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木黄村超越潮流的退堂鼓
木黄村位于县城西面,2210人,除“留用地”180亩外,耕地在征收中全部失去。村主任三届连任,却毅然辞职,在官本位的社会里打开一个天窗。城市化的触角点土成金,诱惑让人迷失自我,“新派”替代“老派”,也是肉做的人心,在推拉挫压的漩涡里重新站队。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属性,蓦然回首,今是而昨非,一个“走”字了得。
(一)脚对心的感应
2009年11月22日,入户采访59岁的林上良,他人脉资源丰富,谈话不拘一格。下午,向西行走,与一位扫地人攀谈,他姓柳,76岁。再往西,有人在平整地面,与我聊几句,他67岁,姓赵,我不敢问名,怕被拒绝。往回走,进入一家工厂的传达室,与61岁的门卫聊一阵后,他突然想起另有事情必做,要我等一下,我乘机告辞。他认出我是以前征地的调查者,怕他说问题没有解决,调查没用,还是走为上计。
12月24日,65岁的姜姓老人在村道上烧火炉,我凑近聊天。又往西,见一位老人站在鸟笼前,他叫郑贤乐,79岁,年高不忘村事。
12月28日下午,在村中转悠很久,发现一人可采访,但聊几句就溜进屋里,不告而辞。无奈,只好找45岁的林贵章,以前采访过。
2010年2月1日,开始写书稿,感到木黄村的材料单薄,决定拜访“新派”的洪立法。到达他家,却无法进入家门,租房人指点张贴的租赁启事,拨打出示的手机号码,他下楼与我聊几句,然后引我上楼。下午,入户采访汪贤贵,宏民及另一位客人在座,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一通,然后转入正题,我不记录,消除他们的戒心。
林上良谈起掌故:“‘老派’中的原书记,兄弟三人,娘舅三人,表亲多。原村长妹妹二人,姨妈三人,姑妈二人,红白事办酒六七十桌。”
郑贤乐感慨万千:“‘老派’贪心重,那位女会计上演离婚戏文,可批宅基地,建成六层高楼。丈夫电工,那点儿收入只能造大楼的一只角。假离婚从她开始,现在不少于10对,离婚不离床。没建成新房的也有。”
林上良又说:“有一位能人出过事,仍然当选副村长,2002年选举,‘老派’拉他,村民想打破原有格局,推出韩季本,压倒对方。选举很热闹,挨家挨户发香烟。小混混们高兴得要命,到酒店吃喝,打电话叫候选人付钱,不然帮对方拉票,争点儿村官当当也罪过。当上,多个宅基地就超过成本,基建包材料,更发。”
问起韩季本2002年为什么能当选,门卫作答:“要查‘老派’的账,我们推上‘新派’,他们上台后乌龟头缩进。”
向洪立法提问2002年为什么竞选,他答:“‘老派’原书记是我朋友,当兵回来,想当书记,来我家坐到夜里两三点钟。我为他活动,宣传他能为民办事,可以发挥一技之长。上台后看不起百姓,我提醒,他厌烦干脆不接电话。
“他的手越伸越长,徐青木与会计弟弟结为朋友,掌握线索,要翻老账,请我帮忙,说我心细懂账目。我卷入,扶助韩季本,他当选村长,徐青木与我任委员,徐亮德任书记,‘新派’执政。”
姜老回忆:“2005年村长候选人送来一条‘利群’烟,组长得到的更多,但这人没选上。”
洪立法说:“原书记推出老表竞选村长,送香烟花费七八万元,没上。他办厂,发誓终身不来竞争。”
汪贤贵得知:“2008年有人竞选村长,那人办厂,没有知名度。另有人竞委员,情况相同。”
林上良知情:“一个支部委员可能要下,打算另选村长,亲友很多,对韩季本构成威胁,韩季本退出‘支委’,让给他,要稳住村长的位置。”
“上届村委委员汪通汉要保职位,帮韩季本拉票,韩季本也为汪通汉拉票,互助互推。”
柳老谈经历:“2005年选举,孙子说得到一条烟,选票不投送烟人,白吃的,叫他不要。2008年没有遇到,候选人认为上不了不如自己花费。我投韩季本等三人,他们来打过招呼,还好只有三人打招呼,多就为难。”
