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蒋国保[1]
在我指导的研究生中，周建刚博士最早晋升为教授。看着他的努力、看着他的成长，我十分欣慰，由衷的高兴。他希望我为他的专著《周敦颐与宋明理学》作序，我当然很乐意，遂爽快应承。
我不是周敦颐研究专家，但毕竟研究儒学几十年，对周敦颐、宋明理学都有较多的了解。在我看来，当今探讨周敦颐与宋明理学的关系，超越前人乃贵之所在，亦难之所在；而要超越前人，又必须在研究深度与广度上均有所突破。这里所谓“深度突破”，是指对前人研究所涉及的所有问题，做出有别于前人的回答；这里所谓“广度突破”，是指对前人研究未涉及的方面，做出开创性的探索。通读《周敦颐与宋明理学》之后，我深切地感受到：较之前人的研究，这部专著无论在深度还是在广度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突破，堪称当前周敦颐研究的代表性成果。
研究周敦颐，当然要探讨以下问题：道学宗主或曰理学开山、周程授受、太极图来源、太极而无极、《太极图说》与《通书》孰先孰后以及孰更为重要、主静、孔颜之乐、周敦颐哲学究竟是生化论还是本体论。对这些问题，以往的研究，都有涉及，而本著的贡献就在于：一方面先客观地梳理各种主张之分歧所在，然后提出并论证自己的不同见解。作者的论证，固然难免采取“理证法”，但主要还是依据史料来分析，不凭主观而妄断。作者所依据的史料，都是常见的史料，但作者据之分析出的结论，却常常在我意料之外。例如，确立“周程授受”关系，是确立周敦颐乃“理学开山”（道学宗主）之关键，因此凡欲探讨周敦颐在理学史上的地位者，莫不在这个问题上费尽心力。但迄今的研究，在这个问题上，无非是变换说法之重复论证，在回答周程之间是否有实质性的师生关系这个问题上，并无实质性的突破。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周敦颐教授过二程是事实，而二程从来不正面承认周敦颐对他们的实质性影响同样是事实，学者们在同样是事实的两者之间势必难以选择。虽同样面对这一困难，但作者对它的处理，却是我不曾想到的。作者不是简单地肯定或否定周程之间存在着实质性的师生关系，而是着力分析这样一个问题：周敦颐明明教授过二程，然而二程为何从不明说他们受到了周敦颐的实质性的影响。作者的分析告诉我们：周敦颐的思想与程颢比较接近，而与程颐却有不小的距离。程颢逝世后，理学的主流，实际上以程颐思想为代表。由于程颐在程颢逝世后有意拉开与周敦颐在思想上的距离，其不愿公开承认周敦颐思想对理学的实质性的影响，也就在情理之中，但周敦颐对二程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毕竟可以通过分析双方思想上的关联来揭示，非程颐主观上想掩盖就能掩盖的。又如，在《太极图说》与《通书》的关系问题上，朱熹的认识是《通书》是对《太极图说》思想的阐述，《太极图说》比《通书》重要。这个认识，与我们的看法尖锐对立，那么我们势必要问：朱熹为何这么认为？对这个问题的追问，我们往往止于斯——朱熹的哲学理论架构有必要依据《太极图说》，未能更深入下去。而作者对这个问题却这样分析：这与朱熹以“理气”观念来整合北宋五子哲学有很大的关系。北宋五子中，二程偏重在“理”，邵雍偏重在“数”，张载偏重在“气”，此三家学说均非“理气”观念的合理阐述者，而《太极图说》论及“太极”与“阴阳”及其关系，属于对“理气”观念的合理阐述者，因而唯有《太极图说》才有资格成为朱熹“理气论”哲学的代言。这样具体而细致的分析，比我们笼统的把握要深刻得多，予我之启迪极大。诸如此类的独到见解与论证，还能列举许多，但非此短序之篇幅所能容纳，故就此作罢。
对周敦颐的研究，概而言之，可归为两类，一是孤立地研究周敦颐思想，另是比较地研究周敦颐思想与其他理学家思想的渊源关系。虽然这两种研究实际上未必无交叉，但由于目的不同，毕竟各有偏重：前者偏重在就周敦颐自身的论述揭示其哲学的学术价值与思想意义，后者偏重在通过两方面——周敦颐思想与其他理学家思想——的比较以凸显其学术地位。本著显然属于后一种研究，所以它并没有逐一地分析《太极图说》《通书》，而是根据它们来分析周敦颐思想与其他理学家的思想在哪些方面有同有异。这样的分析，以往也有学者做过，只是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做到本著所显示的那样全面、系统的程度。本著关于周敦颐和其他理学家之思想渊源及思想同异的论述，循横、纵两个方向进行，横的方向梳理周敦颐思想与理学三系——理本、心本、气本——的关系；纵的方向梳理周敦颐思想对宋元明清整个理学之形成与发展的影响。而作者操作“纵”之梳理的具体做法，却极简单：纵向之前后次第依历史发展先后而定，取舍理学家哪些论述来展开分析依其是否关乎《太极图说》《通书》而定。这样的横、纵梳理，对后人继续深入研究周敦颐来说，不但具有范式上的启迪作用，而且具有挖掘研究内容、拓展研究领域的“有开必先”的兆示意义。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本著的“纵”的梳理，在对象上包括宋元明清整个理学，所以它也可以视为基于周敦颐哲学之特定范畴与命题——诸如“太极”“诚”“主静”“孔颜之乐”——所展开的简明（宋元明清）理学史。因此，如有读者将它作为了解（宋元明清）理学史的入门书来读，我也是十分赞成的。
建刚博士为人平和、做事认真、学风朴实。老话说：文如其人。读者诸君，如有机会读到本著，从其细致的分析、温和的论辩、质朴的叙述中，定会真切地感受到此话不误。
“学术研究贵求真，求真功夫在认真。潜心治学不外骛，功夫到时见精神。”这是我读《周敦颐与宋明理学》兴起而吟，愿与周建刚博士共勉！
是为序。
蒋国保
2018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