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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感应”与扭曲的政治运作
从对历史上权力运作的长期观察中,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权力会使人倾向于堕落。人有了不受约束的选择时,会很自然地倾向于选择容易的事,也就是倾向于相信可以让他容易活着的想法。王莽一下子取得了至高的、近乎绝对的权力,而他要应付的西汉末年的社会问题如此艰巨,他很勤奋地按照信念,持续地进行制度改革,至于改革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在没有固定、严格的检验模式的规范下,拥有权力的人很自然地选择了最容易得到满足的方法。
那就是感应,它也是当时的另一个流行观念。要认真查验一项一项的改革,以因果的模式去查验,即这样的改革产生了怎样的结果,这太慢太累,而且常常得到负面的答案。相较之下,相信并依赖感应,既快又让人安心。
感应为王莽提供了逃避现实的捷径,但这更加强化了改革带来的破坏作用。真实的问题没有进入王莽的意识里,明明帝国乱成一片,他还活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中。
史书记载王莽相信“厌胜之术”,这是感应的一种变形。“厌胜之术”是跳过正常因果律的快捷方式,据说它不需要兵器、部队、训练和布阵等辛苦且没把握的程序,就能战胜敌人,只要聚拢对的因素,创造出感应来,它就能让敌人摧枯拉朽般地失败。
社会越乱,局势越不利,这种快捷方式越有吸引力。不用征调或召集一万人,也不用考虑哪个将军有能力,是否够忠诚,是否会背叛,他只需要在宫廷里,按照阴阳五行的“厌胜”原理,仪式性地把各种不同元素摆一摆,就能让敌人消失。多好!
天下大乱,反声四起之际,王莽在做什么?他在找容易的办法打击想象中的敌人。有一天,他在梦中看见长乐宫里的五个铜人活了过来,醒来后,他就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原来新朝会出问题,都是秦朝所铸的这些铜人在作祟。铜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因为他们身上有字,字有神秘的作用。这很简单,甚至不必费力将五个铜人销毁,赶紧除掉他们身上铸的字就解决问题了!
再一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被他取代的刘家人。于是,他就派人到祭拜刘邦的高祖庙里将门窗打烂,这是在威胁高祖:我知道是你们在阻碍我,你们给我小心一点,如果你们继续这样做,我会叫你们好看!然后他又派人将元帝的陵墓外面都漆成黑色,以示惩罚和警告。
这样的行为很荒唐,甚至很幼稚。不过,在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信仰环境中,这是很容易理解的。王莽本来就是相信感应的人,他越依赖感应,现实状况就越是混乱,现实状况越糟,他就越是依赖感应解决问题。
从政治效果来看,董仲舒建立的“天人感应”理论,原本是要以天或天所降下的祥瑞、灾异来引导、制衡皇帝的。然而发展到王莽的时代,感应理论极度膨胀,近乎失控,到底什么现象该如何解释,人言人殊。而且王莽自身浸淫在这个传统里,他会自己解释感应,甚至自己设计感应。
他设计出的一种感应之法,是让自己重新结一次婚。他的理由是自己要“以正治乱”,而一切人间秩序的根本、起点,是夫妇之礼,因而如果可以“正夫妇之礼”,就能引导天下秩序归正。为了发挥这样的作用,皇帝应该做出牺牲,所以王莽68岁时娶了一个新娘,还用最严谨的古法行婚礼,“以正天下”。
王莽娶妻的那几天,天气异常,先下大雨,后来又刮起大风。大雨大风,这很不吉利,应该是警告性的灾异吧?然而群臣上书,纷纷恭喜皇帝“庚子雨水洒道”,即结婚日到来之前,上天先帮忙将街道洗干净了;“辛丑清靓无尘”,即上天还把尘土都吹走了。接着,“其夕谷风迅疾,……诸欲依废汉火刘,皆沃灌雪除,殄灭无余杂矣”。即到了晚上刮了非常的大风,原来它是要将代表旧汉朝的火德一口气通通吹灭,这样旧汉朝就不会再有余伙来作怪了,所以“百谷丰茂,庶草蕃殖,元元欢喜,兆民赖福,天下幸甚”!
下大雨,刮大风都能用这种方式解释,这实际上也就是说人间不会有“灾异”,不会有原先董仲舒相信的上天对皇帝的警告了。过去被认定为最明显的“灾异”现象,现在都被曲解成“祥瑞”了。在这个时候,“天人感应”说已经完全变质了。
董仲舒主张“天人感应”,突显天象的重要性,是因为天象不会随着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所以天象被用来约束皇帝。“天人感应”认为天象是人类集体行为的一种客观反映,它使人们摆脱人的主观盲点或自我欺瞒。人没有办法控制天象,如人主观上期待风和日丽,天气不一定就风和日丽,总有人所不乐见的狂风暴雨会发生一样。不随主观而消失,更无法以主观否认、忽略的狂风暴雨等,就被当作人类集体行为的警告。
但在王莽的新朝,人们对天象的解释复杂、扭曲到几乎没有了公认的、客观的标准。连狂风暴雨都能被解释成吉祥的兆头,即天象不随人移转,天象的意义却几乎可以无限地随人的主观意志移转,“天人感应”原始的政治作用也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