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定位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地理学”这个词成了文学界的一个热词,“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也成了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热门课题。但是,“文学地理学”究竟是什么?是一种研究方法?还是一种研究视野?或是一个学科?似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位。综观这些年来的有关讨论情况,大约有四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文学地理学是文化地理学的一个分支。文化地理学界的学者即普遍持有这一观点,文学地理学界也有学者持这一观点。例如陶礼天就认为:“从文学与地理学的关系看,文学地理学既是人文地理学的子学科即文化地理学的一个分支,也是美学的分支即艺术社会学的一个支脉,因而文学地理学实质是一门边缘学科。”[3]
第二种观点认为,文学地理学是一种学术方法。这个观点以杨义为代表。杨义在《文学地理学会通》(2012)“前言”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文学地理学的学术方法,如今已经逐渐成为古今文学研究的当家重头戏之一。”在这本书第一章的结尾部分,他又强调:“文学地理学是一个值得深度开发的文学研究的重要视野和方法。”[4]
第三种观点是把文学地理学作为文学史研究的一个补充,或者“补救”。这个观点以梅新林为代表。梅新林认为:文学地理学是“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研究方法,其发展方向是成长为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学科。”初看起来,他对文学地理有三个定位:新兴交叉学科、跨学科研究方法、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学科。但是他又强调,文学地理学的最后目的,是“超越当前文学史研究的局限而重新构建一种时空并置交融的新型文学史研究范式”。而“当前中国文学史研究现状的明显缺失”,就是忽视了“文学空间”,因此必须进行“反思与补救”。文学地理学的三个定位最后变成了一个:即对文学史的明显缺失进行“补救”,使之成为“一种时空并置交融的新型文学史”。[5]梅氏的观点与法国学者的观点不谋而合。2009年10月20日,法国巴黎第三大学的歇乐·科洛教授应邀来北京师范大学演讲,演讲的题目就是“文学地理学”。据他介绍:“文学地理学在法国,还只是文学史的一个补充,现在文学史在法国仍然是统治性的学科。”
第四种观点是笔者的观点。笔者明确主张并多次强调:“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目标之一,就是建立一门与文学史学科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学科”,也就是隶属于文学这个一级学科的二级学科。[6]
笔者认为:文学地理学虽然要借鉴地理学的某些理论和方法,但是它的目的,还是为了解决文学的问题,而不是地理学的问题。也就是说,它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文学,不是地理学。文学地理学必须以文学为本位。既然以文学为本位,那它就是文学的一个分支学科,而不是文化地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
文学地理学不应仅仅是文学史研究的一个补充。文学地理学与文学史,各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和思维特点。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是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是文学的地理分布与地域特征;文学史的研究对象是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是文学的历史演变与时代特征;文学地理学的思维主要是空间思维,文学史的思维主要是时间思维。当然,地理和时代、空间和时间是有联系的,文学地理学和文学史也是有联系的。一个地域的文学是由不同时代的文学所累积的,一个时代的文学是由不同地域的文学所组成的。在考察一个地域的文学时不能没有时代的眼光,在考察一个时代的文学时也不能没有地域的眼光。因此,文学史可以作为文学地理学的一个补充,文学地理学也可以作为文学史的一个补充。但是,文学地理学不能仅仅作为文学史的一个补充,它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性,一如文学史也不能仅仅作为文学地理学的一个补充,它也有自己的独立性。如果文学地理学仅仅是文学史的一个补充,那么它就不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存在,它只是为了文学史而存在,这样它的发展就会受到文学史的思维惯性与研究模式的诸多限制,它就不可能成长为一个独立的学科。
文学地理学也不应仅仅停留在一个方法的层面。通常大家所说的文学地理学方法,其实就是借用地理学的方法,其中主要是人文地理学或文化地理学的方法,真正的文学地理学方法迄今并未形成。用地理学或者人文地理学的方法来研究文学,实际上古已有之,并不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有的。如果从周朝人编辑《诗三百》中的“十五国风”及《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所载吴国公子季札对“国风”的评价算起,这样的方法在中国,至少也用了2500年。2500年来,中国学者研究文学,并没少用地理学或者人文地理学的方法,可是文学地理的研究迄今并没有达到成熟之境,原因之一,就是大家所使用的只是地理学或者人文地理学的方法,而不是真正的文学地理学的方法。
文学地理学的方法迄今没有形成。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没有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的内涵、品质和规范的文学地理学学科做支撑,也就是说,文学地理学学科还没有建成。学术史上的无数事实证明,一种学术研究方法的形成,有待于它所属的那个学科的建成。例如我们今天研究文学,通常要使用文艺美学的方法、文艺心理学的方法,或者文化人类学的方法等等,试问这些方法背后,哪一个没有一个已经建成的学科在做支撑呢?
