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犀牛:中世纪非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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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从你们所在的地方再往前,还有人吗?”

7世纪至9世纪的撒哈拉中部

众所周知,后期编纂的阿拉伯军队攻占北非的相关资料并不在少数。乌克巴·伊本·纳菲[1]是阿拉伯攻打马格里布[2]时的指挥官之一,他在670年建立了凯鲁万[3]城。根据埃及的传说,乌克巴曾向撒哈拉方向发动数次进攻。他在642年首次突破了费赞[4]这片利比亚沙漠。当时他还是将军阿慕尔·伊本·阿斯(Amr ibn al-Âs)的副手,后者赢得了拜占庭统治下的埃及。二十年之后(666—667年),乌克巴又来到费赞,占领了一座依绿洲而建的城市,其中就有热尔马(Germa),即格尔马特人(Garamantes)的一座古城。编年史家称,乌克巴在到达最后一座城市时,可能询问过当地居民:“从你们所在的地方再往前走,还有人吗?”人们告诉他,向南行进十五天,就会碰到很多卡瓦尔[5]人。卡瓦尔位于今尼日尔北部。于是,乌克巴动身前往卡瓦尔,占领了所有设防的村落,最后占领了当地政权所在的都城。乌克巴又向当地人问了同样的问题:“从你们所在的地方再往前走,还有人吗?”人们表示自己并不清楚。编年史家写道,于是这位征服者就原路返回了。也许,他深信自己已经到达人类世界的尽头。670年,乌克巴征服了几个隶属于罗马阿非利加行省的城市:古达米斯[6]]、加夫萨[7]与卡斯提利亚[4(]杰里德[8]的托泽尔[9]地区)。这几座城市大致位于现在的突尼斯,或者阿拉伯语中的伊弗里基叶(Ifrîqiya)。乌克巴还征服了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把所有战败的柏柏尔人[10]充为奴隶。也有人认为,他曾到过摩洛哥苏斯河(le Souss),不过可信度并没有那么高。苏斯河同样是乌克巴的继承人——他的孙子在734年突击的地点。他的孙子带回了大量黄金和两个女俘虏。

这些故事颇具传奇色彩:乌克巴的马蹄下喷涌出泉水,摩洛

[4] 卡斯提利亚(Kastîliya),突尼斯城镇。——译者注哥少女们只有一个乳房。但是,乌克巴沿着从大草原到撒哈拉东部绿洲的路线一路征战,总是充满疑惑地问同样的问题:“从你们所在的地方再往前走,还有人吗?”最终,他在卡瓦尔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因为这片绿洲的南边和西边都被环境严酷的泰内雷[11]沙漠阻断。上述情况表明,阿拉伯将领乌克巴的丰功伟绩仅仅是走过了鲜为人知的古道(在古代,这些地方很少有人经过)。这些路在大沙漠中走到了尽头,但其实这个尽头距离乍得湖、尼日尔河灌溉的大草原和稀树草原还很远。当时,人们以为在广袤干旱的撒哈拉沙漠另一边肯定什么也没有。

这些阿拉伯征服者遇到的民族——除罗马和基督教精英,或者应该说是罗马化与基督化的精英之外——就是柏柏尔人。柏柏尔人定居于沿海平原城市,是一个由不同部落组成的大家庭,他们最早在原始时期就已出现,分布于昔兰尼加[12]和大西洋之间。通过古代文献,我们了解到柏柏尔人的组成相对比较明确:今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的毛里塔尼亚人,[13]以及今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的努米底亚人[14]是农耕者。他们中有的定居,有的每月进行一次游牧。昔兰尼加的利比亚人、费赞的格拉马特人以及杰图勒(Gétule)人则是真正的游牧民族。他们不是不知道纪元初期被引进的单峰驼,但通常还是选择骑马或是骑牛。他们聚居在地中海平原和撒哈拉沙漠间的广袤大草原上。这些人正是骑着马向黑人农耕者聚居的撒哈拉绿洲发起进攻的,比如卡瓦尔绿洲。