林上良评论:“韩季本上台后,与‘老派’妥协,‘老派’产生好感。”
林贵章谈感受:“他肯跑腿,能否成功不管。我造房子,早上六点就陪我去办理审批手续。”
赵老体会:“他老好人,办不了事,这种人容易当选。”
汪贤贵总结:“韩季本乐意帮人,但不成功,其他人不如他,能够当选,所以连任三届。”
(二)螃蟹的生命启迪
2009年9月26日,第二次到达韩季本家,又扑空。他73岁的母亲在剥豆壳,我也剥,以此拉近距离。
9月29日,早六点赶到他家,他母亲告知韩季本6点起床,我在这个时点候他,片刻不见踪影,以为已经出门,寻找他的小车,还在。她母亲告知,车在就没有出门,判断他仍在家,就一直守候。又过片刻,按铃,他夫人从五楼的窗口探出,说韩季本即将下楼。我守错楼口,他从另一楼口向我走来,夹一只包、一条烟。
我向老母亲提问她儿子为什么要辞职,她解释:“我四儿三女,女儿全部嫁外村,韩季本在儿子中排行老小。书记有挖掘机、工程车,另两个村委委员都有钱,韩季本月薪2000元,女儿读大学,每年红白事开支三四万元。媳妇有病,最近住院,花掉一万多元。现在开山货店,靠小姐妹帮忙,她有人缘。
“我村列入城市规划,长期不准建住房,有的房子要倒,一批批人来找他,有时我泡茶也忙不过来,却解决不了。他女儿劝说别当村长,现在包点工程。”
韩季本自陈:“两届村长没赚钱,考虑再三,今年4月辞职。”
“村民不同意怎么办?”
“先要做好村民代表的工作,不然不同意,这样还有五六人不同意。”
“你不如留任,工程照样承包。”
“一只手不能捉两只蟹。”
“今年可赚20万元?”
“半年已到这个数字。”
“很多人工程款不到手。”
“我承包小工程,七八十万元的也有,没有把握的不做。”
“有人讲书记权力太大,是否这样?”
“他是我推荐上来的,我走后情况不知。”
“汪通汉接班你定的?”
“对,我提拔,他与我哥承包村发电站。今天我有事。”
他身子挪动,示意要走,我只能告退。
(三)孤岛上没有春天
洪立法带着沉重的语气说:“‘新派’被各个击破,造成内部不团结。‘老派’有组织,教师也参加策划,他们对徐青木说,我在讲他的坏话,对我又说,徐青木在讲我的坏话。
“商业局在我村买30亩土地,那时大约600元/亩,30年没有动建,抵押给建设银行,2005年土管局‘统征’我村土地,银行将30亩退还给我村,徐亮德接到电话,与徐青木去商谈,3万元/亩拿下,当时统征价7万元/亩。”
“村长韩季本不抵制?”我问。
“他在村‘留用地’建私房,徐青木攻他,被牵制住。”
他又提到另一事:“徐青木2005年担任经济合作社主任,三次被打,分别在办公室、家里、宾馆。打之前我已掌握动向。”
“你们同属‘新派’,为什么不通气?”
“他倒来倒去,骨头不硬,关键时刻掉头,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挨打后到我家,刚好他的手机响起,听他回答,不会对别人讲,可以对天发誓。接话后,对我提起挨打事,我反问对天发誓过,他如实告诉我,只与韩季本讲过。肯定是韩季本通报打手,不然打手不知,从这里得知韩季本是两面派。
“徐青木受惊而辞职,接着徐亮德被免职,韩季本带村官到三峡旅游,村民不满,乱成一团。韩季本兼书记,不敢面对村民,手机关闭。这时‘城中村’改造项目落在我村,副县长拨不通手机,韩季本书记也被免,现任书记代理。”
他将话题转向自己:我2002年这届分管土地,2005年分管经济、教育、老年事务,大量精力用于清查十年的土地账,到省上访两次,追回土地54亩,有些问题没有结案。查账三代遭恶,因为鱼要剖肚皮。另一方面,老百姓待不好,穷就没有原则,眼珠子黑,铜钱银子白。
我家族力量强大,娘舅在村,丈母娘在村,朋友占村的70%以上。担任村委后朋友减少,公正就得罪人。2008年我竞选村委,差一百多票落选,杨夏草当选。‘老派’推出杨夏草,对付我。杨夏草搭钢棚十多年,辛辛苦苦挣点钱,一夜输在麻将桌。家里开棋牌室,小兄弟很多。他们送香烟,我不动,不打电话。
“心已冷,不再竞选,有什么意思!”
