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宇宙重新建立连接——刘慈欣科幻小说综论
吴言
吴言
本名李毓玲,生于1969年,祖籍山西原平同川。计算机工程师,金融从业者。山西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热爱文学,却几经辗转和蹉跎,年过不惑才积蓄决心和勇气追寻。2011年开始发表作品。属意小说,却因散文化评论受到关注。发表作品有:《向五十年代致敬》《一蓑烟雨任平生——我读张洁》《字字如莲、莲开遍地——评王安忆小说〈天香〉》等。2014年在《名作欣赏》做五十年代作家访谈系列。非专业文学评论人士,珍视独立自由的评论基点。视文学评论为一种文学创作,愿使文学评论多元、多姿、多彩。所写评论从读者的角度出发,以学习者的心思体察,融入自身的人生经验,追寻文学的精神意义,最终呈现诗性的表达。
为了撰写本文,在对科幻文学的了解不断深入的过程中,我逐渐悟出这样一个道理:科幻文学同一国的科技创新能力、技术应用能力有着一定的正相关关系,某种程度上,科幻文学可以折射出一个国家文化中蕴含的技术含量。科幻文学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它于19世纪末发端于英国、法国,在20世纪30—60年代兴盛于美国,创造了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至今在美国仍然枝繁叶茂,影响遍布全球。法国的科幻文学已经没落,英国则在平淡中延续着。俄罗斯(包括苏联)创造了独立于美国科幻体系外的自身的科幻体系。日本的科幻文学在20世纪20—30年代就对中国产生过影响,其科幻文学虽然有起落,但一直比较发达。
科幻文学作为地道的舶来品,它在中国落地生根的过程同百年来中国的科技强国梦发生着共振。晚清末期国家风雨飘摇之际,一些文化志士就涉猎过在西方兴起的科幻文学,并在其中寄托自身的救国梦想。新中国成立后,掀起了第一次科幻文学的高潮,应和当时百废待兴的发展形势,科幻主要集中在科普功能上。改革开放后的20世纪80年代前后,既是科学的春天也是文学的春天,科幻文学迎来了第二次短暂的高潮,当时的科幻文学同主流文学的界限并不分明。以1997年在北京举行的世界科幻大会为标志,开始掀起第三次科幻文学高潮。这次高潮有显著的自发性和民间性,同主流文学受到的冲击正好相反,科幻文学是在出版业市场化过程中受益和成长起来的类型文学。以成都《科幻世界》杂志为平台,凝聚了大批科幻迷,发掘和培养了重要的科幻作家,逐步使科幻文学进入产业化。而这个时期,正是中国进入工业化、信息化的快速发展时期,社会生活因科学技术发生着深刻的变革。
刘慈欣正是在科幻文学第三次高潮中涌现和成长起来的代表性作家。随着他的《三体》在国内引发的热潮,科幻文学已经从孤岛状态进入大众文学,也把科幻文学的第三次高潮推向了高峰。《三体》第一部英文版在美国获得星云奖、雨果奖、坎贝尔奖、轨迹奖和普罗米修斯奖五个奖项的最终提名,是本年度在美国获得提名最多的长篇科幻小说,最终获得了被称为“科幻文学诺贝尔奖”的雨果奖。这表明中国科幻文学已经可以同世界比肩,在世界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时刻终于来临。
在写本文之前,我只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并没有关注过科幻文学。年事渐长,于生活,于文学,绚丽的追求正渐次脱落,更为关注的,是文学于人生精神层面的价值和意义。所以,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面前,最初曾有些踯躅——能不能寻找到自己想要的?