阿拉伯人的袭击将所到之处的居民变成奴隶,柏柏尔人就是第一批受害者。他们坚持独立,所以最初坚决不接受伊斯兰教化,与几个世纪之前面对基督教化时,表现出一样的固执。后来,柏柏尔人屈服了,接受了征服者的宗教,融入信徒的团体,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对故乡的诉求。比起被限定在义务和国界之中的国家概念,他们更喜欢氏族和部落这种偶然的联合。正是因为经常在伊斯兰教中了解了故乡的传说,柏柏尔人才逐渐倾向于接受一位违反规定的传教士,而不是容忍阿拉伯的政治统治。政治统治是伊斯兰教正统派——逊尼派的手段。从此,非洲的柏柏尔人开始践行伊斯兰教少数派教义,尤其是哈瓦利吉派[15]教义。他们巧妙地做到了既表示忠诚,又不屈服于征服所带来的政治统治和社会边缘化。在伊斯兰教传入北非的最初三个世纪里,一片分裂的柏柏尔公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过这些公国逐渐向撒哈拉周围推移。因此,位于凯鲁万的伊巴迪派(Ibadisme)(哈瓦利吉派的支派)伊玛目,[16]在逊尼派进驻突尼斯之前,在761年被信徒们拥护着远离伊弗里基叶;这个神权政治主导的团体在今阿尔及利亚的塔赫尔特(Tahert)重新安定下来,并在此繁荣发展,直到10世纪初,他们才再次迁移至瓦尔格拉(Ouargla)塞德拉塔(Sedrata)。阿尔及利亚西北部的特莱姆森(Tlemcen),或摩洛哥东南部的西吉尔马萨(Sijilmâsa),是另外几个在此期间繁荣发展的哈瓦利吉派公国。如今,伊巴迪派仍在阿尔及利亚姆扎卜(Mzab)绿洲的五座城镇内积极活动。而在其他地方,一些柏柏尔团体在10世纪伊巴迪派之火开始衰弱时受到什叶派的吸引。这个分立的教派同样使巴格瓦塔(Barghwâta)王国得以在摩洛哥中心存活了三个世纪(9—12世纪)。

阿拉伯的入侵使柏柏尔国家发生巨大变化,尤其是一些国家的社会经济状况经不起生态平衡的破坏。于是,柏柏尔人遗弃了一些罗马统治的城市,在阿拉伯入侵后重新划分领地,古罗马隶农制下的农业活动所确立的边界因此瓦解了。城市一旦被遗弃,耕地便开始退化,并对长期被阻挡在外的游牧民敞开大门。游牧民曾经历过转变:昔兰尼加的游牧民本来与农耕者是共生关系的,由于居住在条件不利的沙漠,部分昔兰尼加人做出了一个既理想又经济的选择——成为专门牵骆驼的人。也许,在阿拉伯人入侵前,他们就成了沙漠中势力强大的游牧民,是椰枣树园和代养的单驼峰的主人。他们开始朝撒哈拉沙漠挺进,沙漠因游牧民安居的需要和征服的渴望而得到了统一,变得与过去不尽相同;游牧民攻下了撒哈拉的堡垒,并且定期横穿撒哈拉沙漠。他们从的黎波里塔尼亚[17]出发,向西或向南行进。从9世纪末起,卡瓦尔的大多数居民都是柏柏尔人,他们确保北方的奴隶买卖。这些奴隶是从苏丹买来的“黑人”,是大沙漠的南“岸”(阿拉伯语称作“”)——萨赫勒地区的居民。这条跨撒哈拉贸易和跨撒哈拉道路被开辟之后,雅库比(al-Yaqûbî)在9世纪末第一次真正为我们展现了“黑人国家”的面貌。这个刚刚揭下面纱的新世界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他们住在芦苇建造的茅屋里,那时还没有任何砖砌的房屋”,雅库比描述的这个地方叫作卡内姆(Kanem),位于乍得湖周围。

