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鸱夷子皮”疑议
范蠡在齐国据说“齐人闻其贤,以为相”。他再次谢绝政治地位和政治待遇,“归相印”。据说观念背景是所谓“久受尊名,不祥”。后人“安用区区相印为”的赞美[18],应是直接针对范蠡放弃齐国相位的行为。
确有一位“鸱夷子皮”在齐国曾经有过政治表演。
《韩非子·说林上》讲述了这样一个关于“鸱夷子皮”的故事:“鸱夷子皮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齐,走而之燕,鸱夷子皮负传而从,至望邑,子皮曰:‘子独不闻涸泽之蛇乎?泽涸,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以我为神君也。乃相衔负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今子美而我恶,以子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为我使者,万乘之卿也。子不如为我舍人。’田成子因负传而随之,至逆旅,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献酒肉。”故事发生在齐国上层政治生活中。《说苑·臣术》中又有一段鸱夷子皮关于臣子政治责任的论说:“陈成子谓鸱夷子皮曰:‘何与常也?’对曰:‘君死吾不死,君亡吾不亡。’陈成子曰:‘然子何以与常?’对曰:‘未死去死,未亡去亡,其有何死亡矣!从命利君谓之顺,从命病君谓之谀,逆命利君谓之忠,逆命病君谓之乱,君有过不谏诤,将危国殒社稷也,有能尽言于君,用则留之,不用则去之,谓之谏;用则可生,不用则死,谓之诤;有能比和同力,率群下相与强矫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有能亢君之命,反君之事,窃君之重以安国之危,除主之辱攻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弼。故谏诤辅弼之人,社稷之臣也,明君之所尊礼,而暗君以为己贼;故明君之所赏,暗君之所杀也。明君好问,暗君好独,明君上贤使能而享其功;暗君畏贤妒能而灭其业,罚其忠,而赏其贼,夫是之谓至暗,桀纣之所以亡也。《诗》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又《说苑·指武》也有一则“鸱夷子皮”的故事:“田成子常与宰我争,宰我夜伏卒,将以攻田成子,令于卒中曰:‘不见旌节毋起。’鸱夷子皮闻之,告田成子。田成子因为旌节以起宰我之卒以攻之,遂残之也。”宋代学者洪迈《容斋续笔》卷一五“宰我作难”条就此质疑:“《说苑》亦云田常与宰我争,宰我将攻之,鸱夷子皮告田常,遂残宰我。此说尤为无稽。是以蠡为助田氏为齐祸,其不分贤逆如此。”这是从范蠡的“贤逆”判别能力来分析。宋人张淏《云谷杂记》卷一引刘向《别录》所载此事,也指出:“刘向所谓鸱夷子皮者,范蠡也。田常之乱在周敬王三十九年,是时范蠡方在越,与句践谋伐吴。后八年,吴灭,蠡始浮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国语》及《蠡传》可考,其妄已不待言。”指出范蠡参与田常之乱说“其妄”,就年代而言是不可能的。
又《淮南子·氾论》:“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所生也。”钱大昕《十驾斋养心录》卷一二“鸱夷子皮”条也指出:“《淮南》以鸱夷子皮为田常之党,它书所未见。按:田常弑君之年,越未灭吴,范蠡何由入齐,此《淮南》之误也。”[19]向承周《淮南校文》则说:“钱说误。此子皮非范蠡也。鸱夷子皮党陈常事,《韩非·说林》(载其从田常奔燕)、《说苑·臣术》(载其与田常论君亡不亡,君死不死事)、《指武》篇(载其与田常攻宰我事),皆谓其为田氏之党。《墨子·非儒》篇谓孔子树鸱夷子皮于田氏之门,其言孔子树之诬也,而田氏之门有鸱夷子皮,则非诬也。范氏去越之年,在田常弑君之后,则《史记》谓蠡适齐为鸱夷子皮者,传闻之讹耳。《说苑·臣术》篇云:‘鸱夷子皮日侍于屈春。’其人在楚平王世,已有鸱夷子皮之称(《说苑》所述为成公乾语,成公乾曾论太子建不得立,是平王时人也),其非范蠡明矣。”[20]
对于《韩非子》中“鸱夷子皮事田成子”故事,日本学者松皋圆《定本韩非子纂闻》已经指出:
春秋末称“鸱夷子皮”者有三:一、楚之贤人,《说苑》云:“鸱夷子皮日侍于屈春”是也。一、齐之商人,诡称范蠡变姓名者,太史公列之《货殖传》是也。又一:即田氏之党人也,《淮南·氾论训》:“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21]
这样说来,当时“称鸱夷子皮者”并不包括范蠡。如此则《史记》卷四一《越王句践世家》所谓“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所谓“(范蠡)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都被否定。
松皋圆说“鸱夷子皮”有“齐之商人,诡称范蠡变姓名者”,不免武断之嫌。而以为与田氏结党者与范蠡无关,可能是正确的意见。如此,则范蠡在齐“以为相”又“归相印”的说法亦成悬疑。也许向承周的意见是正确的,即齐政界人士所谓“鸱夷子皮”的言行,与范蠡无关。就现有历史信息分析,范蠡很可能并没有参与齐国上层政治生活。他在齐地的活动,主要以经济行为成为我们关注的对象。[22]
鸱夷子皮事迹与我们以范蠡为主题的讨论没有确定的直接关系。但是“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的记载也是不能忽视的。至少应当承认,范蠡在齐地曾经形成一定的文化影响。而“田成子去齐,走而之燕,鸱夷子皮负传而从,至望邑”以及“至逆旅,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献酒肉”等情节涉及“并海道”交通条件[23],也应当重视。