀九王,惨无人道,天下人神共愤,都对孤延颈以望,指望孤能南伐荡寇,匡复大唐、伸张正义。这桩婚事一结,陇右与我们河东结盟,声势可与朱晃匹敌,加上契丹之助,天下可定!这是何等大事,你竟然为一个小小女子就要违抗父命!”
李存勖双膝跪下,诚挚地道:“父王平日常说,义薄云天、敢于担当,方算得上是个好男儿。所以父王对大唐、对诸位义兄、对妻儿好友,都义字当头,不受利诱、不为威逼。儿臣幼受庭训,也知道铁血男儿须以义字为重,伊姑娘对我情深意长,多年来早视儿臣为她未来夫君,儿臣何忍离弃?”
李克用一时语塞,李存武从一旁走来,扶起李存勖道:“亚子,你只怕还不知道,伊姑娘……伊姑娘的婚事已经定了。”
李存勖一怔,愣愣地道:“定了?她与谁定了婚事?”
李存仁同情地答道:“伊姑娘已经与耶律倍换过婚帖,今天上午刚刚收了契丹送来的聘礼。”
“胡说!”李存勖越发愤怒,“我这就去问问她,晋阳宫中,谁不知她是将来的世子妃,她心许我多年,怎能收耶律倍的聘礼!”
“不必问了!”刘夫人与曹夫人同时从殿后走了出来,望着面前的倔强少年,叹道,“明贞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已经收下聘礼,出府待嫁了。”
“儿臣不信!”李存勖近乎无礼地怒吼着。
“亚子!”刘夫人走上前来,冷厉地喝道,“你父王说得没错,能知忠义二字,方算得上是个噙发带齿的好男儿。这个义字,有大义,有小义,大义当前,小恩小义便只能割舍。伊姑娘深明大义,明白河东险势、天下危情,所以毅然斩断情丝,和亲塞外,为我河东辅弼。亚子你是晋王世子,难道还不如伊姑娘懂道理?晋王与歧王联姻结好,关中与河东方能固若金汤。”
“难道舍我一世婚约,就为了与李茂贞那种人修好结盟?”李存勖愤恨不已,环视着殿上诸人,他们无一不显出事先早已知情的惭愧模样,“父王、母妃,伊家父子兄弟全都为了我们河东战死,只剩下明贞姐弟孤苦伶仃,你们怎么能忍心将她送往漠北蛮夷之地和亲?你们口口声声忠义二字,臣事主以忠,主亦须待臣以义。儿臣宁死,不能为此不义之事!”
殿前一片肃静,没人敢再驳斥他。
李克用想起当年幽州城下成安寨之围,亦觉心酸,伊家十几名将校舍生忘死、全数阵亡,才好不容易将他救出重围。如果不是还留下了伊明贞、伊承俊这对幼小的姐弟,伊家,这古老的中原将族,已几乎不能血食。
亚子说得对,就算处境再艰难,他们也不应该胁迫伊明贞远嫁,否则,会对不住伊家那些忠不顾身的英灵。
海东青尖利的鸣啸声回荡在潢河北岸的无边草野上,深秋的天空中,褐羽白斑、白羽褐斑的海东青足有上百只,时而如落叶般飘摇翱翔,时而又闪电般迅飞而去,从长草中攫走肥美的野兔与雉鸡。
朱友珪与耶律阿保机在围场内并辔而驱,射杀了数只长着树枝般大角的肥鹿,纵马之际,前方有两只火红的狐狸蹿过,耶律阿保机喝令放鹰,鹰奴纵出一对翼广近丈的雪白海东青,不片刻捉回两只火狐,掷于耶律阿保机马前。
耶律阿保机伸出右臂,架起一只体型稍小的海东青,轻梳翅羽,遥望着对岸的龙化州城(即后来的大辽上京,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扬鞭道:“朱大人,看我新建的龙化州城,与你们中原的城池相比如何?”