创世界:心灵·科幻·宇宙
2012年第3期《人民文学》选登了刘慈欣的四篇科幻中短篇小说,这被认为是时隔近三十年科幻文学被主流文学重新接纳的标志性事件。刘慈欣创作的中短篇小说数量不少,风格多样,为什么是这四篇呢?作为最具影响力的主流文学杂志,其中暗含的尺度耐人寻味。
第一篇是《微纪元》,是刘慈欣的“末日三部曲”之一。说的是地球毁灭之后,地球人利用基因技术将人类改造成细菌大小的微人,人类社会进入微纪元。微纪元因为对资源的微消耗而同目前的人类社会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符合科幻创造未来理想世界的宗旨。第二篇是《诗云》,小说中的“诗云”,是无所不能的宇宙之神,寻中国诗词精髓不得,最后利用量子计算机将所有汉字进行了排列组合,产生了全部的诗,用太阳系全部物质加以储存,从而形成的一片星云。同《论语》中常出现的“诗云”,既有形象上的对应,也有哲思上的暗合。小说最后表达的是“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如果说《微纪元》是在技术的向度上一直向未来延伸,那么《诗云》对技术和艺术的想象,相信会给读到它的人带来强烈的震撼。第三篇是《梦之海》,同《诗云》一起组成了“大艺术”系列。宇宙低温艺术家创造出壮阔的横跨银河系的冰环“梦之海”。第四篇是《赡养上帝》,同前几篇不同,这篇从当下现实出发,日渐衰老的上帝文明降临地球,因此引发了雷同于赡养老人时出现的矛盾。这篇的亮点是对文明生命周期的想象。
但在刘慈欣的中短篇小说中,最具震撼力的是另一种类型。他在《乡村教师》开篇写道:“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乡村教师》乍看同一篇普通的纯文学小说没什么区别,写的是一位罹患绝症的乡村教师,在最后时刻竭尽生命向学生传递知识。但是后部跳跃到了太空,当从碳基帝国俯视低等的地球文明时,两代生命之间传授知识的个体,是被称为太古词汇的“教师”——此时读者的心灵一定会受到撞击。单纯从现实角度描写乡村教师,会是令人感动的《凤凰琴》,而从宇宙的广阔的背景下俯瞰卑微的生命,会产生传统小说所不能及的强烈的震撼。从这一点上说,科幻文学确实拓宽了文学的边界。
还有一类小说是很多男性感兴趣的战争题材,有很多世纪之交局部战争热点的影子。用科幻演绎战局,影响战争走向,想必是很多人的梦想。《全频带干扰阻塞》,想象中的电子战,英雄主义放置在太阳系的背景下,确实有着壮阔的震撼的效果。《混沌蝴蝶》的背景是科索沃战争,利用蝴蝶效应改变战区气候以阻止空袭,读后会希望这不仅仅是科幻。小说中对巨型计算机运行机制的描写,非常出神入化。《光荣与梦想》有阿富汗战争的影子,科幻色彩不强,只是虚构了北京奥运会,想要通过体育场的竞技换取和平。其中微妙的心理描写,流畅的意识流写法,即便在纯文学领域也很少看到这样精彩的小说——这是读刘慈欣中短篇小说常有的感觉。刘慈欣对这类异国题材的把握能力很强,很逼真,很有现场感,令人惊讶于战争细节的信息他是如何获取的。科幻小说有这样的优势,不必局限于地域,可以纵横驰骋到地球上的任意点。
2010年,刘慈欣在创作完《三体Ⅲ·死神永生》后,写了文论《重归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他把自己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纯科幻阶段,“对人和人类社会完全不感兴趣”,“科幻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幻想的奇丽与震撼的程度”[1]。《人民文学》所选的除《赡养上帝》外的三篇,均可视为纯科幻阶段的作品。纯科幻作品一直是刘慈欣心仪的文本,也符合普通读者甚或主流文学对科幻的期许。
以《乡村教师》为代表作的阶段被刘慈欣划分为创作的第二阶段,“人与自然阶段”,“由对纯科幻意象的描写转而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这一阶段的共同特点,就是同时描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灰色的,充满着尘世的喧嚣,为我们所熟悉;另一个是空灵的科幻世界”[2]。刘慈欣说自己最成功的作品都出自这一阶段,代表作还有中篇《流浪地球》,长篇《球状闪电》和《三体》第一部。这个阶段也体现了科幻文学界为了吸引更多的科幻迷外的读者所做的努力,科幻作品的现实性和文学性被着意加强。