“你说‘新派’四人同时上,三人离开,是不是韩季本独立难撑?”我问。
“是的。2008年‘老派’鼓动韩季本,如果他不争村长,我要上,对他们不利。他公开不竞争,背后拼命争。我落选,他没有依靠,村长用村委的公章,还要书记批过。书记属于‘老派’,公章由妇女主任保管,她很机灵。
“我身正影不斜,现在清查村民侵占的土地,没有我的。住房用地0.65亩,拆迁安置,没有尾巴被人踩。”
(四)老派新派一个姓
林上良说:“‘新派’上台也手长,徐亮德16万元卖老房子,协议不可再批宅基地,但又占1.04亩。转手,另在村‘留用地’占1.6亩,位于将开通的街道旁。
“还是‘老派’当下去为好,他们已吃饱,不会再贪。”
郑贤乐的观点相同:“‘老派’贪,‘新派’也一样。”
汪贤贵说:“我的自留地0.093亩,造中学被征收,没有领钱,想在‘统征’时给个宅基地,韩季本同意,我却没有得到,征收补偿款也没到手。”
宏民接话:“你没有去孝敬。有位老板说,交际先用手榴弹试,炸不开,改用炸药,再不成功,整车炸药运去。”
洪立法评论:“韩季本有本事,小鬼相,和事佬,嬉了两届六年,村貌没变。
“他卖过水产、建筑材料,有几块钱,建成的五层楼不会欠债。他自己亲口对我说,给甲鱼注水是他的‘发明’,中国一绝,以后出现牛肉注水等。现在当建筑小包头,搭建违章建筑。”
对于洪立法,村民各持一说。
林上良说:“洪立法选举要我们帮助,当选后求事办不成。我楼房要倒,跑主管部门后重建,城管罚款5300元,通过关系交八折。洪立法当面说帮,背后另搞一套。”
林上良不无同情:“这样多人要排挤他,老百姓认铜钱银子,无金无银太平方一张。”
韩老说:“洪立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没人相信。”
门卫持有不同的观点:“现在选举,要做事的上不去。”
“你是否指洪立法?”我问。
“正是。”
“洪立法得罪的不过‘老派’一二人,没有关系。”
“他管土地,得罪一户,牵涉十户,十户关联的亲友100户,300人。
“譬如造发电站,有挖掘机、拖拉机的都想接业务,用这人,不用那人,得罪一大批,下届选不上。”
姜老也这样认为:“他调查别人,两届后他们联合起来搞他,翻落。”
代理主任汪通汉,新人必有新事。
林上良说:“汪通汉父辈三兄弟,外婆本村人,本人四兄弟。同学很多,发动他们拉票。百姓认为‘老派’已吃饱,应该换人,看看有没有好的。”
郑贤乐说:“汪通汉是我亲戚,没特长。送给我儿子一条烟,投票这天,他母亲发给我一包‘中华’烟,总的出资七八万元。”
洪立法指出:“汪通汉已当两届村委,性格死板,‘老派’支持他,送烟一条条的,等于一张票200元。他没职业,电站四五个投标人,都是本村的,容易串通。”
宏民说:“2008年,汪通汉来拉票,希望再当一届。我直说,一家三张票都可给他,但想问一问,当选以后,想干什么?他不做声,我补充一句,但愿为民办事。只能说‘但愿’,前面爬过的是只乌龟,后面的以为是鳖,近看还是乌龟,第三只是绿毛乌龟。我告诉他,我这里不必放烟,旁边的人家,请他拿烟上门。”
汪贤贵直言:“他代理村长,不是村民代表决定,而是任命。”
2011年7月12日,采访林上良,他通晓村情:“本届四人竞选村长,包括汪通汉、杨夏草。汪通汉上门拉票,村民说不会选择不尊重民意的人。村干部鼓动村民代表,同意建造高层老年室,郑善征得一千多位村民签名,反对建造。意见书交到村委,被撕,扔到垃圾桶里,指责这是煽动,村民不服。
“镇与有关职能部门来电,希望选他们两人,以后有事可帮忙。我口头顺应,但票投给郑善,他在第二轮当选。他挽回征地损失5800万元,每人分得三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