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民主主义文化观

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建立中华民族新文化的目标，他指出：“我们共产党人，多年以来，不但为中国的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而奋斗，而且为中国的文化革命而奋斗；一切这些的目的，在于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在这个新社会和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这就是说，我们不但要把一个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中国，变为一个政治上自由和经济上繁荣的中国，而且要把一个被旧文化统治因而愚昧落后的中国，变为一个被新文化统治因而文明先进的中国。一句话，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这就是我们在文化领域中的目的。”^[3]《新民主主义论》是党在延安时期文化建设的纲领性文件，毛泽东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文化、研究文化，构建了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理论，全面论述了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性质及特点，为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奠定了良好的理论基础。

（一）对文化概念的新阐释

对文化概念的界定是学术界的一个难题，被喻为是学术界的斯芬克斯之谜。由于研究视阈、研究方法的不同，学者对文化概念的界定也千差万别，Kroeber和Kluckhohn（1952）在全面分析文献的基础上，汇总了从1871—1951年80年间164个“文化”的定义，并且从方法论上把“文化”的定义分为描述法、历史沿革法、特征法、心理学方法、结构主义方法、发生学方法6类。^[4]整合国内外学者的观点，对文化概念的界定可归为广义与狭义两类。广义的文化等同于“文明”。文明（Civilization）是一个民族应付其环境的总成绩，包括物质的（Material）和精神的（Spiritual）两个因子，“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5]狭义的文化是指“一个社会中的价值观、态度、信仰、取向以及人们普遍持有的见解。”^[6]

毛泽东认为：“概念这种东西已经不是事物的现象，不是事物的各个片面，不是它们的外部联系，而是抓着了事物的本质，事物的全体，事物的内部联系了。”^[7]他根据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对社会存在具有能动的反作用这一马克思主义原理，从政治、经济及文化的三维视角，对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进行了界定，指出：“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而经济是基础，政治则是经济的集中的表现。这是我们对于文化和政治、经济的关系及政治和经济的关系的基本观点。”^[8]毛泽东这里讲的文化显然指的是狭义的文化。

（二）重视文化的力量

马克思主义认为文化也是一种生产力，提出“一切生产力即物质生产力和精神生产力。”^[9]他们在强调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同时，也指出社会意识对社会存在具有能动的反作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10]恩格斯在《致瓦·博尔吉乌斯》（1894年1月25日）中指出：“政治、法、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的发展是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是，他们又都互相作用并对经济基础发生作用。并非只有经济状况才是原因，才是积极的，其余一切都不过是消极的结果。这是在归根结底总是得到实现的经济必然性的基础上的互相作用。”^[11]

毛泽东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高度重视文化的力量，他认为“革命文化，对于人民大众，是革命的有力武器。革命文化，在革命前，是革命的思想准备；在革命中，是革命总战线中的一条必要和重要的战线。”^[12]“新的政治力量，新的经济力量，新的文化力量，都是中国的革命力量，它们是反对旧政治旧经济旧文化的。”^[13]毛泽东强调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没有文化不行。1944年，毛泽东指出：“如果不发展文化，我们的经济、政治、军事都要受到阻碍。现在我们是被拖住了脚，落后的东西拖住了好的东西，比如不识字、不会算账，妨碍了我们的经济、政治、军事的发展。假如我们都能识字，文化高一点，那我们就会更快地前进。”^[14]

毛泽东在早年就注意到指导思想的重要性，曾指出：“主义譬如一面旗子，旗子立起了，大家才有所指望，才知所趋赴。”^[15]1917年俄国的十月革命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从这时起，近代世界历史上那种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中国文化的时代应当完结了。伟大的胜利的中国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大革命，已经复兴了并正在复兴着伟大的中国人民的文化。这种中国人民的文化，就其精神方面来说，已经超过了整个资本主义的世界。”^[16]“马克思列宁主义来到中国之所以发生这样大的作用，是因为中国的社会条件有了这种需要，是因为同中国人民革命的实践发生了联系，是因为被中国人民所掌握了。任何思想，如果不和客观的实际的事物相联系，如果没有客观存在的需要，如果不为人民群众所掌握，即使是最好的东西，即使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不起作用的。”^[17]这里毛泽东深刻分析了将思想的可能力量转化为现实力量的具体路径。