文学地理学学科还没有真正建成,相应的学科规范也没有真正建立,因此它的研究方法也就没法形成,只能是借用别的学科的方法。在一个学科没有真正建成、相应的学科规范也没有真正建立之前,借用别的学科的方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必要的。但是,不能总是借用别的学科的方法,更不能满足于只是借用别的学科的方法。文学地理学终究要有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方法的形成,有待于文学地理学学科的顶层设计与整体建设。所以笔者坚持认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一个方法的层面,因为有关学者所说的方法,其实并不是文学地理学自己的方法。我们应该花大力气从事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文学地理学学科建成了,文学地理学才会有自己的方法。
文学地理学的准确定位,就是一个文学地理学学科,也就是文学这个一级学科下面的二级学科。在文学这个一级学科所属的全部二级学科中,文学地理学是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虽然它目前还在建设之中,还比较矮小,但是根据它的发展趋势,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它就可以达到这一高度。
如上所述,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产生并发展的,文学也不例外。几乎所有的学科,都有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也就是说,既有解释其时间关系的分支学科,也有解释其空间关系的分支学科。例如历史学有通史、断代史、专门史,也有历史地理;语言学有语言史,也有语言地理或方言地理;经济学有经济史,也有经济地理;军事学有军事史,也有军事地理;植物学有植物史,也有植物地理……为什么文学有文学史,而不能有一门文学地理呢?
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讲过这样几句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谓“究天人之际”,就是讲做学问要考究天人关系,要阐明人与自然的关系,要有广阔的空间意识;所谓“通古今之变”,就是讲做学问要贯通古今,要把握历史的变化规律,要有深邃的时间意识。只有达到时空交融、天人合一、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境界,这个学问才有可能“成一家之言”。司马迁的这几句话一直为人们所广泛认同。所以大凡产生在中国的学问或者学科,一般都有时、空两个维度。文学地理学学科的产生,就是为了从空间这个维度来研究文学,从而与从时间这个维度来研究文学的文学史相对映,进而使文学这个学科真正达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境界。这也是文学地理学这个学科在中国产生的思想背景。
有人认为,文学地理学作为一个独立的二级学科,有它成立的理由,但能不能与文学史双峰并峙,则是一个问题。如果文学地理学与文学史双峰并峙,那么文学这个一级学科下面的其他二级学科,例如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等,又是一个什么地位呢?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文学地理学研究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考察文学的横向分布与特点;文学史研究文学与时代的关系,考察文学的纵向发展与演变。一个是空间维度,一个是时间维度。只有文学地理学与文学史,才有可能双峰并峙。虽然文学地理学在今天还只是一个新兴学科,还没有真正建成,还比较矮小,但是在不远的将来,它就可以和文学史双峰并峙、比肩而立了。文学批评的对象是具体的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批评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它就成了文学史的批评;如果从地理的角度批评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它就成了文学地理学的批评。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不是具体的作家作品,也不是具体的文学史或文学地理,而是在文学批评、文学史、文学地理学的基础之上,抽象出某些理论、原理或者规律。如果它抽象出来的理论、原理或者规律,属于文学批评方面的,那就是文学批评的理论;属于文学史方面的,那就是文学史的理论;属于文学地理学方面的,那就是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文学批评是一个最基础的二级学科,文学史和文学地理学是两个并列的较高级的二级学科,文学理论是一个最高级的二级学科。图示如下:
文学学科结构平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