比照文学史上“魔幻现实主义”,这种写作方法可以称为“科幻现实主义”。刘慈欣的中篇小说绝大部分都是两万多字,也可界定为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非常体现一名小说家功力的文体。目前主流文学界的短篇小说创作已难有新意,作家为了凸显个性常常求怪求异,这种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令短篇小说愈发支离破碎。刘慈欣的风格被冠以“新古典主义”,他在科幻领域重拾古典主义写作手法,无论是摹写现实还是构建科幻,都非常有耐心,不苟细节。这种扎实的写作风格不仅使刘慈欣成为“硬科幻”的代表,也用“实”平衡了科幻文学本身自有的“虚”,使得刘慈欣的科幻作品传递出更深厚的力量。“科幻文学的发展必须经历一个相当丰富的古典主义的时期。”[3]这一论断是有道理的,因为即便把这一点放在主流文学界也是成立的。一棵大树的生长必须先有主干,无论是主流文学还是科幻文学,都不可能超越社会的发展阶段。
就中短篇小说创作而言,上述两个阶段从最初的1998年开始,大致持续到2002年。令人惊讶的是,在2000年左右明显地感觉到刘慈欣创作的中短篇小说有了一个质的跃升。这些发生在仅仅发表了几篇作品后,一些堪称经典的中短篇小说就在刘慈欣笔下问世了。究其原因,除了有着多年对科幻的痴迷和热爱,本身已经积累了一些创作经验,厚积薄发之外,想必是1999年7月刘慈欣首次应邀参加了成都科幻文学笔会,他受到了科幻界的接纳和触动,开始认真思考科幻文学和自己的创作。此后,其创作呈“井喷”之势。从1999年至2005年,刘慈欣连续六年以中短篇小说获得中国科幻文学银河奖。
第三个阶段,刘慈欣称之为“社会实验阶段”,“这期间,我主要致力于对极端环境下人类行为和社会形态的描写”,“星空的自然属性被大大弱化了,代之以明显的社会属性”[4]。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品有长篇《三体Ⅱ·黑暗森林》,中篇《赡养上帝》、《赡养人类》等。《赡养人类》写得很像警匪片,科幻成分的比例很小。《镜子》将触角深入到反腐领域,彰显出刘慈欣的现实关照,也应该划入这个阶段。这一阶段基本从2004年开始持续到2008年《三体Ⅱ·黑暗森林》完成。明显感觉到,这一阶段所创造的科幻世界,是人类社会的某种投射,人的社会性在这些作品里占了很大的比重。第一阶段纯科幻那种空灵的美感,第二阶段介入现实后那种悲悯的情怀,在这一阶段消失了,读完后没有了科幻那种飞翔。刘慈欣也在反思,认为这个趋势是不正确的,“科幻小说中的自然形象一旦被弱化,科幻文学便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变得与其他文学类型没有本质的区别”[5]。
在写《重归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时,《三体Ⅲ·死神永生》还未正式出版。在这部书中,刘慈欣试图重新找回大自然的形象。在《三体Ⅲ·死神永生》创作之初,他没有太多考虑科幻圈之外的读者,而是肆意纵笔,将其写成了一部很纯的科幻小说,其间科幻的比例远远超过人的社会性的比例,技术的比例远远超过前两部。但这部书却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说明这条创作道路是正确的。我想刘慈欣重归伊甸园的愿望已经实现,经过否定之否定,已经不是第二阶段的重复,丰富性和坚定性已然不同。
研读刘慈欣十几年来的科幻创作,发现作为一名科幻作家,所走过的创作道路同主流的纯文学作家的同质性远超过差异性。同很多取得成就的纯文学小说家一样,到目前为止,刘慈欣的创作体系已经比较完整。这个体系通常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创作大量的中短篇小说,这是基础;第二部分是文论、杂文,对科幻文学的发展和规律进行思考,增加文学的自觉性,这对创作道路走得深远是非常重要的;第三部分是长篇小说,经过最初几部的实践锻炼,最后创造出辉煌之作。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么应该是科幻作家不可能一夜暴红。科学技术是一个积累的过程,科幻文学也是如此,不可能凭一篇构思奇异的作品突然站在舞台中央。
文学是想象力的世界。对于一个纯文学作家来说,他笔下的世界可能有一副世俗的面容,也可能是某种抽象和变形,无论怎样都不是现实世界的简单镜像,他创造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随着科技的发展,世界的神秘性已经渐退渐让,如果还有“神”存在,他早已脱离三界,归于广漠的宇宙。科幻文学可以突破地域限制,将地球作为自己的舞台,也可以借助科学的制动力,脱离地球引力,在无际的宇宙创造自己的世界。