朱友珪放眼望去,见对岸数万工匠民夫正在负版拉石、夯土打桩,营建州城,场面极是壮观。
龙化州城是三年前耶律阿保机代北大捷之后为放置财物和汉俘而建的私城,如今他登上于越王之位,不久将为可汗,便大兴土木,将城池足足扩张了十倍,城墙全以沙岩大石堆垒,高逾七丈,气势宏伟。
州城内已建起王宫,还有不少五层、七层浮图塔,壮观的开教佛寺也在兴建。
契丹人对大唐儒释之道极是向往,延请了不少燕赵之地的儒生高僧入城居住,耶律阿保机特地将龙化州城一分为二,北面是皇城,遍地帐篷,南面是汉城,多建石屋,让契丹人与汉人分开居住,二城分用契丹官与汉官,制度也有差别。
城后到处是高大的丘陵,前有宽阔的西拉木伦河曲折流过,的确是草原上的一处胜地,既有丘河之险,也有水草之美,两岸遍地牛马,星星点点缀满草原。
“大王眼光不凡,此处负山抱河、水草丰美,易守难攻,城后青山延绵,有如巨龙起伏,尽得风水之利,为漠北龙脉。我们中原州城诸多,但像这样有王气的城池却不多,只有西京长安、东京洛阳,还有我父王经营二十年的汴州,才能与此城相提并论。”朱友珪恭维地说道。
他已经三次出使契丹,送来金帛珠宝无数。可耶律阿保机收下礼物后,态度还是暧昧不明。
再有一个月,就到了耶律阿保机与李克用约定出兵的日子了。这个狡猾难测的契丹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那晋阳呢?”耶律阿保机听得十分受用,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晋阳可是你们大唐的北都,天下的龙城。”
“晋阳有地利,却无天时人和。”朱友珪微微一笑,答道,“李克用自从进了雁门关,一直驻守晋阳,从前他军势远胜我父王,鸦儿军天下闻名,其悍勇可与魏博牙兵一较高下,可李克用既不通治世,也不懂安民,年年征伐,兵用不足。这二十年来,河东势力每况愈下,百姓贫苦,将校离心,他膝下的义子李存信、李存孝和康君立纷纷欲献城给我父王。大王不要轻信他的花言巧语,河东军早已势穷,只要我父王一声令下、出兵潞州,李克用便无路可逃。”
耶律阿保机装作满不在乎,心里却盘算不已。
李克用的确是个义臣,这两年天下藩镇纷纷自立,只有李克用无此打算,反而遣使到处奔走呼吁,要恢复唐室,可这个独眼老儿干打雷不下雨,要他们契丹人跟着去中原卖命,却没有承诺任何像样的好处。
当年肃宗皇帝借了一万多回鹘兵入关平乱,不但一口答应了岁贡金帛,还答应回鹘兵入京后可以带走所有财物和百姓,这次李克用想要自己出兵二十万,难道只打算付个几万两黄金?
他们契丹人的性命,没有这么便宜。
纯粹是垂涎幽州镇刘仁恭治下的九座富裕州城,他才愿意与李克用合兵一处。今年他营建龙化州城花费太多,导致内用不足、粮草不济,不去幽州镇大肆劫掠一番,西拉木伦河旁雪积冰锁的寒冬可不大容易熬。
“朱大人,听说你父王已经将汴州改名汴京,即将禅代称帝,你是梁王长子,想必不久就可以被册封太子了?”耶律阿保机望着面前这个瘦削不起眼的镇国指挥使,不经意地引开了话题。
这是朱友珪朝思暮想的头等大事,被人当面问了出来,简直无异于往他心头捅刀子。
没错,朱友裕阵亡之后,他就是梁王长子了,早该受封世子,可父王就是不让他吃下这颗定心丸,不但对贤妃所生的嫡子朱友贞疼爱有加,还对朱友文这个养子十分倚重,朱友文根本就不是父王的血脉,难道他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一个外人?这是要置朱友珪于何地!
朱友珪神情一僵,勉强笑道:“我父王立太子,务求贤能,看哪个儿子功劳最多、本事最大,这才会传位给他。”
耶律阿保机应了一声,神情颇为向往地道:“中原的皇帝,比我们契丹人的可汗,权力可大得多了。我们契丹人的汗位,三年一选,兄终弟及,无法传给自己的儿孙。”
朱友珪打量周围,见侍卫、将校都离得甚远,这才压低声音道:“大王,我上次曾向大王进言,契丹如今六十万铁骑,纵横漠北,声势非其他部落可比,早该上应天命,自立为大皇帝。”
“皇帝?”耶律阿保机仍在沉吟,“匈奴人、突厥人、回鹘人、吐蕃人都没有立过皇帝,我契丹人立帝制,有何好处?”