在撒哈拉西部,我们遇到了另一批沙漠居民:“他们没有固定居所,用面纱遮脸……他们的食物来自骆驼,既没有谷物也没有麦子”(雅库比)。这些非常专业的单驼峰饲养员同样也是奴隶贸易的主人,贸易的起点是摩洛哥东南部的西吉尔马萨(参见第16章)。因为他们在与北方买主建立的新型经济关系中变得必不可少,他们以这种方式从伊斯兰政权手中赢得自由,所以这些游牧民毫不犹豫地成为伊斯兰教徒,并在撒哈拉地区的商业伙伴中宣传这一新宗教,例如,加奥国(le royaume de Gao)就在10世纪末皈依了伊斯兰教。游牧民选择了严守戒规的逊尼派;定居者选择了哈瓦利吉派,经历了弃教和教会分离——北非伊斯兰教化初期,柏柏尔人的宗教之路反映了不同的策略,但归根结底,这都是同样的身份选择。对独立的诉求以及地中海地区和萨赫勒间的贸易就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哈瓦利吉派公国塔赫尔特,不就是8世纪末北方第一个踏上历时两个月的跨沙漠之旅的国家吗?不就很快成了第一座贸易繁荣的港口和仓库吗?正如当时的编年史家萨吉尔(al-Saghîr)所说:“通往苏丹的道路”——字面意义上的黑人国家——“开启了商业和贸易的大门”。

参考文献:

有关乌克巴·伊本·纳菲的埃及传说由阿卜杜·阿里-哈卡曼(Abd al-Hakam)记载,时间在930—960年。本章涉及的节选以及雅库比和萨吉尔的作品的节选均可参考Joseph Cuoq,Recueil des sources arabes concernant l'Afrique occidentale du VIIIe au XVIe siècle(Bilād al-Sūdān)(Paris,Éditions du 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1985),2eéd.,pp.44-46 et p.55。

我引用了瓦西里奥·克里斯蒂德(Vassilios Christides)对乌克巴·伊本·纳菲进行的概述,参考了Encyclopédie de l'Islam,2e éd。

如果需要古代北非民族表,可以参考这部重要的作品Jehan Desanges,Catalogue des tribus africaines de l'antiquité classique à l'ouest du Nil (Université de Dakar,Publications de la section d'histoire,1962)。

有关柏柏尔人,有一部从考古学和人种学两个角度进行概述的上乘之作,Michael Brett et Elizabeth Fentress,The Berbers(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1996)。

有关北非伊斯兰化,参考Alfred Bel,La Religion musulmane en Berbérie.Esquisse d'histoire et de sociologie religieuse(Paris,Paul Geuthner,1938),Vol.I,Établissement et développement de l'Islam en Berbérie du VIIe au XXe siècle。尽管这部作品年代久远,但阐述了柏柏尔人的伊斯兰化过程,这段历史十分具体,文献丰富。有关这个主题的内容,还可以参考Georges Marçais,La Berbérie musulmane au Moyen Âge(Paris,Aubier,1946)。同时,还应该与 Dominique Valérian,Islamisation et arabisation de l'Occident Musulman médiéval(VIIe-XIIe siècle)(Paris,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2011)这部文集结合起来阅读。

Gabriel Camps,Comment la Berbérie est devenue le Maghreb arabe,Revue de l'Occident Musulman et de la Méditerranée,35,1983,pp.7-24,从更现代的角度做出解答,将身份的转换也考虑在内。本章中本人遵循的就是这种方法。

Tadeusz Lewicki,Les origines de l'islam dans les tribus berbères du Sahara occidental:Mūsā ibn et‘Ubayd Allāh ibn ,Studia Islamica,32 (1970),pp.203-214更关注撒哈拉。

有关柏柏尔人与萨赫勒接触时扮演的角色,参考Nehemia Levtzion,Berber nomads and Sudanese states: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desert-Sahel interface,Islam in West Africa.Religion,society and politics to 1800(Londres,Variorum,1994),item X。