早在2001年,刘慈欣就表达过:“反观中国科幻,最大缺憾就是没有留下这样的想象世界,中国的科幻作者创造自己世界的欲望并不强,他们满足于在别人已经创造出来的世界中演绎自己的故事。”[6]那时候,刘慈欣一定已经有了创造自己科幻世界的志向。经过十几年的创作实践,至《三体Ⅲ·死神永生》完成,我想他的这个理想已经基本实现了。“可以说他在科幻田地里,是一个新世界的创造者——以对科学规律的推测和更改为情节动力,用不遗余力的细节描述,重构出完整的世界图像。”[7]
元要素:准则·他者·细节
这一节,我们想要探讨的是刘慈欣构建科幻世界所用的元素、要素。
准则。在科幻世界里,现实世界遵从的法则失去效力,需要创造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塑造科幻形象的基础工作是世界设定,就是为小说中的想象世界确立一个基本的框架、规律和规则。”[8]刘慈欣的科幻世界首先依从的准则是科学规律。
居里夫人说过“科学有种伟大的美”,这是任何有幸深入到科学内部的人所能感受到的。理论物理学领域,又在穷尽着人类的想象力,它的探索深刻地影响着哲学的基础和人类的世界观。如“不确定性原理”,在考验着“永恒真理”是否存在,连爱因斯坦都不愿接受,他坚信“上帝不掷骰子”。理论物理的最重要的两个分支,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一个指向广漠的宇宙,一个指向微观尽头,在刘慈欣这里反映的是“宏”与“微”。而迄今为止无法将二者统一而建立宇宙大统一模型,为科幻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宇宙是一个广阔的舞台,适合用科幻的笔法尽情演绎传奇。
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探索,是科学家们的人生信念。这一点在刘慈欣的短篇小说《朝闻道》中有着精彩的呈现。模拟宇宙大爆炸的实验被宇宙排险者封锁,面对一个不可知的宇宙,科学家们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为了一窥真理奥秘,他们纷纷走上真理祭坛,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了终极真理。在《三体》的开篇,很多理论物理学家纷纷自杀,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
“科幻的世界设定需遵循科学规律,它是超现实的,但不能超自然。”[9]刘慈欣笔下的科学规律,是在科学规律的基础上经过变造的,是经过缜密推演的,也是逻辑自洽的。科学规律只是科幻依赖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大自然的,是客观的。另一部分涉及人类的、社会的规则需要自行创立。科幻界目前最为成功的准则设定,是阿莫西夫在《我,机器人》中设立的“机器人三准则”,它已被人工智能领域所采用,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力。刘慈欣在自己的小说里,很早就体现出了这种创造“准则”的意识。在《朝闻道》里,刘慈欣设立了“知识封闭准则”,封锁了低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真理的可能。《三体》中创建了“黑暗森林法则”,整个《三体》系列就是建立在“黑暗森林法则”上的一个世界。
他者。对于坚信平行宇宙存在的刘慈欣,并没有去直接创造外星文明的直观形象。那是《E.T》之类的科幻电影要做的。他在自己的科幻世界里,创造得最多的是宇宙的他者。除了“吞食者”有些像消逝的恐龙,视人类为“虫虫”,其他都没有具象的面容。“排险者”出自《朝闻道》。“思想者”没有特指,只是用来表明宇宙的模型很像大脑的信号传递,宇宙本身就是位思想者。“弹星者”出自《欢乐颂》,弹星者来到我们星系,以太阳为乐器,弹奏的乐曲以光速传遍所有时空。在《三体Ⅲ·死神永生》中,出现了“歌者”,是宇宙之神的侍者,唱着歌谣,做着宇宙的清理工作。还出现了“归零者”,也叫“重启者”,让宇宙坍缩成奇点,再重新大爆炸,把一切归零。他者是更高一级的智慧文明,在他者眼里,宇宙是二维的,他者如神般俯视着整个宇宙。
科幻文学将人物形象拓展为族群形象,于是有了刘慈欣笔下的另一些他者,如上帝文明、星云文明、星舰文明、低温文明等。