（三）新文化的性质

毛泽东指出“所谓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18]为什么在当时中华民族的新文化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

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是毛泽东提出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总依据。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这难道需要经过深思才能了解吗？”^[19]其后，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又强调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着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0]毛泽东认为“这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第一次正确地解决意识和存在关系问题的科学的规定，而为后来列宁所深刻地发挥了的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之基本的观点。我们讨论中国文化问题，不能忘记这个基本观点。”^[21]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原理，是毛泽东研究中国文化的总依据。

马克思主义认为，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社会经历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及社会主义社会，并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社会。与此同时，也孕育了与之相适应的文化形态，即原始社会文化、奴隶社会文化、封建社会文化、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及社会主义社会文化等。这些文化形态既有历史的延续，又有着阶段性差异。因而，任何文化的发展总是在一定的时空背景下展开的。

具体到中国文化，毛泽东认为“自周秦以来，中国是一个封建社会”，与之相应的文化“则是封建的文化。”^[22]“自外国资本主义侵略中国，中国社会又逐渐地生长了资本主义因素以来，中国已逐渐地变成了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现在的中国，在日本占领区，是殖民地社会；在国民党统治区，基本上也还是一个半殖民地社会；而不论在日本占领区和国民党统治区，都是封建半封建制度占优势的社会。这就是现时中国社会的性质，这就是现时中国的国情。”与之相应的文化“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文化。”^[23]我们要革除的就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文化。由于当时中国的社会性质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所以中国革命必须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改变这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形态，使之变成一个独立的民主主义的社会。第二步，使革命向前发展，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24]“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25]当时的中国既有“帝国主义文化”，又有“半封建文化”，它们联合起来“反对中国的新文化”，所以“应该被打倒”。^[26]如在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采取“奴化活动，奴化政策，就是服从于它灭亡中国的总的政治目的，这是它灭亡中国的一种斗争武器。这武器在抗战第一阶段，配合于军事进攻为主，现在则配合于政治进攻为主了。其目的是要在文化上、思想意识上，使中国人民变为日寇的牛马奴隶，建立日本帝国主义独占的殖民地文化，以最后巩固它在中国的统治。”^[27]所以，“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服从于抗战建国的政治目的。这是抗战建国的一种重要的斗争武器。其目的，是要在文化上、思想意识上动员全国人民为抗战建国而奋斗，建立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以最后巩固新中国。”^[28]

毛泽东认为：“新文化，则是在观念形态上反映新政治和新经济的东西，是替新政治新经济服务的。”^[29]由于中国的民主主义革命以“五四”为界分为资产阶级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所以毛泽东把“新文化”也划分为两个时期，“在‘五四’以前，中国的新文化，是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在‘五四’以后，中国的新文化，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30]

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31]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32]

（四）新文化由无产阶级领导

马克思主义认为文化具有阶级性，毛泽东用中国的话语把其阐释为，“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33]并且认为“在阶级存在的条件之下，有多少阶级就有多少主义，甚至一个阶级的各集团中还各有各的主义。”^[34]“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35]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36]毛泽东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辩证唯物论的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的阶级性，公然申明辩证唯物论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的。”^[37]

具体到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毛泽东认为“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在今日，就是抗日统一战线的文化。这种文化，只能由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思想去领导，任何别的阶级的文化思想都是不能领导了的。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38]毛泽东还强调指出：“现阶段上中国新的国民文化的内容，既不是资产阶级的文化专制主义，又不是单纯的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而是以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文化思想为领导的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39]

第一，为什么新民主主义文化必须由无产阶级领导？

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我们的经济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经济，我们的文化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40]新民主主义革命之所以要由无产阶级来领导，是因为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由于软弱性和妥协性没有能力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而无产阶级在当时是中国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深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及官僚资本主义三重压迫，具有坚强的斗争性和彻底的革命性；他们和农民有着天然的联系，便于进行工农联盟；他们主要分布在沿海沿江轻纺工业及矿山铁路，有利于组织和团结。