“皇帝乃万民之主、万王之王,可号令天下,生杀予夺、莫不由我。帝位永固,不需任何推选更替,可传代儿孙,万世一系。”朱友珪一边述说着,一边觉得自己的心底也燃烧起来。他虽是梁王之子,可生母低贱,父王积威难犯、心性多变,所以他自幼就学会了做小伏低、察言观色,如今父王年事已高,天下兵事底定,倘若自己心事得遂,就能够入主梁宫大庆殿,成为万民之主,号令天下了。
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茫茫大地只听一个人的意志、只遵一个人的号令,这是何等遂心所欲的境界!
耶律阿保机冷笑一声道:“既然是这样好,那天下人都要想做皇帝了,大家岂不是要打个你死我活?”
“正是。”朱友珪神色郑重地道,“商汤逐夏桀、武王伐殷纣,楚汉相争、两晋三国,为天下,为帝位,中原哪一次不是厮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耶律阿保机纵开臂上的白鹰,一声唿哨,那对白色海东青双翼平展,直飞向河对岸的龙化州城,往王宫方向而去。
“和敌人打仗,我不怕。”耶律阿保机叹息一声,道,“可我的对手,不是刘仁恭,也不是室韦、六奚,而是我的同胞手足兄弟、我的叔父长辈。我叔父耶律辖底,是迭剌部首领,部将众多;我的大弟弟耶律剌葛,跟随我南征北战多年;我的二弟耶律迭剌,聪明过人、精通权谋。我的四个弟弟都是能征惯战的大将,也都有着当可汗的野心。他们联合在一起,我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个大皇帝,我是做不成的。”
这感慨与愁闷,与朱友珪竟是差相仿佛,朱友珪越发有知己之感,道:“《左传》早就说过,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帝位之尊荣,绝不能与第二人分享。大王如今之处境,与我朝太宗皇帝李世民当年一模一样,可读史鉴今,便有决断。”
李世民玄武门之变,耶律阿保机当然是知道的,他眺望着对岸的王宫,道:“正是,我一直不明白,李世民为夺帝位,杀了兄弟,中原百姓为什么还说他是明君?”
“李世民起兵太原,反隋平乱,本来是开国第一功臣,如此功劳,却不能当太子,要将皇储之位让给平庸无能的兄长李建成,还险些被父兄齐心协力除去,玄武门之变,太宗实出无奈,与其含冤而死,不如拔刀而起。”朱友珪感慨地道,“何况太宗登基之后,知人善用、励精图治,二十三年勤劳国事,开创贞观之治,建我大唐盛世,煌煌帝业,尽在民心,当然是百姓心中的明君。”
“逼父杀兄之人,只要于国有功,也可以流芳百世?”
“太宗开疆拓土,底定江山,本可自立为帝,却让了父亲,又让了兄长,最后还要受尽猜疑谗害,无奈反戈一击,于情于理,并不亏负。”朱友珪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能者居之。大王有勇有谋,契丹土地百姓,均为大王十年百战辛苦得来,为什么要轻易让给他人?”
暮色将至,西拉木伦河两岸绿中带黄的长草渐渐隐没,满天盘旋的海东青也不见了踪影,牧歌悠扬,篝火一堆堆点起,对岸的龙化州城耸峙依然。
“朱大人说得不错,我平生心愿,是要做契丹族最大的英雄,要让我们的契丹人和汉人一样,有城池安居,有田地牧场劳作,有衣冠礼仪教化,有猛士御边。倘若不当大皇帝,制度朝令夕改,我这辈子的心愿,便无法达成。”耶律阿保机点头赞成。
说完话后,他纵马而驰,高大的乌骓马在暮色中涉水而去,他身后的五千骑兵也跟着涉水归城,虽然只是一场平常的打猎,但契丹兵纛旗不乱、行军有序、枪矛如林,再非旧日漠北的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