细节。文学中最具艺术表现力的是细节。对于科幻文学,则产生了区别于传统文学的“宏细节”。“在这些宏细节中,科幻作家笔端轻摇而纵横十亿年时间和百亿光年的空间,使主流文学所囊括的世界和历史瞬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10]在《朝闻道》中这样的描述就是“宏细节”:
排险者露出那毫无特点的微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了。”看到人们仍不明白,他接着说:“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亿年时间才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但那一时刻距你们建成爱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四十万年时间,而这一进程最关键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时间。如 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宇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
科幻小说的特点是人类作为一个“族群”出现,很少像传统文学那样突出个体的主人公,不以塑造文学形象为主旨。但刘慈欣被冠以“新古典主义”科幻作家,他一方面是坚持以科学技术为基石的“硬科幻”风格,另一方面还结合了很多主流文学的表现手法,在塑造人物方面下了很多功夫,很多时候能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使得这些人物形象丰满。《三体》系列每部都有形象鲜明的人物,《三体Ⅱ·黑暗森林》则突出塑造了一系列的“面壁者”,这些人物的内心活动刻画得非常细微。书中第一个破壁人出现是这样描写的:
作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这人属于社会上最可怜的那类人。他们的可怜之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小职员,虽然社会地位已经很低下,却仍然为保护住这种地位而忧心忡忡,一辈子在毫无创造性的繁杂琐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谨慎,做每一件事都怕出错,对每个人都怕惹得不高兴,更是不敢透过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望上一眼。
从上面的两段引用中不难看出刘慈欣的文字风格。文学的细节都是通过语言抵达的,作家最后创造的世界无不依赖语言实现。不管是纯文学还是类型文学,语言的粗糙是难以创造经典之作的。刘慈欣的语言风格有着科学技术人员的简练、精准,同时不失文采。刘慈欣是可以直接阅读英文原著的,这点对于科幻创作尤为有益。想必英语的简洁增强了他文字的洗练程度。
致幻剂:三体·黑暗·死神
至此,我们已经分析到,刘慈欣具备了创造自己科幻世界的雄心,累积了各方面的素材,经过了足够的实践练习,那么这个世界宏伟的主体建筑该问世了。这一节我们讨论的是目前为止刘慈欣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品,即“地球往事三部曲”:《三体》《三体Ⅱ·黑暗森林》《三体Ⅲ·死神永生》。
《三体》是指整个“地球往事三部曲”系列,实际它是第一部的名字。《三体》创作于2005年。2012年英文版在美国发行,2015年获得美国科幻雨果奖的是系列的第一部《三体》。除了作为系列总称和第一部名称这两个代称,“三体”在小说中至少还有三个含义。它首先是个古典物理学的经典问题,研究三个质量相同或相近的物体在相互引力作用下如何运动,对天体运行研究有着重要意义。在数学上三体问题是不可解的,或者说只能求出某些特解。由此引申出第二个含义,外星文明“三体”,指的是在半人马座的一个由三颗恒星组成文明,相当于天空中有三个太阳,因为三颗恒星的无规律运行,行星上的生态环境酷烈,文明经过几百次的生灭,造就出了比地球人更强悍的三体人。对于这个外星文明,刘慈欣没有做正面描述,而是发挥了宏大的想象力,由一款名为“三体”的电脑游戏对那个世界进行了模拟,这是“三体”的第三个含义。在此显示了小说架构上的精巧构思。由“三体”游戏进而建立了地球“三体运动”,是由一些对地球文明厌恶的地球叛徒组成的,试图接应三体人以毁灭地球的反人类组织。
由此可见,三体世界的构建,是建立在一个缜密的、严谨的技术构想基础上的,而刘慈欣卓越的细节描述能力,将这种凌空幻境落定到坚实的平台上。这也形成了刘慈欣的风格。