“五四”之前，中国资产阶级的文化在同封建阶级的旧文化的斗争中起革命的作用，“可是，因为中国资产阶级的无力和世界已经进到帝国主义时代，这种资产阶级思想只能上阵打几个回合，就被外国帝国主义的奴化思想和中国封建主义的复古思想的反动同盟所打退了，被这个思想上的反动同盟军稍稍一反攻，所谓新学，就偃旗息鼓，宣告退却，失了灵魂，而只剩下它的躯壳了。旧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文化，在帝国主义时代，已经腐化，已经无力了，它的失败是必然的。”^[41]

“五四”之后，中国产生了新的文化生力军，“由于中国政治生力军即中国无产阶级和中国共产党登上了中国的政治舞台，这个文化生力军，就以新的装束和新的武器，联合一切可能的同盟军，摆开了自己的阵势，向着帝国主义文化和封建文化展开了英勇的进攻。这支生力军在社会科学领域和文学艺术领域中，不论在哲学方面，在经济学方面，在政治学方面，在军事学方面，在历史学方面，在文学方面，在艺术方面（又不论是戏剧，是电影，是音乐，是雕刻，是绘画），都有了极大的发展。二十年来，这个文化新军的锋芒所向，从思想到形式（文字等），无不起了极大的革命。其声势之浩大，威力之猛烈，简直是所向无敌的。其动员之广大，超过中国任何历史时代。”^[42]

第二，无产阶级又如何领导新民主主义文化？

无产阶级通过自己的政党——中国共产党来实现对中国新民主主义文化的领导权。“所谓无产阶级领导，就是共产党领导。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无产阶级里头出了那样一部分比较先进的人，组织成一个政治性质的团体，叫共产党。共产党里当然还有别的成分，有别的阶级如农民、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有别的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但出身是一回事，进党又是一回事，出身是非无产阶级，进党后是无产阶级，他的思想、他的行为要变成无产阶级的。”^[43]

毛泽东认为“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思想”，所以无产阶级领导新民主主义文化就是用“共产主义思想”来领导，因为“共产主义是无产阶级的整个思想体系，同时又是一种新的社会制度。这种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是区别于任何别的思想体系和任何别的社会制度的，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完全最进步最革命最合理的。”^[44]“中国自有科学的共产主义以来，人们的眼界是提高了，中国革命也改变了面目。中国的民主革命，没有共产主义去指导是决不能成功的。”^[45]

无产阶级要有效实现对新民主主义文化的领导，不仅需要加强共产主义思想教育，更需要选择恰当的媒介，因为“领导权不是向人能要来的，更不是强迫就能实现的，而是要在实际利益上、在群众的政治经验上，使群众懂得哪一个党好，跟哪一个党走他们才有出路，这样来实现的。当然，我们共产党也要进行宣传，要根据群众的实际情况去讲，不要犯教条主义，这样才能收到好的效果。”^[46]

需要注意的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虽然有社会主义的因素，但与社会主义文化却不同，因而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强调指出：“在现时，毫无疑义，应该扩大共产主义思想的宣传，加紧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习，没有这种宣传和学习，不但不能引导中国革命到将来的社会主义阶段上去，而且也不能指导现时的民主革命达到胜利。但是我们既应把对于共产主义的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的宣传，同对于新民主主义的行动纲领的实践区别开来；又应把作为观察问题、研究学问、处理工作、训练干部的共产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同作为整个国民文化的新民主主义的方针区别开来。”^[47]

（五）新文化的特点

新民主主义文化与延安精神相契合。因为新民主主义文化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因而有鲜明的政治性，与延安精神中的“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相契合；新民主主义文化是“民族的科学的”文化，与延安精神中强调实事求是相吻合；新民主主义文化是“大众的”文化，与延安精神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相一致；新民主主义文化需要艰苦奋斗，与延安精神中“艰苦奋斗”的精神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