关于塔赫尔特的最出色的研究是:Cyrille Aillet,Tāhart et les origines de l'imamat rustumide,Annales Islamologiques,45,2011,pp.47-78;但有关以塔赫尔特为起点的跨撒哈拉贸易的发展,参考T.Lewicki,L'État nord-africain de Tāhert et ses relations avec le Soudan occidental à la fin du VIIIe et au IXe siècle,Cahiers d'études africaines,2(8),1962,pp.513-535。

对柏柏尔人和一些部落成为专业的牵骆驼人的思考,受启于G.Camps,Les Berbères.Mémoire et identité(Arles,Actes Sud,2007,1re éd.1980)。

关于伊斯兰教时代前的跨撒哈拉贸易,既有假设其存在的文章,也有破解其存在之谜的文章。史料最丰富的文章认为,在整个古代,定期贸易并不存在,不过并不排除偶尔的往来。参考John Swanson,The myth of trans-saharan trade during the roman era,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ical Studies,8(4),1975,pp.582-600;或者Claude Cahen,L'or du Soudan avant les Almoravides:mythe ou réalité?,dans Le Sol,la parole et l'écrit.Mélanges en hommage à Raymond Mauny(Paris,Société française d'histoire d'outre-mer,1981,Vol.2),Vol.Ⅱ,pp.539-545。

把单峰驼引进非洲,参见Roger M.Blench,African minor livestock species,dans R.M.Blench et Kevin C.MacDonald(sous la direction de),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African Livestock(Londres,Routledge,2000),pp.315-317。


[1]乌克巴·伊本·纳菲(Uqba ibn Nâfi),阿拉伯征服时期著名将领。——译者注

[2]马格里布(Maghreb),非洲西北部一地区。——译者注

[3]凯鲁万(Kairouan),突尼斯古都,位于突尼斯中部偏东地区。——译者注

[4]费赞(Fezzan),利比亚西南部历史地区,为撒哈拉沙漠的一部分。近200万居民中的大部分居住在中央绿洲中。——译者注

[5]卡瓦尔(Kawâr),或拼作Kaouar,是尼日尔东北部的峭壁。——译者注

[6]古达米斯(Ghadamès),利比亚西部的一座绿洲城镇。——译者注

[7]加夫萨(Gafsa),突尼斯西南部城镇。——译者注

[8]杰里德(le Djérid),突尼斯城镇。——译者注

[9]托泽尔(Tozeur),突尼斯西部的一座绿洲城市,地处杰里德(Djérid)盐洼地与加尔萨(Gharsah)盐洼地之间的地峡。——译者注

[10]柏柏尔人(Les berbères)是西北非洲民族,属尼格罗—欧罗巴混血人种。实际上柏柏尔人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它是众多在文化、政治与经济生活相似的部落族人的统称。——译者注

[11]泰内雷(Ténéré)是位于非洲撒哈拉南端、介于尼日尔共和国东北方与乍得共和国西方之间的沙漠,所覆盖的面积在40万平方千米以上。——译者注

[12]昔兰尼加(Cyrénaïque),今利比亚东北部地区。公元前67年成为罗马的一个行省。公元642年阿拉伯军队征服这一地区。——译者注

[13]毛里塔尼亚人(Maure),罗马人称为毛里人,为古代北非地区毛里塔尼亚的居住者。毛里塔尼亚相当于今摩洛哥北部与阿尔及利亚中部与西部。——译者注

[14]努米底亚(Numide),北非古国名,相当于今阿尔及利亚北部。——译者注

[15]哈瓦利吉派(Kharijisme),伊斯兰教什叶派的支派。——译者注

[16]伊玛目(imam),某些伊斯兰教国家元首的称号或指伊斯兰教教长。——译者注

[17]的黎波里塔尼亚(Tripolitaine),北非历史地区,在今利比亚西北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