《三体》第一部中最具想象力的部分是“三体”游戏,这个游戏亦真亦幻,将历史、科学史融入文明进化史中。三体游戏世界中,历史人物周文王、秦始皇等,同科学家伽利略、爱因斯坦等同台登场,文明沿着战国、中世纪、工业革命、信息时代一路进化,最终确定了三体问题不可解,于是三体世界确定了飞向宇宙,寻找新的家园的战略,为入侵地球做了铺垫。三体游戏中,秦始皇指挥三千万兵卒进行人列计算机演算的恢宏场面非常令人震撼。
《三体》第一部中刘慈欣再度发挥自己擅长的现实+科幻的构建法,除间接引入三体世界外,所描述的时间是“文革”历史和当下,所探及的空间除三体世界外,人类甚至没有跨出地球。可以说科幻色彩并不是特别浓厚。
在第二部《三体Ⅱ·黑暗森林》的序章里,假借叶文洁之口给出了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这是整个《三体》系列赖以展开情节的准则,也可以说是构建整个《三体》系列的基石。“黑暗森林法则”建立在一门虚构的学科“宇宙社会学”基础上,将宇宙中的文明看成一个个点,众多的点组成宇宙社会。这个社会的状态是黑暗森林,谁暴露目标谁就首先被攻击和毁灭。
《三体Ⅱ·黑暗森林》主要描述的是地球应对三体世界来袭的面壁计划。在这一部中,刘慈欣放弃了第一部中模块化的书写方式,全书只分为上中下三部,至少八九条线索穿插进行。因为未分章节,直接进行切换,使得整部书更像一部影视作品。当然,因为面壁计划是以欺骗三体人为目的的,第二部更像一部悬疑剧。《黑暗森林》上部和中部描绘的还是当下。下部中因为有了冬眠技术,人得以进入一二百年后的近未来,初次出现了对未来世界的直接描写。空间也拓展到整个太阳系,甚至逃离太阳系后的人类异化得更加黑暗邪恶,发生了宇宙黑暗战役。
看完第二部,心情沉重。黑暗、邪恶、暴力……这样的科幻不美。好在一直避免丑化、妖魔化科学形象的刘慈欣保持了一份自觉,他把《黑暗森林》归于自己创作的第三个阶段“社会实验阶段”。回顾这段创作历程,他认为这种趋势是一条歧路。所以在《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中,刘慈欣试图回归,重归科幻本身的大自然属性。
《三体Ⅲ·死神永生》是最具科幻色彩的一部,时间从危机纪元的201X年一直延伸到DX3906星系黑域纪元的18906416年,甚至延伸至无穷的时间之外。空间已经从太阳系一直扩展至其他星系,对多维空间的描述是最具想象力的,而且并非凭空想象,是建立在弦论的基础上的。为了拯救地球,各种计划相继展开,群星计划、阶梯计划、掩体计划……正是利用了空间降维打击,太阳系被二维化,地球仅保留了两个生命……
在《三体Ⅲ·死神永生》中,很多地方能让人领略到诗意。借鉴经典文学的写作手法,这部书中有独立于情节的外篇,被称为“时间之外的往事”,是女主人公程心在宇宙和时间的尽头写的回忆录,对情节进行旁白和反思。这种俯瞰的方式,增加了作品的文学性。云天明编的童话,融合了玄幻的手法,暗喻拯救地球文明的方法,又统领此后的情节走向,是非常高的文学技巧。宇宙的歌者唱着歌谣,弹指一挥,散出“二向箔”,开始了对太阳系的清理。太阳系被二维化后,展现的画面是凡·高的《星空》,展示出了绚丽的美感。程心的回忆录,最后一篇结束于《责任的阶梯》,无论是为地球还是为宇宙,最终她都选择了责任,与宇宙的命运融为一体……
读完《三体Ⅲ·死神永生》,掩书之际,心中激动不已,同读到好的经典文学作品感受是一样的。我想,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救世主:技术·道德·文学
这一节我们讨论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里很关键的几个词。当然,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在此提出这几个关键词,是因为他们对科幻文学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也因为,刘慈欣对三者的态度截然相反,对技术极度推崇,对后两者均不以为然。
人类的末日体验,是科幻文学的重要题材。科幻文学这种特性,总是将我们引入道德和价值观的困境。刘慈欣称自己是疯狂的技术主义者,认为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对于一个热爱科学的人,将技术作为自己的信仰可以理解,但一旦成为“主义”不免引发争议和怀疑。好在人们看到的刘慈欣是一个充满人文关怀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也能感受到一种道德坚持。
在此,我们不妨借鉴刘慈欣在《三体Ⅲ·死神永生》中三体世界衡量执剑人的威慑度的方法,再设立技术指数和道德指数,对《三体》三部中出现的几个救世主式人物进行度量,以对比技术和道德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所谓“威慑度”,是指执剑人在受到三体世界攻击时,是否选择向宇宙发射地球和三体世界的坐标广播,使得两个世界同归于尽。
人物 威慑度 技术指 数道德指数
叶文洁 — 50% 0
章北海 — 80% 2%
罗辑 90% 50% 50%
维德 100% 95% 5%
程心 10% 20% 100%
叶文洁出现在第一部,是整个故事的引子。因深受“文革”之害对人性失去信心,她充当了地球的叛徒,向三体世界发出了信息。她的道德指数为0,是因为她不惜以牺牲地球为代价,且从未表露悔意。书中虽然对她所受的迫害做了详细的铺陈,但她果断剪断绳索,让上司甚至自己的丈夫葬身崖底的行为还是让人不寒而栗,何况她已有身孕,即将成为母亲。章北海出现在第二部,他有着中国军人钢铁般的意志,为达到保留地球文明种子的目的,不惜以毁灭同类为代价,之所以道德指数为2%,是因为在太空黑暗战役的最后时刻他犹豫了一下,比对手慢了3秒,结果从毁灭者变成了被毁灭者。罗辑也是第二部中出现的人物,作为一名三流学者,也是一名嬉皮士,虽然受过叶文洁指点,最终发现了宇宙“黑暗森林法则”,但对责任的承担是被动的。维德和程心都是第三部中的人物。维德是个极端理智因而也极端冷酷和疯狂的人,道德指数5%,是因为冷硬到极点的他,最后也露出无助和乞求,把是否研制光速飞船的最终决定权交还给了程心。程心威慑度为10%,这一点早为三体世界所知,所以他们蓄谋已久,在程心接管执剑人的刹那,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对地球的攻击。她的道德指数100%,是因为她总是选择爱和责任,为此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尽管因此错失了拯救地球的机会。
我个人认为《三体Ⅲ·死神永生》的成功至少有一部分要归功于程心这个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尽管科幻文学中人类常常以族群出现,塑造人物不是科幻小说的目的和长项,但塑造这样一个普通人,这样一个女性,增加了《死神永生》的文学性和内在力量。相比之下,那些技术狂人、冷血战士,倒显得很二维化、平面化。
回顾自己创作的第三阶段“社会实验阶段”,刘慈欣说转折源于这样的发现:“我看到了科幻文学的一个奇特的功能:现实世界中任何一种邪恶,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应的世界设定,使其变成正当甚至正义的。这个发现令我着迷,且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快感。”这些加上前面提到的“疯狂的技术主义”,催生了《三体Ⅱ·黑暗森林》。通过这样的创作实践,刘慈欣认为这是一条歧路,是将焦点集中在了“宇宙中人与人的关系上”,但我感觉是因为焦点过多集中在了邪恶上。黑暗森林法则是建立在一个零道德的宇宙上,但法则本身透露出一种“负道德”,它就是宇宙的丛林法则。
在《三体Ⅲ·死神永生》中刘慈欣进行了回归,但实际上随着《三体》系列的流行,黑暗森林法则传播最快、最广。而在第三部《死神永生》中程心为了爱和责任所做的努力,很快湮灭,被人淡忘。黑暗森林法则在互联网界已被誉为从业圣经,那一句有点强盗逻辑的“我灭了你,与你有什么相干”,越来越多地挂在互联网精英们的嘴上,在这个竞争激烈的领域,成为他们合理化自身行为的理论依据。而若用指数来衡量互联网这一行业,那么它的技术指数在递增,而道德指数在递减。作为互联网一路发展过来的见证者,你不得不为日益肮脏、充斥色情和暴力、道德水准低下的网络环境而担忧。如果你身为父母,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网络雾霾之下。
恶的传播速度永远比善要快,繁殖能力永远比善要强。放弃抵御和反抗,不去维护道德底线,无视公平与正义,如同恶化的生态环境,我们迟早都会成为受害者。当下的中国,本身处于转型期,工业体系脆弱,社会整体价值观不够稳固,又遭遇信息时代的浪潮,所受到的冲击要大过西方国家。在人们思想混乱的时期,我们每个人能做的是让善传播得比恶快一些,远一些。
末日体验中的道德困境,在伦理学领域经常被讨论。生命的数量和质量能否作为利益衡量的标准?少数服从多数是否是应然之道?如果说这是伦理哲学中的功利主义,你是否还坚持原来的观点?科学和理性精神是中国的文化基因里欠缺的,我们有理由在科幻文学中寄托这样的期待。对技术的过度崇拜是不是符合科学和理性精神是值得商榷的。
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技术的积累一直是持续的,人性的进化和道德的积累却要缓慢得多。人类的道德是否足以驾驭技术?进入20世纪,可称为“技术爆炸”时期。核技术、基因技术的发展,人类的命运已经被技术挟持。人类社会的道德底线和价值体系受到了空前的挑战,人类社会能否经受得住这样的撕裂,是个巨大的考验。对技术保持一份警惕是必要的。
至于文学,从来担当不了救世主,尤其在文学日渐式微的时代。文学能做的只是自我救赎。虽然刘慈欣本人有很好的文学素养,但他说自己从来不是文学爱好者。在很多科幻作家眼里,主流文学是自恋的。作家阿来也曾说过,中国作家是写大自然最少的。中国人没有热爱自然的传统,也很少去仰望星空。但这并不是全部,若说文学是自恋的,那也只能是人的心灵出了问题,远离了文学的精髓。如果深入到文学的深处,会发现那些最深沉的精神跋涉者们,大自然仍然是他们精神力量的源泉。
在科幻文学领域,常能看到主流文学大师的身影,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日本有安部公房、村上春树,他们有的作品本身就是科幻,另一些则借助了科幻的想象力。著名的乌托邦三部曲,均是借助科幻手段实现的经典文学作品。为老舍先生赢得国际声誉的是他的可称之为科幻作品的《猫城记》。科幻文学对主流文学产生影响的现象在国外很常见。可以说,科幻文学是对主流文学最有反哺功能的类型文学。在文学的声音日益被遮蔽的今天,科幻文学和主流文学更应联手。
结语:云端·天际
让我们从李白的两句诗说起: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这并不是李白诗作中最有名的,但是李白的诗,总是能将人霍然间超拔到云端,以一种仙人的眼光俯视人间大地,那种壮阔无人能及。所以称李白为“诗仙”是贴切的。
如果不是为写本篇评论,我可能没有机会走近科幻,领略到科学之美,感受到科幻文学的魅力。当人拓宽自己的世界观边界,将宇宙纳入时,我想他已经同宇宙重新建立了连接。
随着对科幻文学了解的深入,这个类型文学虽然不免驳杂,但其核心部分仍然引发了我更多的尊敬。科学的发展造成了今天学科过分专业化的局面,哲学和文学关乎人类的世界观甚至宇宙观,如果仅仅将自身局限在社会科学范畴内,将自然科学摒弃在外,那本身就是在窄化自身的视野。科学技术一直是中国社会发展中薄弱的一环,中国文化乃至中国文学也一直因“文”而“弱”,迄今为止这种状况并未得到根本改变。如何弥补这种基因中的不足,是需要我们自省和自觉的。
文学的丰富除了需要巩固自身的特性外,也需要不断增加异质性,以开放的视野和宽阔的胸怀接纳和吸收不同的特质。中国文学一直缺少一种飞扬,山西这块土地则更为滞重。文学需要根扎大地,也需要将枝叶伸向苍穹,在风中翻飞起舞。
很早以前摘录了奥维德《锐变》中的一句话,我想用作结束语是合适的。在刘慈欣的小说《朝闻道》中写到了类似的场景,37万年前,原始人抬头仰望星空,宇宙排险系统开始报警。它也许表明了宇宙的某种指引,涵盖了人类直立行走的意义——
其他动物都俯视地面,人却天赋一张脸,可以将眸子转向星空,将目光投向天际。
[1]刘慈欣:《重归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南方文坛》2010年第11期。
[2]同上。
[3]吴岩、方晓庆:《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
[4]刘慈欣:《重归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南方文坛》2010年第11期。
[5]刘慈欣:《重归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南方文坛》2010年第11期。
[6]刘慈欣:《球状闪电·后记》,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281页。
[7]宋明炜:《弹星者和面壁者——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上海文化》2011年第5期。
[8]刘慈欣:《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山西文学》2009年第7期。
[9]同上。
[10]刘慈欣:《从大海见一滴水——对科幻小说中某些传统文学要素的反思》,《科普文学》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